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林并不是第一次见长拥,在过去十四年里,在鹤风慎势力还没有那么大的时候,飞羽的触角还没有那么广的时候,裴林会悄悄潜入净玥灵地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们,看着自己的小外甥,从咿呀学语慢慢地长大成人。

    但是长拥却是第一次见裴林。

    所以当长拥一行人的马车到了都城云巅城城门时,长拥被簇拥着下了马车,遥遥就望见那端坐在轮椅上的裴林,他后面的城门大开着,他身着官服,在巨大的城门前显得瘦削而单薄。

    在来的路上就听说了,他被鹤风慎折磨得没个人样,眼下已经是他能收拾出来最好的样子了吧。

    只是长拥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看了裴林很久,似乎想从那眉眼里找出来自己母亲的影子。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直到裴林自己用手一点点滚动着轮椅的轮子,行到了长拥的面前。

    “恭迎殿下回国。”裴林仰着头看着长拥。

    长拥垂下了眼眸,用很轻的声音,唤了一声,“舅舅。”脸微微地有些红。

    裴林惊讶了一瞬,看着他有些害羞的容颜,笑了。

    一旁的肖记也欣慰地笑了。

    裴林拉起了长拥的手,拍了拍,“舅舅带你回家。”随后伸手向肖记,肖记明白,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臂,拉着靠近了身,这是他们从小行军独特打招呼的方式,裴林另一只手拍着他的背道:“辛苦了,欢迎回家。”

    “什么也不必说,今晚府中见,这十四年欠你的,一并补回来。”

    肖记知道裴林说的是酒,便点头应了。

    莫苍自从离开了净玥灵地便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此刻的他如当初刚见裴林般,一身暗纹黑衣,形容冷酷孤傲。

    裴林转向他道:“谢莫苍公子。”

    “谢不在言语,看裴大人答应我的做不做得到了。”

    裴林张开了双臂,“莫苍公子说笑了,裴某岂是说话不算话之人。而且你看看我,一双废腿,一个废将,有什么资格说不。希望南容有莫苍公子在,能够容光焕发。你说是吗?长拥?”

    长拥道:“嗯,听莫苍公子说了,莫苍公子救了南容,是南容的功臣,这国师之位,若莫苍公子不嫌弃,便……”

    “不嫌弃。别的就不用再说了。”莫苍打断了他。

    长拥没有怪莫苍的无礼,他点了点头,向裴林道:“舅舅……那……”

    倒是裴林眉头有些微皱地看了眼莫苍,才向长拥道:“好,我们回宫吧,不过殿下以后,当众还是要叫我的名。”

    “哦,知道了。裴将军。”

    肖记推着裴林的轮椅往回转,迎列的太监见状适时大呼:“恭迎殿下回宫!”

    官员齐刷刷跪拜,皆兴奋高呼:“恭迎殿下回宫!”

    长拥被簇拥着上了另一辆宽大的马车,被护卫着从云巅城城门一直行至宫中,道路旁的老百姓早就耳闻今日南容未来的新皇归国入住皇宫,都等候着想要目睹一眼皇上真容,街上喧闹异常,百姓们大声呼喊着“欢迎南容新君”。

    长拥有些好奇,想掀开侧窗帘子看又觉得这样不合规矩,裴林在一旁有些威严,还是就这样安静坐着吧。

    这时莫苍掀开了帘子,“殿下看啊,这可都是你的子民,他们都挺欢迎你的呢。”

    长拥抓住时机好好地瞅了那么两眼,心下对莫苍甚是感激。

    长拥早知这人嘴硬心软,故而他语气不善的种种,他都不介意。

    等长拥看够了,莫苍把帘子合上,裴林道:“殿下,登基仪式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但考虑殿下还要先熟悉礼制规矩,这几日便由礼部的人告知殿下详细事宜,等殿下熟悉得差不多了,便择日继位,事情宜早不宜迟,望殿下好生学习规矩礼制。”

    “恩,吾会好好学的。”

    裴林道:“登基后,殿下以后便要改了这自称了。”

    长拥点了点头,“好。”

    *

    虽说南容皇宫比不上净玥灵地的宫殿,但是对于长拥来说还是像梦一般的存在了。

    那一花一草,一廊一园都是费劲心力打造,别雅而精致。

    长拥从进宫便被恭迎着,进寝殿便被小宫女们簇拥着,换鞋换衣地贴身伺候,让他万般不适。

    他不需要人伺候,于是他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让小宫女们出去,“请你们……不要这样,吾……吾可以自己来,你们出去吧”,他说完,小宫女们各个惶恐跪地,偷瞄裴将军脸色,似是觉得自己服侍不好,要造骂了,这阵仗倒是把长拥吓了一跳。

    “你们别怕,吾没有那个意……”

    裴林打断了长拥,在旁边发话道:“都出去吧!”

    宫女们这才一个个站起低头退出。

    等到宫女们都出了,裴林才出声道:“殿下以后想让她们做什么便做什么,如此恭敬礼让,他们一次两次会错意,以为是反话心生胆怯,等习惯了,便不会用心服侍了。”

    长拥轻声叹了口气,“知道了”,看来这样的日子以后便要成为日常了,该怎么办才好呢?

    莫苍抱着臂有些无聊,问道,“我住的地方在哪里?”

    裴林道:“这便请人带莫苍公子过去。”

    国师当然有国师府,但鹤风慎在时把自己的国师府设在了宫中,裴林虽然想把这国师殿给撤了,但他摸不准莫苍的脾气,索性就让他还是住那里。

    莫苍问到:“在哪里?”

    裴林道:“宫中东南方向国师殿。”

    裴林以为莫苍大致是会喜欢的,怎料莫苍道:“鹤风慎那厮竟然如此嚣张,本事没有,先给自己设殿。算啦,你们不用管我了,我自去寻住处。”

    裴林问:“莫苍公子可有合适住处?”

    “没有,找找便会有的。”

    “那如何联系到莫苍公子?”

    莫苍随手扔出了一张唤灵符,符如纸鹤,裴林接住了。

    “找我用它就好。”说罢,走出了殿外,不知去向。

    莫苍走后,肖记才开口道,“殿下、裴将军,我看此人孤僻傲慢,不知此人做国师,是否合适……”

    长拥看了看裴林,他刚刚在城门前便早已表达过自己对莫苍的看法,他以为肖记一路来沉默以对是对莫苍的认可,没想到,肖记实际上并不认可莫苍啊。

    裴林道:“我也担心他会是第二个鹤风慎,可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如今的天下,国不可缺国师,而之前鹤风慎危机时,他也挺身相救,若是他想成为鹤风慎,怕早就行动了,杀了鹤风慎取而代之不就好了……种种,难以判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长拥道:“舅舅和肖将军不用担心,吾看莫苍,是个嘴硬心软的好人。”

    裴林道,“不说他了。”裴林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与长拥,“这是你的父亲,也就是先皇的遗信,他让我亲手转交给你。信虽由我保管,但我并未看过,请殿下放心。”

    长拥接过了信,正欲打开,裴林道:“殿下,我们可回避。”

    长拥摇摇头,“你们俩是我最亲近的人了,就在这里陪着吾看完吧。”

    长拥展开了信,过了半晌,把信合上,递给了裴林,“舅舅看一眼吧,我的母亲是您的妹妹,您有权知道真相。”

    裴林和肖记对视一眼,接过了信。

    字里行间看去,裴林手开始发抖,信读完后,他一把垂向轮椅把手,轮椅把手顿时四分五裂。

    “可恶,这告密的人是谁?”

    告密?肖记有些纳闷,告什么密?

    “当年有几人知道母亲留在了净玥教?”长拥问道。

    “四人,我父亲,我,肖记,还有一个裴音的丫鬟……”裴林突然想到什么,“裴音的丫鬟小芳?不可能,她从小和你的母亲一起长大,是她当时通风报信于我,说宫中出事让我迅速前往,而且你母亲死后,她便追随你母亲去了……”

    长拥想了想道:“或许……是局中人呢?舅舅,当年我的母亲未能从净玥灵地回来,裴将军便找了一个姑娘代替了母亲一年。母亲归来时,才让她走是吗?”

    裴林点了点头,表情有点疑惑,渐渐读懂了长拥的意思。

    “以什么交换呢?”长拥问道。

    “此人家贫,路上被父亲变卖,裴音看了可怜好心收留,本来是要留下来做丫鬟的,但是裴音这事情一闹,就得像个法子糊弄过去。这人从背影看身形和裴音相似,加上是路上捡的,知道的人也不多,便刚好就让她顶上了裴音的位置,虽然让她装做妹妹,一直闭在闺阁不出,但我们并没有关她,待遇如裴音那般,每天好吃好喝招待,母亲还时常过去和她说说话,解解闷。偶尔让她在园子里给下人们一个背影,喂喂鱼食赏赏花。那一年她表现得乖巧,甚得我母亲中意,还想让她留下来做我的妾室,但……她形容体态与裴音实在太相似,我只拿她当妹妹,便婉拒了母亲的提议,母亲便留着想当丫鬟用。但不知为何,裴音回来后,她执意要走,母亲说不动便给了她很多的银子,还给她买了一处别院,还说如果有门当户对的人家,会让人上门说亲,说她已经算是裴家的姑娘,可以用裴家的姓。她单一个名字,喜儿,用了裴家的姓,我们便唤她裴喜儿。我想我们给的,她的后半生便可无忧无虑了……她怎么可能!?”裴林有些不信,又有些愤懑。

    “后来呢?给她说媒了吗?”

    “妹妹从净玥教回来,家里便张罗婚事,没过几个月,妹妹又怀孕了,母亲的心思便不在这个上面,后来妹妹突发变故,年级轻轻便离世,给母亲和父亲太大的打击,母亲两年后便离世,又过了四年,父亲也走了……裴家没有人再想起她……”

    长拥眼眸黯淡,语气闷闷的,“听起来也是个可怜人……这些只是我的猜测 ……”

    裴林摇摇头,“可恨之人有可怜之处正常,殿下不必如此,我倒是要查个清楚,是不是她,如果真是,那可真是辜负了当年裴音救她的一片好心!”随后气冲冲喊道:“来人!快马前去城南郊的裴家别院将裴喜儿抓来问话!”

    过了一个时辰,来人报,“殿下、裴将军、肖副将,裴喜儿十四年前便已经死了。”

    “死了?十四年前?”裴林疑惑。

    肖记想了想,“有没有可能只是一个坟冢,里面其实是空的,说不定这个裴喜儿已经知罪潜逃了。”

    来人跪在地上报:“这……裴将军,肖将军,您二位要不随小的前去看一眼。这裴喜的尸骨……就在她居住的屋内。”

    裴林和肖记心下觉得奇怪,便让长拥待在宫中,两人前去查探。

    两人到了宅院前,偌大的宅院已经荒草丛生,周围的几家别院也荒废很久的样子,不知什么原因陆陆续续已经搬离,裴林心想,怪不得尸体在屋内这么久都没人发现,最后只能成为一堆枯骨。

    裴林想象中的枯骨是横尸在地,等下属帮他推开了裴喜儿的门,他和肖记同时惊住了。

    人确实已经没有了血肉,只剩下枯骨了,但枯骨不是堆在地上的,而是……骨头与骨头相连,双腕的骨头被细线吊着,双膝呈下跪的姿势,脑袋的头骨耷拉着。这形容颇为诡异。如果这骨头有血肉的话,那么像是一个人被挂着手跪着,而她的面前案几上是一个无名的牌位。

    “这?骨头怎么能连在一起……”肖记惊讶道。

    裴林倒是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他回头问下属,“你刚刚说她十四年前就死了?你怎么知道她死了十四年?”

    下属将一条祈福用的红丝带从旁边的托盘中拿了过来,道:“刚刚勘察尸骨,这条红丝带是系在死者的腕骨上的。”

    裴林接过红丝带,上面赫然写着,“嘉蔺元年,驳愿,杀无赦。”

    嘉蔺元年,便是十四年前,驳愿,是指什么呢?杀无赦……裴喜儿得罪了什么人……

    裴林将红丝带重新放进托盘,“收了尸,下葬吧。”说罢,便和肖记离开了。

    回程的路上,肖记在马车中问裴林,“裴将军心中可有猜测是谁杀的裴喜儿?”

    裴林问,“你呢?”

    肖记垂眸,“倒是有一个相关人,能做到如此。”

    裴林缓慢闭上双眼,“你我知晓便好。”

    *

    夜晚长拥躺在锦织绸缎之上,怎么也睡不踏实。

    脑海中全部都是那封信的内容:

    “朕千不该万不该听信那谣言前去质问你的母亲,她那时正揉着肚子在和你说着话,期待你的降世,而朕鬼迷了心窍,上去就问她,为何逗留净玥灵地,为何找了一个假人称病骗得我好苦,当我问她是不是因为她爱上了澈月澈月的时候,她的神情开始恍惚,继而像是想起什么了一般,泪止不住地流,随后一直喃喃说‘他骗了我,他为什么要骗我,我要去找他’,随即冲出了殿外,朕心下慌了,便扯出长剑,制止她走,但你的母亲一步步向我逼来,告诉我无论如何她也要走出这个殿,去找澈月,朕平生第一次拿剑如此稳,而她那时那么义无反顾地撞上了上来……

    “朕说这些,并非要得到你的原谅,只是这样说,或许能让你对朕的印象好一点,虽然不在世也不怕后人评说,但对于你,朕还是想说,朕并非故意,朕很高兴,你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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