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克洛丝将羽毛笔扔回墨水瓶里,合上笔记本,就是她前不久和德哈尔相遇的全过程。

    这几天的生活离奇、有趣,她有心将它记录下来,并站在古堡大堂中间,回声最大的地方,朗读给德哈尔听。

    那个老家伙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被落日染红了耳尖,当然这是他自己的说法。

    不过她没读完过一篇就被他招来的风把纸张吹散了。

    等过段时间,不太忙的时候,克洛丝会考虑把这段生活画成漫画,她相信,一旦德哈尔看到漫画,落日会将他的耳垂也染红的。

    唐沛在告诉德哈尔“克洛丝”这个名字后,很快便适应了它,以克洛丝的身份,在这栋古堡大肆活动。

    但德哈尔始终记得她侵占了他卧室的仇,对她说话总是怪声怪气,不愿与她好生交谈。

    比如,在她考虑将古堡内所有门窗打开,通风透气的时候,较黑较偏僻的那几间屋子,她是怎么也推不开门窗,直到她累出汗来,她这几日的玩偶身体已经能够出汗了;或是她行动不便的四肢让她突然摔倒,那些门窗才会泄力,听话地打开。

    紧接着发出恐怖片那种陈旧的吱呀声,灰尘有迹可循地像漫开的雾气,朝她身上扑来。

    “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什么吗?”这个时候,他便会在她跟前现身,以一种高傲的姿态俯视她,“一只无家可归鸠占鹊巢的野猫,脏兮兮地带着满身的跳蚤四处乱窜。”

    说真的,老古董不太会骂人,德哈尔怒斥她的每一句话都会夹带些比喻,倒也符合她对中世纪老外的刻板印象。

    克洛丝通常很少接他骂人的话茬,只因最开始是她先惹的事儿。

    先不说她诞生在这具玩偶身体之前,德哈尔是否会如现在这样,时不时地出现在露台上,等一场日落。

    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克洛丝觉得这只妖精对落日执著到有些疯魔了。

    所以她专门挑了个落日光辉不好到反常的日子,抱着一些需要晒的被褥,一边朝德哈尔拍灰,一边驱赶他:“让一让,德哈尔先生,你也不想自己除了古堡外,连灵体都是霉味吧?”

    他当时没说什么,她便用同种方式,连续驱赶他驱赶了一星期。

    到最近她开始开门窗通风,他才把仇报了回来。

    她说他发霉,他便骂她是只长了虱子的野猫。

    很公平。

    “是吗?”克洛丝平静地拍掉摔倒时身上沾染的灰尘,站在他面前矮了不知道多少,气势却不输人,“老东西,你不能把掉墙皮这种事也算在虱子的头上,”她又看了眼打开的窗户,“我这是在给你治病。”

    克洛丝哼笑一声,朝人走去,手臂对着人家的小腿轻轻一用力,就将灵体打散三米远,然后耀武扬威地走出去。

    灵体只是克洛丝的说法,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德哈尔的现象,哪怕去问德哈尔,得来的也只是他刻意故弄玄虚的幽灵说法。

    换做从前,她应该会被吓到,她到底是连玩偶眼睛都怕过的人;但现在,她自己都算不得人了,同居室友还是只不明所以的妖精,都是同类,互玩聊斋还差不多,怎么会害怕?

    克洛丝连着整理几个星期,才将古堡收拾得勉强见人,连气味都好闻许多了。

    再在露台上见到德哈尔,他周身的白光都亮眼许多。

    她也是在这几天才看见,德哈尔原来是会发光的,起初可能是明珠蒙尘,被灰尘掩盖了,他自己又不注意,白光才不明显。

    到后面看习惯了,克洛丝还发现德哈尔身上的光会随着情绪悄然变色。

    这下逗弄他就更有意思了,就跟养了只变色龙似的。

    德哈尔时常因为听不懂克洛丝嘴里新鲜的讽刺,被她的笑声气得赤橙红绿青蓝紫。

    克洛丝身为唐沛的时候,没什么朋友,没有可信任的靠山,她不愿意开启一段可以长久建立联系的关系,一旦这种关系发生争吵,出现裂痕,她没有可倾诉的对象,也没有能够为解决问题出谋划策的人,因此她习惯在社交上保持距离。

    后来荣格八维衍生出来的IMBT人格测试为她这种现状出了个解释,将她包装成i人,这样的作风也不会招人反感了。

    如今唐沛身为克洛丝,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就像去另一个城市读大学的孩子般,愿意把自己的内核更新换代,变得更……容易亲近些。

    这也是她喜欢招惹忧郁老家伙德哈尔的原因。

    克洛丝是不会把握距离了些,但她没想到德哈尔的性子更别扭,死活坚守死对头的相处方式,不给她好脸色看。

    她的身体在一个月后,彻底变成了活生生的小人儿,再也不会走几步路因为想起自己是玩偶,就立马踉跄摔倒了。

    唯一的弊端是,她感受到了暌违已久的饥饿。

    惹得克洛丝大半夜提着萤石灯翻箱倒柜的找柴火。

    大概是中国人与生俱来的对吃食的执著,克洛丝在清理后院的杂草时,会将发现的野菜储存起来,即便当时不会感到饥饿,也会用来以备不时之需。

    但她什么都考虑到了,独独没考虑到柴火的问题,导致“巧妇难为无火之炊”的局面。

    都怪她平日太依赖从吊灯上抠下来的这些萤石,照明不成问题,谁又会考虑火烛?

    她的小手到处扒拉着,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白日整理好的几个房间,现在被她翻得更经历入室抢劫一般。

    “怎么,不当野猫该当强盗了?”嘲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克洛丝现在没心情跟德哈尔互呛,不断袭来的饥饿感快让她出现幻觉,看什么都是吃的,她提着萤石灯转身,大丈夫能屈能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德哈尔先生……”

    自从两人扮演起死对头之后,她就没再好好叫过他“德哈尔先生”,德哈尔惊得往后飘了几步。

    克洛丝不依不饶地缠上来,抱住他的裤腿,将眼泪和鼻涕全擦他的裤脚上,“我好饿啊——德哈尔先生,求你了,帮我点火做饭吧!”

    德哈尔嫌弃得龇牙咧嘴,他平日没什么表情,如今形象也在她的逼迫下崩得差不多了,弯腰抓着人的肩膀,要把人撕下来:“你给我——放开!放开!”

    但他观察几天也找不出原因,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玩偶,力气就是大到他都要使出全力,才能推开。

    “我不知道柴火在哪儿,饿着吧!”他丢下这么一句,仓皇逃离。

    克洛丝被他扔在原地,萤石灯将她的脸照得突显玩偶的诡异。

    可可豆看见这一幕吓得快下颗蛋出来,幸好它是只没有伴侣的鳏夫乌鸦。

    “你……你要干什么!”

    克洛丝冲它的羽毛伸出手,“我要用你的羽毛做引子,钻木取火。”

    可可豆脖子上的一圈毛奓开,像颗羽毛球团子。

    这么一威胁后,克洛丝如愿吃上了加热过的食物,外加一条乌鸦进贡的烤鱼。

    可可豆会听克洛丝的差遣,就要取决于她和德哈尔的第二个矛盾——幽灵般的鸟屎。

    在德哈尔识破她的诡计后,就算她要拍灰,要晒被褥,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都会雷打不动地站在她房间里的露台上,盯着远方的森林,忧愁地等待日落。

    有时克洛丝早晨醒来,还会在床前看见一张放大的脸,要知道以她现在的身躯还没被吓出巨物恐惧症来,都要感叹她身心的强大。

    但德哈尔在行为上的报复远不止于此,这只被她取名为可可豆的乌鸦,就是他的帮手。

    在打扫古堡的任务还没完成时,她在进行最后一个擦银器的阶段,打那儿开始的每一天,克洛丝能在每件洗过或没洗的银器上,看见一大坨鸟屎。

    然后她就偶然目睹可可豆飞到露台上,向德哈尔汇报自己的战绩。

    德哈尔大多都不置一词,克洛丝也知道这应该是那只乌鸦的自发行为,并不是德哈尔指使的。

    可是没有德哈尔的默许,这只藏了那么久的乌鸦也不会突然跑出来,对那些漂亮到闪光的银器做那等可恶的事。

    克洛丝找了个机会,当着德哈尔的面,要拔去乌鸦的毛。

    在她意料之内,德哈尔并没有阻止,跟她一样摸不透老家伙心思的乌鸦,从此面对她老实了起来。

    中国人讲究个事不过三,即使她现在身为克洛丝,也信奉这点。

    打不开的门窗、幽灵般的鸟屎,还有外国版的“饿着吧”,克洛丝觉得她和德哈尔的关系应该止步于此了。

    她吃饱夜宵,回到柔软的大床上,望着月色下青松一般挺拔的背影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克洛丝起床就开始当着老家伙和乌鸦的面,乒里乓啷地打包行李。

    她没有自己的家当,但她将古堡照顾得这么好,放到后世去拍卖,都能卖个好价钱,还能收门票费,理应拿走些报酬。

    克洛丝专挑那些上好的银器,在傍晚,落日来临,老家伙无法分神的时候,背着一个比她人还大的包裹,在后院的草坪上对他招手,“再见,德哈尔……先生?”

    落日的余晖不似她刚来那天灿烂,真就像古往今来所有文学著里描写的那般,一个生命,即将在虚弱的光辉下陨落。

    她吸了下鼻子,觉着自己的想法匪夷所思。

    “今晚……或许会下雨。”这是她最后的忠告。

    “我知道。”一如既往,他在生气之外的情绪下,惜字如金。

    大雨很快就来了,雨滴打破树叶的遮挡,砸在克洛丝头顶,森林里的小路泥泞到根本无法前行。

    她走了很久,可回头一看,依旧能望见那栋苍老的古堡。

    沾染泥水的小脚印沿着花坛,一个接一个地靠近古堡大门。

    克洛丝扛着自己的大布包,还是倒了回来。

    她不是担心那个没有补上的屋顶漏洞,她就是不想淋雨,倒回来躲躲雨。

    “唔。”

    古堡大厅内的萤石灯莫名黯淡了许多,昏暗的灯光里,克洛丝听见一声呜咽,她扔下布包,着急忙慌地朝原先的卧室跑去。

    褐色雕花木门被她大力撞开,那个傍晚还如往常一样站在露台上的男人,此时虚弱地蜷曲在床上,像只皮皮虾。

    她该嘲笑他才是,偏偏被雨水冻僵了嘴角。

    克洛丝扒在床边,探了探他额间的温度,在发烧。

    她有种说不清楚的错觉,好像夕阳的余晖将他的生命一并带走了。

    明明是个很能与她吵架的老家伙。

    德哈尔没有刻意隐藏的时候,说话的声音会切切实实地像从古堡的墙壁中发出,在整栋古堡间回荡。

    克洛丝现在去哪儿,都能听见老东西痛苦的呜咽声。

    在给德哈尔准备降温的湿布前,她趁着下雨,先去了几个屋顶,给漏雨的地方钉木板,等雨停了,漏雨的地方就不好找了。

    可可豆也放下成见来帮忙了,它素来整起的黑羽,被大雨浇得跟只落汤鸡一样。

    他俩在雨里对视后笑了很久。

    补完屋顶,克洛丝来不及换衣服就来照顾德哈尔。

    她将拧干的湿毛巾放在德哈尔的额头上,絮絮叨叨地教训他:“看吧,说了让你装水龙头,就是不听。”

    “烧不死你!”

    她也是在今天才知道,所有房子遭受到的损失,都会反噬到德哈尔身上。

    还真是一只古堡精。

    生病的人不甘示弱,回嘴道:“没良心的东西……”

    克洛丝知道他在骂她,顿时用湿湿的小手打在他脸上,留下红痕:“我怎么没良心了?你哪个地方不是我打扫干净,修补好的?”

    “你跟我们那儿的无良房东有什么区别?”

    病昏头的人自然听不见,自顾自地控诉:“我给你住的地方,把最好的房间让给你,你说有虫子,我还半夜给你赶虫子,说走就走了……没良心……”

    啊,她说呢,大夏天的,怎么突然就没蚊虫了。

    “没柴火是我的问题吗?我活……活这么多年,还没倒,你就该佩服我,还问我要柴火……”

    “……在西房放着。”

    嗯,她刚才补屋顶的时候瞧见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找来的。

    生病的德哈尔,话突然就变多了,絮叨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就跟重新认识个人一样。

    说到最后,他还知道强调主旨:“没良心的东西。”

    “嗯嗯,没良心的东西不走了。”克洛丝不跟病人计较。

    她照顾了一夜,后半夜德哈尔体温稳定了,她才趴在床边睡着了。

    克洛丝一觉睡到大中午才醒,她是从床上醒来的,没找见本该躺在床上的德哈尔,便习惯性地往露台看去。

    “我在这里。”

    声音却自脑后响起,克洛丝回首,看见端坐在床边左侧的德哈尔。

    克洛丝眨了眨眼,问道:“好点了吗?”

    德哈尔点点头,“饿吗?”

    被他这么一问,克洛丝抚向自己的小肚子,还真有点饿了,“很饿。”

    “我去给你做饭。”

    他们自觉不提昨晚克洛丝要离开的事,德哈尔迈下雕花长梯的台阶,走向西房的厨房,后来的克洛丝跟着他的步伐,一步一步跳下台阶。

    厨房很大,两人偏偏挤在一起,研究怎么使用这个老灶台。

    “唐……”

    “叫我克洛丝。”

    在露台上站着的几个日夜,德哈尔听见过克洛丝睡梦中的呓语,克洛丝也未曾避讳过她的过去。

    有时坦然面对,畅所欲言,才是真正的放下。

    德哈尔点燃一簇火苗,俯身将它吹燃,鼻尖沾了丝黑灰,起身后被克洛丝无情嘲笑。

    她蹬着两条小短腿儿,差点儿没笑得摔下来,德哈尔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腰身。

    他低头,她仰头,两人现在才发现,他们早就忽略了彼此间最大的差距。

    “克洛丝,对不起。”他从前太自我了。

    克洛丝没说没关系,她确确实实因为德哈尔的过分难过到想要离开,但她也没借此提过分的条件,而是看向锅里烧开的水,邀请他:“德哈尔,你一会儿陪我一起吃点儿吧。”

    “好的,克洛丝。”

    是朝阳,穿过茂密的森林,走过赏心悦目的花坛,攀爬上圆锥形的屋顶,透进打开门窗,照耀进大厅,照耀进西房,照耀着整座红砖的古堡。

章节目录

怪物礼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鲸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鲸癸并收藏怪物礼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