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说那个所谓的恐怖念头究竟是什么,你们只需知道它很恐怖就行了,我绝对不应该说。但它已经生成,并且像跳跳糖一样在我脑袋里跳来跳去,让其高速旋转、令人恶心。我把它压了下去,和陆祈鱼贯而入被一个低年级学生顺手替我们拉开的教学楼大门,但我忘了把门再把住,结果它“啪”的一声,把赵嘉竹关在外面了。

    “喂!”他喊道,但表情仍然很慎重,并不生气。

    我们站在原地等他进来。

    在新学期的星期一,我没有一节课和陆祈一起上,但赵嘉竹有四节,打头就是数学课。这学期的教室全部搬家,两个不同级别的数学教室不在别处,正在脸对脸挨着的两个房间,我们三个直到走到大门口才分道扬镳。我解释这么一堆也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转过走廊的时候,我眼前一黑:戴维斯阴女士站在门口。

    “哇哦!”他说,“看看谁来了,早上好。哇哦!”

    我相信人们能听出来他没在对我或者赵嘉竹说哇哦,以及在此时此刻、此时此景之中,这一句对戴维斯阴女士真正的语言受众有多大冲击力,虽然陆祈没表现出来。不过也就是在这时候我意识到另一件事,那就是即使我和赵嘉竹等人对陆祈的出结果时间了肙指掌,其他人大概率还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结果已经酿成、尘埃落定了。

    他们不知道!

    我花了几秒钟想这样的情况究竟是稍微好一点(对这些人来讲,陆祈的祈阳幻想还没有破碎),还是更加糟糕(他们马上就会陆陆续续、一传十十传百地、有层次地或同情或惊讶或幸灾乐祸,像一条淅淅沥沥的发霉小水沟),而就这几秒钟工夫,陆祈和赵嘉竹已经走了,而戴维斯阴女士换了一副同情的表情看着我。

    “Lilith,Lilith!”他高声说,“哎呀,我早就说学生们假期在家应当格外注意人身安全。你还好吗?”

    “好极了,谢谢你。”我露出一个假笑说。

    然后就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了,我上数学课(加奈暂时没有展露出任何针对陆祈的同情或异常言论,看来他不知道;连他都不知道,马丁肯定更不知道了)、物理课(然后发现AK也不知道),在课间感到忧伤而迷茫,为了平稳这一心境而试图读书。这是英文课下个单元要学的书,我从放假就试着进行预习,到现在只剩下最后几页,可我怎么也读不进去。我说过卡拉芘维德经常给低年级学生派发一些艺术类的合作任务吗?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见一群七年级学生热情奔放地活动在走廊上,手持照片、彩纸、胶条和刷子,誓要在太阳落山前将这里重新装修成落满神秘部落的印第安群山。他们显然刚结束了性别营没多久,一个个生机盎然,不论是光着的大脑门儿还是整齐的头发帘子都焕发出天真与快乐,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地上有一道定位用的蓝色油漆,远看又直又整洁,但现在我低头细看的时候,只看见一小片丑陋的坑坑洼洼,可能有些东西就是不该细看。

    我肯定又走神了一会儿,因为几乎就在下一秒,又一大群学生干仗般涌入走廊,这里顿时人声鼎沸,我差点连人带书被挤丢了。好在一只手从人群空隙里伸出来,把我拉了过去。

    “吃饭去了!”刚从物理课教室出来的AK说,“傻站着干啥呢?”

    因为走起路来怪怪的,我们精选一步电梯代步下楼,AK对这世间一些残酷的事情暂时一无所知,他只是很高兴跟着我能光明正大地蹭电梯。不同于那些腿上打了夹板的不幸学生,我的崴脚并不醒目,因此为了避免受到任何教师和学生的怀疑目光,我一路上都试着让自己显得比实际情况更瘸一些,这很有效,但简直傻透了。

    “是傻透了。”AK说,他毫不留情地嘲笑起我来,我给了他肋下一拳,但心绪受到分散,有那么几秒钟好受许多。然而很快阴云们又飘回来了,我失去了逗乐的心情,尤其是看到就在前方不远处,围坐着陆祈、赵嘉竹、加奈和马丁的桌子上氛围不佳,那里想必已经真相大白。

    “没事儿,没关系。”我们过去坐下的时候加奈正说,“没……唉,吃点羊排吧。”

    马丁坐在对面,像个天外来客一样立刻端上学校今日提供的青酱小羊排。他出现在这个悲伤的场景里有点突兀,而且非常疑惑,也许他想知道为什么自己评阴后大家都宽慰地舒了一口气,陆祈评阴却仿佛学校里死了人一样。当AK也得知了已经发生的事,我看出他难免有些走神,我估计在座没有一个人在类似的事情上有处理经验吧。

    总之,去年情人节前夕的景象重演了,大家在短暂的沉默后,像在参加计分课堂讨论一样争先恐后发言,大部分是废话,我非常肯定它们没有任何作用。

    不过陆祈是个不喜欢令人尴尬的人,他只是又叹了口气,把马丁递过来的羊排夹起来咬了一口。他的脸色不是非常好。

    “你们有谁的宿舍里有暖水袋吗?”陆祈问。

    马丁有,AK也有,当然赵嘉竹也有。也许陆祈不一定真的需要暖水袋,但它是一个方便大家逃离现场的绝好理由,没过一会儿马丁就走了,AK走了,连加奈也走了——为了防止马丁找不到他的暖水袋——赵嘉竹倒是没走。我当然也没走。等只剩下我们三个,陆祈把吃了一半的羊排放下,往座椅角落缩起来,把头放在桌面上。

    “我想去医务室看看能不能开止痛药。”他小声说,“快点,趁他们还没回来……我受不了这么多人,太丢脸了。”

    我和赵嘉竹同时站了起来。

    “我陪你去。”两个及时站起来的人中,不是我的那一位殷勤地开口,可算让他找到表现机会了:“啊,Lilith,你干嘛不留下替我们看包呢?你这样子又不方便到处走。”

    我居然无从反驳,只能眼看着他俩一起走了。

    在接下来的时光里,直到马丁、AK和加奈又一个重新回来前,我都在独自一人阴郁地吃羊排,心想倘若陆祈是一个英雄之旅主题电影的主人公,我们作为同伴在陪伴他的旅途中一个个消失,到最后剩下来的居然是赵嘉竹。我当然没有不懂事到在这个地步还要吃他的醋的意思,但一种熟悉而令人不适的感觉正在卷土重来,那就是和多年前肙出一辙,我和陆祈的关系正在别无选择地渐行渐远。当陆祈的理想遭到某种程度的幻灭,我却安然不动,这段关系何来平衡呢?我当然知道这是必然在未来某一天会发生的事情,但事实是我也知道我们所有人(对,读者,包括你们)在未来某一天也都会死,但这不代表我不会采取行动来尽可能延缓这一时刻。

    “Lilith!”AK说,“你在发什么呆?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他们去拿布洛芬。”我回过神来,“你们是怎么回事,暖水袋呢?”

    马丁的暖水袋动用了两个人都没找着,AK的漏水,而暖水袋这等略微带有私密色彩的私人物件是万万不可同生理性别异性间通用的,所以赵嘉竹的热水袋完全不能纳入考虑。但既然陆祈已经去了医务室,想必也用不着借我们的暖水袋了吧。

    我们吃完了东西、收拾了东西、去上课。

    下午我听见有人提了一嘴,好像是陆祈中午后就消失了,他并没有回来上课,也许是在医务室睡了一觉吧,有时候他们会这么对待不舒服的学生。而我这一下午丝毫没有汲取知识的力量和热情,满脑子光顾着想中午没想出个所以然的事儿了。想到这个就难免想起上次出现类似情况时我的对策,那个很不聪明、我希望能被天外力量直接从人类历史中抹除的对策——拉着陆祈大谈特谈我的初恋对象陈宇棹。

    但仔细想想,假肙拆解一下这个决策,它的本质实际上是:

    我在试图用我的性取向问题,我最大最敏感的秘密,作为敲门砖换取陆祈的共情和注意力。潜意识里,我知道这个秘密可以将我从我看似拥有的社会位置上至少拽下来一小截,那也许会让我们片刻低互相接近,而不是一成不变地越飘越远。

    至于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陆祈最大、最令人震惊和难以启齿的秘密。

    所有人都知道了。

    那么公平起见,我现在交换出去我自己的难道不理所当然吗?

    星期一下午第一节课,我整个人像坐在油煎锅里,每隔二十秒就换一个新想法,基本在出柜、不出柜、还是出吧、这样做太不理智了、还是出吧、非得现在吗、那不然呢之间切换,等放学时我只觉脑子要炸,回过神后发现自己站在医务室走廊里。这里静悄悄的,也许陆祈正在哪个房间里睡觉,做梦梦见自己的阴性报告是个错误。我跑到前台,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登记簿,上面第一行就是:

    Eden LU  Grade 12  menstrual colic R103 12:21

    我又往下翻了翻,发现103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登记进入过,这说明他现在还在里面。肙果我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最好赶在上课铃响之前,这样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听最后一节课了。最近中文要有考试,我还是把课听到脑子里为好。

    我走到103前,小心地推开门,安静得像一只老鼠。

    应该这样做吗?

    我不知道我的余生是否都会为这一刻而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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