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丝捡到昏迷的少年时,他像一颗躺在路边的红茧,从头到尾满是鲜血,染得一条清澈的河流都透着淡淡的粉红。

    泰丝一介村妇,住在托曼主城也只算个民女,没见过如此大的场面,当即吓得扔掉了手中要濯洗的衣物,跑到他身边去,探人鼻息。

    她食指刚刚贴近沾血的高挺鼻梁,一只手便攥住了她的手腕,用了十足的力气,捏得人生疼,长如蝉翼的浓密眼睫紧接着轻颤睁开,金瞳看了眼昏暗的天,又直直望向她。

    几秒,他审时度势,握着泰丝的手,一个打挺儿,从地上站了起来。

    惊得泰丝不顾被攥疼的手,又伸出另一只,要去搀扶他,怕他重伤在身,撕裂伤口。

    不过几番打量,少年就探清她的想法,抬手攥住她另一只伸来的手,轻摇头:“这不是我的血。”

    “怎么……怎么会。”泰丝已然被这个浑身是血,却不在乎伤口大肆动作的少年吓得不轻。

    少年懒得过多解释,干脆放开她的手,褪去盔甲,拉开自己里衣的衣襟,“你要检查吗?”

    泰丝年芳十四,该是男女有别的年纪,奈何她从小缺失父母教导,眼前的少年也是个不以规矩的,见她真上前拉开他衣襟“检查”起来,也没躲开,怕她看得不方便,还向后仰了身子。

    一番“检查”下来,除了些陈年旧伤,连他倒在河边的后脑勺都没起过一个小包来。

    泰丝跪坐在他身边,稍松了口气,“你是不是饿了?”她拿出腰间绑着的小布袋,层层打开,里面有块小巧的奶油面包,她用手托着递到他面前,“饿久的人也是会昏的,你把面包吃了吧。”

    她经历过那种瞬间的昏厥,上一秒还能谈笑风生,下一秒便两眼一黑,直挺挺地栽去。

    晕眩之外,倒下去砸中的地方也不好受。

    布袋里的奶油面包一看就是放久了,不多的鲜奶油泛着黄,面包碎渣和奶油一并糊在布料上,看着不美观,闻起来更是有种陈旧发潮的布袋味。

    可少年非但没嫌弃,谢过后拿在手中,小口小口的,像品食人间美味那样吃了起来。

    泰丝看他吃得开心,眉梢飞扬,也跟着乐起来,哪怕他吃的是自己留存三天的“牙祭”,今晚的晚餐。

    他吃着东西,她就到一旁捡起刚才摔在地上,沾染泥土的衣服,蹲在河边清洗起来。

    一块小面包再怎么小口吃,也吃不了多久,少年啃完,先简单洗掉自己脸上、身上的血渍,漂洗了盔甲,便拿过部分少女手中的衣物,帮她一起清洗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学着少女的动作,生疏却用力地搓洗上等布料制成的衣物。

    泰丝头也没抬,盯着河水,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泰丝,你呢?”

    “我是亚瑟,高级骑士巴斯的学生。”他没问泰丝的身份,摸到与少女身上的粗布麻衣完全不同的轻柔绚丽、行云流水的丝绸,一想便知,她当是某家富人手下的浣衣女。

    他们静静地待河边,做着各自手里的活,泰丝没因为少年不久前鲜血淋漓,就不敢使唤他,毕竟他没真受伤,还吃了自己的“奶油面包”。

    清洗干净衣物后,泰丝接过亚瑟手中被他搓得破破烂烂的丝绸,望了眼,什么都没说。

    亚瑟倒是知道自己做得不好,也许少女会因为他受罚,主动认下:“我下周就能拿到俸例,届时我会跟你主人家认错的。”

    泰丝点点头,他当然该认错,她的那点儿工钱可不够抵这几件衣服。

    她瞧了眼亚瑟犯错却坦荡的表情,将手中的衣篮放下,指着他的金发短寸说:“你这里没洗干净,还有血。”

    顶上的短寸被一片干涸的血渍糊在一起,像头顶裂开了一个大口子,着实叫人心惊。

    “哪儿?”他看不见,高她几个头的身子,缓缓俯下。

    泰丝便蹲下在河里掬了捧水,替他清洗。

    他们浣衣的时候,对话不多,她从头到尾都没询问过他,这些血是哪儿来的,好像也没听说过巴斯的名号,只当他是个亡命之徒,规规矩矩地对待他,故意不问,也就惹不上麻烦。

    亚瑟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个富人家的仆人,天真善良,带着股无知之人的大胆,却也知道怎么动用自己不多的小脑筋,为自己谋个安全。

    他低头,眼皮向上掀起,金色的眸子望着少女认真替他洗头的脸,她不算漂亮,在托曼一众白到发亮的人中,她的肤色甚至是泛黄的,从左眼眼尾下,横亘过鼻梁,至右眼眼尾,褐色的雀斑如繁星般多,她的红发……当是不受欢迎的。

    不过也不必过度在意,当今大骑士切茜娅带着的人,还顶着一头银月白发,为众多红发之人,谋了个新的生路。

    其实,泰丝现在问亚瑟,这些血是怎么来的,得到的回答,会离谱到难以置信,但又偏偏是事实。

    亚瑟自被巴斯从冬日的街上捡走,便被当成见习骑士培养。

    巴斯这个老男人当了大半辈子的高级骑士,没娶妻生子,到现在才收了亚瑟这么个学生,目标肯定是将他往大骑士培养。

    教学严厉,有时任务学业完成得不好,还没有饭吃,有住的地方,还不如亚瑟流落街头的那几年。

    时常吃不饱饭,所以拿到泰丝发黄的奶油面包,他吃得珍惜。

    也不是他故意完成不好,他在骑士的修炼上有一定天赋,加上差点被冻死那夜获得的“幸运白羽”,再困难的任务,他都能及格之上完成。

    巴斯正是发现了这点儿,常将他完成的任务批为不合格,罚他超越同龄人的苦练。

    托曼二世都注意到的“幸运的亚瑟”,他一点儿都不放在眼里。

    他常说:“不幸降临时,你就当感恩今日的痛苦。”

    亚瑟在骑士团的生活很苦,却也感恩巴斯。

    这次的血是巴斯发现他的白羽,烧毁白羽后,在托曼二世的首肯下,派他独自进城堡,实施刺杀国王的任务,算是历练。

    一个想让他看清,光靠幸运女神的庇佑,不会成长为无畏之人;一个想确定,他的幸运是否能为托曼的领土卖命。

    事实证明,洁白的羽毛只是一个他获得幸运的通知,烧毁也无济于事,他将刀架在托曼二世的脖子上,四周是他光明正大走进大殿,想要阻拦他,却反噬到自身的伤者。

    在托曼二世赌赢巴斯这天,亚瑟的老师辞去了高级骑士的职位,归隐还乡了。

    亚瑟不吃不喝也挽不回老师的心意,他沿河追去,最后体力不支昏倒在河边。

    他被拯救他的人,无情地抛弃了。

    又被另一个有情之人救下。

    “好了。”泰丝为他清洗干净后,把自己的手帕借给他擦拭头发。

    亚瑟看人很准,这是不用幸运就有的天赋,只消一眼,就知道与面前的少女交好,就永远不会再尝到被抛弃的滋味。

    他们在河边分开,一周之后,亚瑟如约带着俸例来找泰丝,但泰丝早一步被主人家开除了,现在在一家缝纫店做学徒,工钱比原来少好几倍。

    泰丝看见他直接问:“钱带来了吗?”

    亚瑟把钱袋子放在她的桌上,里面既有银币又有金币,在骑士中算比较高的月例了,是托曼二世给他的补偿。

    泰丝从里面拿走自己亏损的部分,然后告诉他,不用再去找她的主人家还钱了,那家讨厌的人大抵是看不上这些钱。

    她只是要亚瑟赔自己饿肚子那几天的伙食费。

    看起来两清了,但基于一眼的确定,被烧毁的“幸运白羽”,亚瑟常来缝纫铺找泰丝,两人不清不楚了一阵儿,也算成了朋友。

    不过长时间的相处,亚瑟发现了泰丝身上的不对劲,他坐在缝纫机旁,右手撑着脑袋,左手去勾泰丝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裙摆,语调上扬,不是嘲讽的意味:“你这么努力工作,怎么总是没钱花?”

    闻言,缝纫机停了下来,泰丝扯直手上的布料,再度踩动踏板,亚瑟勾住她裙摆的手,就这么跟着她落脚的动作,一上一下。

    她深深叹了口气:“大概是我命不好吧。”

    不论赚了多少钱,钱总会因为各种理由花销出去,她时常还会识人不清,遇上骗子。

    亚瑟差点儿被冻死那夜,是个分水岭,分水岭的前半生,他也觉得自己命不好。

    “你只是还没遇到幸运的时候。”他只能这样告诉她。

    泰丝摇摇头,“算了,过一天,算一天吧。”

    对普通人来说,再不幸的日子,活一天,也算一天幸运了。

    他们的日常很普通,即便外界传闻托曼二世有点儿器重,受之“莉莉勋章”的新晋高级骑士亚瑟,与坊间的一位秀女常勾搭在一起,他们也没去管过,日日见面,拉些家常。

    亚瑟夺走不幸的泰丝,是在圆月高头的一夜。

    “满月之夜,诸多不幸”。

    他参与了一场峡谷的战事,与亚历山大的人不眠不休的对峙十几日,在己方兵力所剩无几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亚历山大的撤兵。

    为数不多的幸存者跟着亚瑟班师回朝,托曼二世大力赞扬他,站在大殿之下埋首的亚瑟,血液沸腾,彻骨疼痛。

    活着回城的几百人中,无一是他队伍的人。

    谢过托曼的赏赐后,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在深夜找上了泰丝。

    她甫一打开门,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便倒在了她身上,她认出人来,把人半抱进房间,问他:“喝水吗?”

    亚瑟埋首在她颈窝处,轻轻摇头,他低头看着自己疼到指尖发颤的双手,说出了那句泰丝对自己的感叹:“大概是我命不好吧……”

    泰丝摸摸他的短寸,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不得了的事。

    素来感叹自己好运的亚瑟,给她惹上过不少的麻烦,他爱去赌场,证明自己运气的实力,然后就有仇家到处寻他,也寻到她这儿来。

    她常得假装不认识“亚瑟·马隆”、“运气王亚瑟”这类人。

    亚瑟也从未改过,常靠在她肩上,混不吝地说:“这是天赐的运气,不用就亏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她说,他命不好这种话。

    不是巴斯走的那天,而是时刻剧痛的身体,让亚瑟一早就知晓,所谓“白羽的幸运”,是来自天堂的诅咒。

    他都记不清差点儿冻死的那夜,他对天使和上帝骂了哪些浑话。

    总之,诅咒就这么降临了。

    他将终其一生,痛苦不堪,不得好死。

    这一战,痛苦牵连他人。

    亚瑟忍着蔓延到指尖的疼痛,颤颤巍巍地解开泰丝睡衣上的绳结,他像个得了帕金森的垂垂老人,动作极其不顺利。

    这样不幸的一天,堪比巴斯出走那天,他亟不可待要寻个安慰,就像即将冻死的冬夜,渴求埋进一个温暖的地方,忘记世间的一切。

    泰丝当然知道他想做什么,满月之夜总会放大人的恶劣,发酵人的欲望。

    他们确定关系有些时间了,在满月夜这种不吉利的时候,把身子交付给他,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负负得正,两个命不好的人在一起,指不定就让日子好起来了呢?

    她握住亚瑟的手,牵着他,引导他,解开一件又一件衣料的绳结。

    烛火的红光下,她脸上的雀斑是今夜盖过满月光辉的繁星,亚瑟移不开眼,低下头去,沉溺在火光中,啄吻星星。

    他们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释放生存的委屈,彼此的爱意,不分昼夜,缠、绵在床榻间。

    泰丝永远不会知道,亚瑟的幸运背后,夹杂了多少人的不幸,又背负了多少血肉的疼痛。

    她总是运气不好,遇上亚瑟这么个骗子;亚瑟运气太好,捡来个不幸的泰丝,靠近泰丝终日彻骨的疼痛证明,他当真找了个不会抛弃他的人,找了个顶着不幸的名头,却真正属于他的幸运。

    亚瑟用胜仗换来的假期很快过去,他们几乎没出过泰丝那间小屋子。

    满月过去,迎来朝阳,又是乌云,又是繁星……

    夜里,浑身是汗的泰丝狼狈样不亚于第一件见面的“红茧亚瑟”,想裹着被子,下床喝杯凉水,都会被一只遒劲的手臂拖回来,陷入新一轮的热潮。

    荒唐,太荒唐了,泰丝没过过不工作,耽于享乐的日子,这几日颇有中娱乐至死的意味。

    她哑声叫渴,亚瑟的长臂摸过桌上的银壶,喝了口过夜的凉水,怜惜地渡给宠溺他,陪他发泄,荒唐的泰丝。

    浅啄到入喉,他又一次用力拥抱住泰丝,与她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哪怕时刻待在泰丝的温暖中,他也一如回到了将把自己冻死的深夜,一定要泰丝抚摸他金色的短寸,红着眼,轻吻他的双颊,才会感知温暖。

    该是复工的日子,皇帝来请,也没请动亚瑟。

    直到切茜娅给亚瑟送了封信来,信中提到一个银发的见习骑士,他需要去一趟“在深处”,需要越过死板的柯尔斯顿,保护一个拥有一半恶魔血液的女骑士。

    又一封信件,用高昂的金币聘请他,将幸运的“佑泽”降临一点儿给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恶魔。

    第三封信,警告他,象征托曼一半国运的高级骑士亚瑟,该清醒清醒了。

    朝阳升起,阳光照在窗边读信的亚瑟的脸庞上,一晃眼,泰丝仿佛见到了过去的亚瑟。

    他放下信冲她张开双臂,她裹着被子,走进他的怀里,塞给他一个护身符,尽管她知道,护身符对他本身的幸运没有一点儿用处。

    亚瑟埋进她的胸脯里,双臂疼得微颤,用劲儿箍着泰丝的腰,哑声说:“泰丝,你该向前看了。”

    泰丝摸摸他本来刺手,如今长了些的金发,低下头去,亲了亲他的双颊,“我真是命不好。”

    总遇上些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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