路易确定,伊芙琳没有撒谎,且没有必要在这种事上撒谎。像上次醒来,她就毫不避讳的,将赞恩的事情托盘而出。

    那么能叫她忘记这场梦的,只有赞恩这个交易源头了。

    他一一罗列出能够让他相信伊芙琳的理由,方才的慌乱也就少了许多,再抬眼又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国王。

    “我记得,”待侍女为她倒上一杯茶后,路易幽幽地问出口,“你总是警告我,不要同魔鬼做交易,不坏的魔鬼也不行。”

    此时的伊芙琳已经做过洗漱,头发也收拾整齐了,可她听到这话,疑惑且诧异地抬头看他时,一根不老实的发丝翘了起来,圣洁中的一丁点儿混乱,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软糯,“我是说过,但称不上警告吧。”

    她分明是在警醒他,在情感方面的强烈程度,完全不一样,“警告”倒像是在逼迫他了,虽说可以的话,她确实想逼迫他听话,但听话了,又不是路易了。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路易盯着她瞧了半天,伸手将她翘起的头发压了下去,“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他一向想一出,是一出,伊芙琳没多问,想了想顺嘴跟了句:“你之后别再和赞恩有牵扯了。”

    就算同赞恩用老教皇纳科夫做的交易已经结束了,联系也做不到彻底斩断。赞恩利用了路易内心想法,拓宽的交易的范围,现下两人的交易就是处于完成与未完成之间,即便路易之前定下契约的时候,还记得清楚做的打算,现在应该也理不顺了。

    赞恩借着契约的力量,暗地操纵着,再同他牵扯起来,就不知道还会被他拿走多少筹码。

    好好的一朵玫瑰花,别成了傻子。

    对上她清明的眼神,路易蓦地笑了,暴虐一压再压。

    瞧瞧,背着他同魔鬼做下交易的人,居然厚着脸皮地叫他不要去做……不做就不做吧。

    压在头顶上的手愈发用力,伊芙琳撑了撑脖子,“松开,路易,再压我就要变矮了。”

    “别老是落在我身上,我可不想成为一朵矮小的玫瑰花。”

    那是他在奥普拉山上,不想搭理她时,随口而出的一句话。

    她确实没有忘记。

    灰暗的眸子眨了下,便松开了手。

    一杯带着奶香的红茶喝完,伊芙琳推开椅子站了起来,“金链还需要戴上吗?”

    “去哪儿?”他不觉得这个点了,她还能有什么事做。

    看样子,路易没打算再给她戴上什么禁锢的东西,“去给孩子们上早课。”伊芙琳说着,转身朝外走。

    “回来。”杯底重重敲在盘托上,路易默不作声地解开了胸前用作装饰的链子。

    冰冰凉凉的触感落在脚踝上后,“你总能轻而易举地打破短暂的快乐,”伊芙琳放下裙摆,颇为无奈,“我以为我们之间,起初定下的约定,已经完成了。”从她醒来,没再看见金笼,就该如此。

    让他舍弃掉金笼,从此待平等对待德罗索的所有人。

    伊芙琳察觉到路易的态度软化,是在她见过皮耶鲁之后,两次出行也算是她的试探,索性都没有问题,但他始终放弃不了金链,这就让她有些不好判断了。

    “确实完成了。”

    伊芙琳悄悄松了口气。

    不承认也没办法,他体内的血液越暴躁,他越是舍不得伤害她,金笼在他起早的时候,已经找人去融了,铸成了首饰。

    事后会不会送给她,得看她的表现,只可惜她一大早就给他当头一棒。

    “金链的事,另做打算。”

    伊芙琳对自己方才的话,稍作回想,弄清了缘由,“好吧,你是国王,你说了算。”一山不容二虎,他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波西米亚。

    金链丁铃当啷地响到外面的草地上。

    伊芙琳提前跟孩子们说了,早课的位置在这片林子里,脑中的记忆不太鲜明,却仍旧是记得要给这片林子也做早课,模糊的记忆告诉她,这不止是为了波米纳。

    波西米亚见她到了,出声让大家都安静下来。

    “好些了吗?”伊芙琳问他。

    他点点头,“好很多了,殿下。”

    “那我们开始上早课吧。”

    这句话就像个多功能开关,不止开启了早课,还有城堡内传出的小提琴声。

    如同锯末子那般,琴弓折磨着琴弦,在场听到琴声的人,有理由怀疑它真能锯下末子来。

    “好了,大家集中注意。”

    草地离城堡有一点距离,不至于被难听的小提琴声,吵到没法儿上课。

    只不过拉小提琴的人像是跟她作对那般,走到了窗边,声音大了些。城堡的房间和窗户多得数不胜数,一眼望过去,又找不到罪魁祸首。

    声音吵闹不休,甚至有小女孩儿举手问她:“圣女殿下,城堡里面有幽灵吗?”

    “并没有,”伊芙琳翻到经文的下一页,“不过有朵肆意生长的玫瑰花,正在折磨一把琴。”

    男孩子的想法更加直接,“殿下,我们一会儿去把它折了吧,这样它就不会再吵了!”

    不愧是孩子,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随便讲,话题偏了后,说着说着,又都讨论了起来。

    不知是谁先提了句:“能拉动小提琴的,一定是朵很大——很大——的玫瑰。”

    “那就用剑砍断它。”波西米亚看着伊芙琳,面无表情地接了过去。

    嗞——大家都捂上了耳朵,在这句话结束后,拉弦的声音更加闹耳了。

    伊芙琳轻笑着,经文遮住了大半张脸,“别说了,孩子们,一会儿我会去看看的。”

    早课上了多久,这把小提琴就拉了多久,时间久了过去,孩子们都习惯了刺耳的琴声,围在伊芙琳身边自如地玩耍起来。

    倒是一旁的侍女先受不了了,今日当班的是芙薇儿,那个性子活泼且胆大的姑娘,也不管新王能否看到,直接凑到了伊芙琳身边,恳求似的问她:“圣女殿下,您什么时候才能回城堡去呀?”

    “再等会儿吧。”伊芙琳抱住滚过来的球,又给孩子们推了回去,“他今天没有公事要做吗?”

    芙薇儿摇摇头,“他把事情都丢给马加主教了。”

    伊芙琳记得每一个皇宫里的人,这好像是她之前保下来的那个大臣,真是记仇记到天边去了。

    见她问了这么一句,就不管了,芙薇儿只得退回一边,忍了没一会儿,就走过来直说了:“圣女殿下,算我求求您了,现在回去吧,那可是桃金胡木做的琴呐!战争过后,就剩这一把能拉的了!”

    桃金胡木曾经密集地生长在一片峡谷里,会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木质香,适合用来做香薰,也适合做琴,这种木头做出来的琴,声音浑厚,音调很高,非常有辨识度。做出来的产品,价格自然也非常昂贵。

    亚麦当的战争中,一个骑士在战争结束的时候,发现了这片林子,生出了垄断的心思,借着战争的由头,烧毁了大片桃金胡木林,最后只留下了三棵,皆被砍伐、运走,做成了不同的东西。

    其中一个就是曾经的小国亚麦当,献给德罗索的小提琴。

    城堡里的侍女不被允许学习音乐或是经文,芙薇儿私下偷着练过一点儿琴,心里很是心疼这样一把好琴被胡作非为。

    但她不知道的是,倘若她的陛下不将脾气都发泄出来,她亲爱的圣女殿下亲自去,也是没有用的。

    芙薇儿在一旁急得跳脚,伊芙琳仍是耐心地看这群孩子打闹,心里算着时间,又在草地上坐了会儿,才站起来,“现在带我去看看吧。”

    安排好这些孩子后,芙薇儿赶忙来扶她,一路上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感激。

    因着金链的长度束缚着,伊芙琳走不快,芙薇儿恨不得把她抱起来,跑到偏殿去。

    她干过很多重活儿,一定抱得起殿下来。

    在抱与不抱的挣扎中,她们顺利地抵达了偏殿,芙薇儿站在门口对伊芙琳摇头摆手,要她跟着进去,去看受折磨的小提琴,比杀了她还难受。

    伊芙琳眼神示意了下,让她在门外等待,自己则兀自推门走了进去。

    琴弓在开门的那刻顿了顿,随即又继续放肆奏乐。

    “路易,别再折磨小提琴了。”

    “我拉得不好听吗?”

    这要她怎么说?没亲眼见着,真没人会相信他在拉琴。伊芙琳不是没听过他演奏小提琴,在他们重逢的第一晚,戴着面具的路易站在月光下,演奏了一曲《十四月光第三协奏曲》,根据路易十四玫瑰故事改编的曲子。

    被囚禁的玫瑰花和她的骑士先生,倾向于爱情的故事,没有太多的家国情怀,他站在月光下的战场上,面对着成百具衣缕残破的尸体、无家可归的灵魂,将这首曲子演奏到了一个不属于它的高度。

    现在嘛……同样是那首曲子,却是连启蒙的儿歌都不如。

    “不好听吗?”他又问了一遍。

    再不回答,就错过时机了,伊芙琳看清琴头上握紧的手,踱步走了过去,双脚将金链甩出最大的响度,试着掩盖残留的刺耳琴声。

    她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拿走了他手中的小提琴。

    “好听……”

    那双眼眯了起来,她立刻转了话头。

    “好听嘛,也算不上。”

    眉头皱了,她接着道:“应该是乐器的原因。”

    伊芙琳走远了些,打开门把手里的小提琴和琴弓塞进了芙薇儿怀里,又在芙薇儿感激涕零的表情下,关上门,迅速回头说道:“没关系,咱们换一种乐器试试?”

    “是嘛——”路易故意拉长了声音。

    随后在午餐前的几个小时里,雅达哈的城堡,响彻了钢琴声。

    活久见的伊芙琳在这天认识到,钢琴它不一定是键盘乐器,还可以是打击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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