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

    这乱世,生为倡妓后代,是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

    而丁燕,正是位不幸的倡妓后代。

    自她学会说话后,就在玉舞堂做着最下等的职业,干着最累人的活;至今,已有十数年。

    关于母亲,丁燕从未见过,听说对方早在生自己的时候便难产而亡。

    后来有次,老鸨喝多了酒,在她的咒骂声中丁燕窥得些母亲的过往:

    所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丁霜,正是母亲芳名。

    人如其名,她也曾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闺阁小姐。

    可惜皇权争斗,丁家不幸被卷入其中,最终落得个丁家被抄,丁大人问斩,丁霜沦落风尘的惨烈下场……

    寻常女子入了这玉舞堂便是山穷水复,但丁霜却依旧坚强而努力地活着,不出两三年时日,一举蜕变成洛阳城内当红名倡。

    凭着面上倾城之貌、身段窈窕之姿、演出惊鸿之舞,引得多少王公贵族前赴后继,更有甚者豪掷千金只求相见。

    “你娘同哪个猪篓睡了?才生下你这坯子?”

    老鸨边骂边揪起丁燕耳朵,力度之大令其耳廓一下子红了起来。

    混着酒气的吐沫星子喷到丁燕面上,她也没想去擦,只是将头低得越发往下……

    是的,她并不漂亮,虽没见过母亲有多美,

    但她可以肯定,自己没能继承到她容貌的万分之一。

    “妈妈,今怎么这么大火气~

    少喝点酒~医师讲喝这玩意对您身体不好。”

    听见娇嗔声调传来,老鸨下意识松开了揪着丁燕耳朵的手。

    来人是珠翠,她是继丁霜后玉舞堂推出的又一招牌名倡。

    对于丁燕而言,珠翠姐姐是偌大的玉舞堂中对她唯一真心之人。

    也是她的出现,自己才真正拥有了名字——燕。

    “就取个燕字?如何?”

    “燕?”

    接过珠翠递的竹简,看着上面大大的“燕”字,年幼的她歪起头嘟起嘴,感觉这个字一笔一划很是繁杂……

    ———

    此刻珠翠正走朝她们走过来,将脑袋亲昵地贴在老鸨肩上,语气中极尽撒娇,仿佛两人是亲母女般。

    只有丁燕明白,珠翠姐姐同自己一般都巴不得老鸨去死。她们都在等待着时机,如同蛰伏在阴暗中的寒蝉……

    大家都不知道珠翠进来前本名叫什么,珠翠是她寻的艺名,

    取自《舞赋》中:

    珠翠的皪而照耀兮,华袿飞髾而杂纤罗。

    既然敢取,她自是担得起这两字的。

    凡珠翠献舞出台之日,玉舞堂内必然座无虚席。

    乐声起,幽香至,珠翠从容上台,只见她轻抬双臂罗衣从风;长袖交横,体如游龙,袖如素蜺;曲终舞闭,自是赢得满堂喝彩……

    明面上跳得再漂亮,暗地里她也和最下等【娼】那样做着出卖身体的勾当。

    不同的是,前者有选择客人的权利,后者则需要来者不拒,这也是珠翠拼命练舞想爬上来的原因。

    说起珠翠的过往,也是悲剧。

    本是良家子的她,却在灯会中与家人走散,阴差阳错被贼人绑架卖进烟花巷中。

    性格刚烈的她曾一度寻死,被老鸨发现后又遭打骂糟践,除了脸以外,几乎全身都布遍伤痕……

    那时珠翠已经不对继续活着抱有希望了,无力地躺在竹榻上静候死亡到来。

    就要意识模糊之际,她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紧接着有人走来将块充满汁水的果子塞进她的嘴中。

    舌头微微探出,寻得丝丝清甜。

    【是梨子的味道。】

    “你这么漂亮又那样年轻,死掉太可惜了,

    活下来,我们做个伴。”

    讲话之人正是丁霜,丁燕的母亲

    有时候对濒临绝境之人而言,一点希望就足矣让其不再回望死亡的深渊,珠翠就是如此。

    相似的身世与遭遇,让珠翠与丁霜俩人成了最要好的姐妹,在玉舞堂这片肮脏泥潭里,唯有她们互相扶持。

    梨核被埋进后院松软的土中,俩人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心意:

    有朝一日小小种子能长成参天梨树,她们期待春日里漫天梨花,能有几片落到这堵高墙之外。

    ——

    当丁霜月事久久不来疑似有孕时,珠翠曾极力劝阻她服下汤药将孩子打掉,但遭到了对方拒绝。

    虽然珠翠不理解丁霜如今明明风头正盛,为何还要执意留下孩子自毁前程?

    但她尊重对方的选择,并替其向老鸨隐瞒。

    可纸终究包不火,八个月后丁霜肚子里的秘密再也藏不住了。

    得知此事老鸨气势汹汹地来她兴师问罪。

    【啪!】

    一个巴掌甩上去,血腥味瞬时充满丁霜的口腔。

    “贱坯子!”

    这么大月份,强行落胎肯定是会导致母子俱亡,爱财的老鸨自然不愿失去丁霜这棵摇钱树。

    不仅逼着丁霜签下她腹中孩子的卖身契,并扬言生完孩子后若不能立马上台就要把她卖进最底下娼馆。

    ——

    在妓院里生孩子从来就是个笑话。

    丁霜生产那日并不顺利,哀嚎许久,她握着珠翠手的力度愈发加重。

    孩子虽也一点点冒出头来,但血早已将身下垫布洇湿,已有血崩之势。

    “呜哇哇哇哇……”

    霎时间,婴儿哭声回荡在屋中,孩子,终于出来了!

    珠翠顾不得高兴,赶忙拿起剪刀剪去脐带,再用废旧衣衫裹起沾满血污的婴孩,抱到丁霜面前。

    全然没有注意到对方身下依旧血流不止。

    “姐姐,姐姐,是姑娘,你看,你……”

    珠翠声音突然顿住。

    因为她发现丁霜面色上泛着虚弱,嘴白如纸,缕缕青丝被汗液浸透黏在脸上,双目垂垂欲闭,已然是行将就木之态。

    “姐姐!”

    察觉不对,珠翠匆匆放下婴儿,准备出去叫人,却被对方颤巍巍的声音叫住。

    “阿珠,我不行了,孩子……孩子就交给你了。”

    短短几字就用尽了丁霜最后力气。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

    这句遗愿珠翠牢记于心,她爱屋及乌地照顾了丁燕十数年,眼见她从襁褓中干瘪婴儿长成如今的俏丽少女。

    人生如朝露,红颜弹指老。

    十数年后,珠翠自是容颜拭去,细纹爬上眉梢,胸部逐渐下垂,无法登台再做舞。

    男人对年轻时的她趋之若鹜,对年华老去的她其嗤之以鼻。

    哪怕如今珠翠赚够了能为自己赎身的钱,她也没有离开玉舞堂,不仅是因为丁燕还在这里,更是因为她的【仇】,还没报呢。

    这几年,老鸨的身体大不如前,干什么事都觉得乏力,医师开的药虽也照常吃,但就是没什么作用。

    招呼客人、店内盘账这些琐事老鸨都全权交由珠翠管理。

    毕竟她同自己最为亲近且又是玉舞堂资历最老那辈中唯一活下来的人了,其余的要么因为不听话被丢进下等娼馆,要么熬不住堂里的暗无天日选择自尽,还有一小部分运气不好染上了病被草草掩埋……

    这么多年珠翠跟着老鸨身边乖巧听话讨她喜欢,不仅给堂里带来了不少客人与钱财,还在认了老鸨做妈妈后愈发地殷勤孝顺。

    自老鸨初春染病后,不仅堂中房内两头跑,更是亲手割肉煨汤献与对方。

    珠翠边地上漂浮着白肉的汤药边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是哪得来的偏方,儿女血肉哪及母亲的身体重要。

    “孩子,你真是傻孩子。”

    那是珠翠初次见老鸨眼中有泪落下,她怔了一瞬,本以为这女人早已变得麻木不仁了,没想到还是存了人性在。

    见此情景,珠翠心中窃喜,自己的目的就快达成了。

    —

    连着数月下来,老鸨彻底放下了戒备,默认让珠翠接管玉舞堂,她只要在后方安心养病数钱就行。

    不过,近几日老鸨睡的好好的却总做噩梦惊醒。

    她回忆起初见珠翠那一天,自己居高临下地用鞋子踩着小珠翠的脑袋,对方拼命挣扎,嘴里嘶吼着: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

    她说了什么呢?老鸨也记不清了,这么多年她教训的女孩们好似都同他说过那句。

    【吱呀。】

    门被推开,是珠翠端着药碗进来,她面上挂着微笑,语气甜美:

    “妈妈,该喝药了。”

    ——

    在一夜骤雨后,老鸨猝然长逝。

    至于死因么,医师也查不出来,像是心力衰竭所导致,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珠翠则顺理成章地接替对方成为玉舞堂新主人。

    ——

    解开包裹药渣的湿布,丁燕仔细地从中挑出几粒被煮透煮烂的橙黄色浆果。

    “果真毙命于无形。”

    她嘴角微微上扬,谁会知道这小东西看似不起眼,却要人性命的玩意呢?

    不同于其他瓜果植物,马钱子这味药她的生长需要十年光阴。

    十年前,玉舞堂又有位倡优寻了短见,每天都会有这样的惨剧在这地头发生。

    打手将她尸体抬出去时,在院中擦地的丁燕侧目看了眼,死掉的女孩被扒光了卷进破旧草席中,脑袋和乌发一起落在外,她面上双眼闭合,神色舒卷,安详到丁燕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在丁燕的印象中,倡优死相大多都异常可怖,有的引毒七窍流血,有的上吊舌头长得能打结,有的跳楼一跃脑水四溢,还有的狠撞着石壁直到头破魂飞……

    【她体面地解脱了。】

    丁燕心里这样想着,便没再看去,继续低头干活。

    可在收拾那女子房间时,丁燕偶然在其床榻缝隙中摸出个红布袋。

    解开朝里望去,只见其中放着数枚个头大小不一的橙色浆果,它们正在逐渐腐烂……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丁燕可以确定,死者房间中被刻意隐匿之物,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后续从医师口中得知,这果然是味通络止痛,散结消肿的中药——马钱子。

    是药三分毒,马钱子却有十分。

    它只有在经过古法晒干炮制方后才入药内服,若是混着果肉的生马钱,毒性更是剧烈,生服会致肢体颤动、心魄惊厥、呼吸困难;甚则昏迷乃至死亡,仅能取适量外敷。

    医师见小孩子上身竟然带了这等危险之物,立马将其夺了去,并警告她这可是害人的东西,万不能将她留在身边。

    “嗯嗯,多谢先生提醒,我知道了。”

    见布袋被对方拿走,丁燕也没去抢夺,只是站在原地乖巧点头,脸上挂着略带稚气的笑靥。

    没事,在她来询问医师之前,就偷偷从中拿出来一颗,藏进屉子中。

    【过量才能害人,单单一颗可不行。】

    她眯起眼睛,这样想道。

    ——

    在后院刨个土坑,丁燕亲手将腐烂的马钱子果实埋进不起眼的角落里。

    沾满泥污的双手合十,虔诚地与鼻眼紧近,在呼吸之间,丁燕可以闻见泥土中点点腥气,她跪下呢喃许愿道:

    “于此埋下了恶因,期待着你长成恶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也想为自己选择一次。”

    自此丁燕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没有人是生来就会认命的,她也一样。

    哪怕生于娼家,自小受尽冷眼苦楚,但只要活下去,总有天能抓住那根转机的稻草……

    ——

    万物有灵,植物构成自然。

    “它”在后院芸芸杂草中破土时,正值寒冬漫天大雪。

    五岁的丁燕被污偷了老鸨房中物品正在门廊前罚跪,她身上衣物单薄,满脸通红不知是冷的还是被他人打的。

    “它”的抽芽成长经历了两年。

    期间因为珠翠的缘故,八岁的丁燕日子稍微好过了些,但还是因为学不会舞艺琴曲,而遭到老鸨的频频责罚。

    等“它”开花,就又过了两年。

    玉舞堂捧红了珠翠,十岁的丁燕成为珠翠手下的丫鬟,在对方的悉心教导下,她逐渐学会读书识字。

    在丁燕及笄之年的春初,“它”结出果实,从青到黄至耀橙。

    此间玉舞堂换了主人,原本的老鸨意外病故,珠翠上位。

    —

    “命,本就是该自己去争的。”

    丁燕如此自语道。

    彼时她坐与廊下,抬头看向院中开得如雪般绚丽的梨花及旁一方碧蓝天空。

    正出神间,有风至,几片花瓣被吹落,晃悠悠飘了下来,有片落到她发上,其余皆坠入土泥中。

    她伸手将那片白瓣从发梢间取下,放进口中咀嚼起来,苦涩,只有苦涩,与它果实的甜蜜多汁大相径庭。

    【待到秋日,你便苦尽甘来了。】

    丁燕的笑中透着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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