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故事悲伤落幕,随着折扇“啪”得拢起,激烈的掌声慢慢散去,楚芸才颇为惆怅地回了回神,举杯饮茶间,目光对上了那双柳叶眸,自然上挑的眼尾和立体的五官给人以一种侵略性的美,可对方稍显青涩懵懂的笑意又像极了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二者形成极具视觉冲击的反差感。

    “是楚家娘子啊,好巧。”

    笨拙的问候略微刻意,上次情况特殊,楚芸并未多加注意他,而今再见,一番打量后,楚芸发觉此人长得倒是俊气,是一种颇具野性的俊,偏得被他一袭青鸾白色缺?袍柔和了几分。

    “好巧。”应着那日他站在秦也那边,楚芸不欲与其多加周旋,起身告辞:“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

    “诶!”沈聿追了上去,眼底藏着期待:“天色已深,女娘一人归家怕是不太安全,在下也无事,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送女娘回府?”

    楚芸在石鼓前顿住脚步,朝他勾了勾唇:“你没有。”

    沈聿面色微僵,又听楚芸捂嘴轻笑:”开玩笑啦,公子不会介意罢?”

    “女娘好生幽默。”沈聿顺着台阶下。

    “我家就在不远处,穿过这条街就到了,没什么不安全的,公子放心。”

    沈聿点点头:“那就好。敢问女娘闺名?”

    “单字芸,芸芸众生的芸。”

    沈聿接道:“并非芸芸众生,女娘应是‘苕之华,芸其黄矣’【11】的芸,满目生机。”

    那双猫儿眼灵动地半转,明眸皓齿:“公子好文采。这边都要关铺子了,公子早点回去罢,我就先走了。”

    “等等!”

    楚芸有点不耐,一回头,一对做工精细的鎏金点翠双蝶耳珰映入眼帘。

    “这是我今夜猜灯谜赢的,送给你。”

    接下来近半月楚芸几乎都能在茶馆见到他,楚芸并非日日都去,但每次去他都在。

    他总是佯装惊讶地抬头看她,然后同她讲她错过的桥段,毕竟楚府必须等到楚叔回府才能用晚膳,所以楚芸一般听不到故事开头。

    楚芸嘴上不说,却在心里笑话他的演技拙劣,她一眼便能识破,但有人一起讨论剧情的感觉还蛮不错,而且他的点评恰好与楚芸同频。

    他们一样不喜欢听仙子为凡人褪去仙骨的类似故事,不理解为何要为他人堕落,对的人会与其灵魂共振,会相互辅佐;他们一样厌恶趾高气昂的权贵,推崇众生平等,倘若给予平民以优渥的出生,他们亦可能成为盛世缔造者,所以不必去舔跪强权,既然上天让他们生于此,那便立足眼下,过好自己的日子;他们一样会在听书之时观察底下人们的言行举止,去看那些鲜活的生命,碰到有意思的画面会默契地相视一笑;他们一样喜欢看窗棂外月亮的阴晴圆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闲话。

    但楚芸与他谈起的也仅限于这些故事和大话题,并不提贴己话,对对方还是抱有防备。沈聿自然也感受到了,可他既是决心追人家,断不会半遮半掩。

    “人人艳羡故事里的主人公,我倒是羡慕那个张公子,家境殷实,父母康健,妻儿美满,一生顺遂。不像我,自幼无父无母。”

    今夜落起了雨,他们走的这条街上并无什么人,青石巷内只有淅淅沥沥的水声和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那稍轻的脚步声微顿,看向执伞之人,乌云遮挡了圆月,周遭灰蒙蒙的,楚芸只能看清他流畅清晰的下颌角。

    他今日穿了袭玄色圆领袍,仿佛与这黑夜融为一体,衬得他这番话都多了几分落寞。

    “你是姑苏人吧?”

    “芸娘子怎么知道?”

    “你的口音很明显,我从前......在姑苏待过一阵子。”

    “芸娘子好耳性,我确是姑苏人,是舅舅一手将我养大的。自我记事起,舅舅就在姑苏开瓷器铺子,我大抵是受他影响,所以才会决意去瓷都闯一闯,这才结识了秦大公子......也有幸认识了芸娘子。”沈聿垂眸望向楚芸,嗓音仿佛染上了细雨的温润:“我阿娘也是学医的,许是因此,我对芸娘子也多了几分亲近。”

    “你阿娘......”楚芸酝酿了说辞,又觉不妥,还是没问出口。

    沈聿坦然一笑,夜色中的眸色晦暗如深:“我阿娘生我时难产死了,我时常觉得自己像个罪人,倘若不是因为我,她本会过得肆意洒脱,一生美满,而不是守着一个私生子,等着一个不归人。”

    楚芸微怔。

    沈聿忽而停了下来。

    楚芸不明所以,借着街灯,她的目光无意扫到了对方湿透了的左臂,水珠顺着兽纹护腕滴落,同落雨一道吧嗒溅在青石上,没了踪迹。

    沈聿环顾四周,然后认真地盯着楚芸的眼睛,压低声道“这话我从未同旁人说过,可倘若追求一个人连坦诚都做不到,我想我会无颜说爱字,也唯有这番话说出口,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出现在你面前。到时你防备我也好,要做什么也好,都是你的自由,将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告知于你,这也是我对爱慕之人最基本的尊重。”

    “什么事?”

    “是关于我的身世。”沈聿忽而逼近她,被雨水浸染的微凉掌心覆在她的后颈,楚芸下意识就要退开,然而当听清对方的耳语后,瞳孔骤然紧缩。

    “我是前赵遗孤。”

    “前赵皇帝曾受重伤,在姑苏隐匿过一段时日,与收留他的医女生情。后来他离开,只当是一次艳遇,却让我母亲到死都在念着他。”沈聿继续,语气较之寻常的轻朗痞笑,多了深沉凝重:“舅舅总是问我要不要去赵国认祖归宗,可我心里恨透了他,而今赵国已灭,我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得苍凉又滑稽,如此强大的国家,竟会被后起的齐国攻破城楼。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了,我的身世却成了讳莫如深的禁忌。”

    “你疯了!”楚芸拧紧眉头,紧张地左右顾盼:“这是可以说出口的话?一旦被有心人听见,你会被杀头的。”

    沈聿愣了半愣,看出她眼里的隐忧,却笑得如沐春风:“可你不是有心人,你不会害我。”

    “你了解我?我们才相识几日,怎可如此亲信旁人?”

    “你不是旁人,是我的心上人。”沈聿的目光炙热而真诚,里面像是燃着永不熄灭的火焰,令她这种处于阴暗地带的人为之一颤。

    “我没怎么接触女人,更没有深交过谁,亦没有任何露水情缘,因为,我总觉得未来有人在等着我,所以我不敢滥情。那日见到你,就像是受到了召唤,冰冷的血液在那一瞬沸腾,有了活气。我想,这大抵就是一见钟情罢,这段时间慢慢了解你,我越发坚定了一件事,鄙人钟意芸娘子。”

    纵是夜色朦胧,楚芸还是看清了他眸中的一剪秋水,缱绻而坚韧的目光。

    楚芸轻咬薄唇,眉眼微压,分明那堵心墙渐显皲裂,却要说出难听的话,意图以此击退他:“到底是什么给你的勇气说出这番话?我甚至都没开口问过你的名字。”

    沈聿默了半瞬,在这半瞬的静寂氛围中,楚芸思绪矛盾而奇怪,她希望他一走了之,来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想,又隐秘地存了几分期许,愿他锲而不舍。

    沈聿选了后者:“那现在认识也不迟。”

    说话间,他牵起她的手,指尖在她白皙柔软的掌心一笔一画,极尽柔肠。

    “沈聿。”

    “嗯。”沈聿把手中的伞递给她:“前面就是楚府了,我在此目送你罢。”

    在那日后,楚芸感觉自己的心思也被搅和了。她最开始大多时候都无视他,他却丝毫不在意,每每见她,沈聿都会备些小礼,蒸栗糕,大束紫绣球,小簪掩鬓,桃枝燕飞纹玉壶春釉瓶,久而久之,楚芸也习惯这个听书搭子,自他说了那番话后,她亦不由自主开始扯出自己寻日里的生活。

    慢慢的,楚芸竟有点盼着与其见面,她甚至冒出了想带楚麟去见见沈聿的念头,可楚麟夜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他每每用完晚膳就会步伐稍快地回自己院落,所以楚芸也就断了这个念想,反正真到了那一日,他俩总要见面的。

    这一日,楚芸照常来到茶馆,沈聿却迟迟未现身,她的内心难以抑制地有些失落。

    之后三五日,楚芸也没有在熟悉的位置看到熟悉的身影。

    雪国曾有大批瓷艺高人隐退,不少而今就居于蜀地,她知沈聿来蜀地是为了学艺,随后又会回瓷都。

    楚芸信沈聿不是会不辞而别的人,大抵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她照旧来此偷闲,对听书的一腔热爱并未受其而影响,但翌日师父却通知她,三日后随她入山巡诊。

    这对于楚芸而来无疑是很好的锻炼机会,一边兴奋着,一边又不免担心沈聿到时找不到她人,于是这几日楚芸来茶馆多了个任务,那就是等沈聿。

    听说书本是件愉悦的事,如今愣是添上了几分等人的烦躁,令楚芸着实不爽。

    娇美的细黛眉微蹙,纤纤细指屈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在青木几案上,愤愤地哼道:“不等了!”

    楚芸甩袖而去,然而就在踏出长街转角时,楚芸一眼便注意到了那铜青色直裰男子,他的身形修长,高束的马尾恣意潇洒,挺直的脊背缓缓下弯,将手中的铜钱放入乞讨者的破碗中,随即转身。四目对上的那一刻,斑斓光亮映入沈聿的眸眼内,璀璨夺目,熠熠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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