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照宋子墨所说,将尸体运至空地焚毁,又将租客全数分开,单独居住,客栈四周挖地三尺而后灌入石灰水,又命伙计前往乱葬岗放火。

    掌柜的前脚刚走,宋子墨便在颜卿身旁轻声道:“客栈里住的,多是这几日从北岸来的客商,属下观其样貌,不像讨生活的难民,倒像是训练有素的禁军,只是,恐因染病之故,面目略显青黑,倒也不见得有多精壮。”

    “总有多少人?”

    “不算染病身亡的,客栈内还有六十八人。听掌柜的说,自北岸而来的人,一部分被高达买下,送到了才村。”

    “才村……”颜卿喃喃道:“莫非高煜就藏身于才村?而自北岸而来的劳力,极有可能是辽国武士,假借商贸之名暗中侵入宋境,只是,高煜和这些个辽国武士……”

    宋子墨见颜卿颔首思索,他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出声,而是转头看向身后的青龙客栈,片刻后,只听到颜卿轻叹一口气,缓缓吐出几个字,“去查清楚,倘若客栈内的人均知晓高达所说……杀,一个不留。”

    “那,掌柜的……”

    宋子墨试探性的问出声,他知道颜卿不是个血腥残暴之人,从不愿滥杀无辜,只是今日……

    颜卿闻言默不作声,她朝前踱了几步,顿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拧着眉轻声道:“他知道的,太多了。”

    宋子墨领命而去,颜卿伫立在原地,一时间,仿佛已经听倒身后哭喊声漫天响起,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下,她缓缓转过身,迎着刺眼的阳光看向客栈,那地方,似乎已经燃起了火海。虽说客栈内藏有辽国武士,可大多数已经身染黑斑病,而其余租客,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来往客商,期间不乏老弱妇孺,她若当真赶尽杀绝,便是罪孽深重,如不自死灭,势必祸延昆裔。

    颜卿失魂落魄的回到益香居,将自己关在房里,她实在不知方才下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而本打算跟着颜卿进房间的宋子墨,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宋子渊一把揪进了自己的房间。

    “今日,我暗探耶律宗政居所,本欲调查合欢散一事,可却见到了子砚。”

    宋子墨嚼着桌上抓起来的点心,在听到哥哥说到“子砚”二字时,忽的哽住了,他呛咳几声后,不解的问道:“子砚?她来干什么?”宋子墨擦了擦嘴,见宋子渊不曾作答,又接着道:“不过……我前番回国,听说她和高煜走得有些近,会不会是……”

    宋子渊点点头,神情有些漠然,他抿抿唇,叹道:“是啊,她是同高煜一道来的,她只身前往拜谒耶律宗政,只是将少主中毒一事阐明,希望耶律宗政从旁协助调查,而后,我便跟着她找到了高煜藏身之处,才村。”

    “如此说来,这毒不是高煜下的?”

    “尚未可知,毕竟,子砚尚且拎得清大是大非,倘若真是高煜所为,必然不会叫子砚知晓。”宋子渊微微停顿后,又道:“我来登州以前,曾在襄阳王府见到了高煜,而后跟着他去到了宋辽边境,知道他此行是入辽,会见辽国南院大王耶律宗训。如若耶律宗训也在登州,那倒不难解释这毒为什么会下在耶律宗政给的那副珍珑里了。”

    宋子墨细细听着,未曾言语,登州这地方,倒还真是卧虎藏龙,只是襄阳王,一直未曾露面,这个老狐狸,藏得可真够深,三个乱臣贼子,无一不想谋权篡位,可倘若东窗事发,大理有高煜,辽国有耶律宗训,倒是他可以全身而退。

    “起先,高煜在暗,我等防不胜防。如今,既已知晓高煜行踪……哥,倒不如,给他来个痛快的!”宋子墨说着,还将手掌往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宋子渊听罢连连摇头,道:“不可,高氏在朝中只手遮天,少主手上又无兵权,身边也仅你我二人,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与高煜撕破脸。倘若意气用事,只怕不等少主回国,就要改朝换代了。”

    说道颜卿,宋子渊突然变了脸色,急急转身看向宋子墨,那眼神仿若孤狼一般,隐隐透出一股杀气,“你给我说实话,少主的右腕,怎么回事?”

    夕阳映照着重峦,霞光倾泻于万山之间,暮霭沉沉,天边已是酡红一片。

    展昭推开了颜卿的门。

    颜卿静静坐在窗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一时间,展昭只觉眼前景象有些模糊,那人周身披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金辉,眉目浅浅,竟叫他一时失神。颜卿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抬眼去看展昭,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展昭回过神,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颜卿,咬了咬牙,问道:“青龙客栈的人,是你杀的?”颜卿微微愣了愣,心道:子墨动手了?随后点点头,轻声应道:“是我。”

    得到答案后的展昭猛地睁大双眼,死死盯着颜卿,颜卿却还是一动不动坐在那,他倏然合眼,缓缓转过头,他多不愿相信这是颜卿所为,可一番询丝追踪下来,今日去过青龙客栈的,只有颜卿,加之码头艄公的叙述,青龙客栈于颜卿这个大理国少主而言,有着举足轻重的利害关系。再有就是那具尸体,那具被人带着来到府衙报案,也是唯一没有被火烧到的尸体,浑身上下无半点伤痕,亦无中毒迹象,只在后脖颈大椎穴处有一抹暗红。以气铸剑,杀人于无形者,除了颜卿,还能有谁?

    “男女老少,总有六十八人啊!”展昭的眉头紧紧锁着,语气虽然不重,却充满了无奈,充满了难以置信。

    终于,颜卿缓缓起身,来到展昭身边,微微蹙着眉看向展昭,“怎么,展大人前来兴师问罪?”展昭转头,却见颜卿神态恝然,丝毫不见愧疚之意,他张了张嘴,却只觉如鲠在喉。颜卿绕过展昭,关上房门后,说道:“青龙客栈中藏有自北岸而来的辽国武士,姑且不提他们是否与谣言有关,单凭他们偷渡一事,就足以送官制裁,任由他们肆意妄为,与宋国而言,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展昭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只闷声道:“难道那六十八人中,就没有无辜受害者?”却只听颜卿冷冷说道:“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错放一人。”

    “你……”展昭闻言气结,如此血腥残暴,如此冷心冷面,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位如玉君子吗?只听他愤然道:“你这般凶狠残暴,与江湖匪类有什么两样!”

    颜卿观展昭面色,已是心下了然,只是,在这件事情上,毫无退让可言。她淡然展眉,轻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就应该明白,自古君王皆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

    展昭缓缓回过头,看着眼前之人,一时间,他只觉得她是那样的陌生,是啊,她生在帝王家,她从来就不是什么侠义心肠的江湖人士,而是高高在上的储君,从棋盘上就不难看出她杀伐果断,他只是没想到,一切竟会应验的这么快。

    “青龙客栈内有人死于黑斑病,展大人若不想这登州变为一座死城,就早些防范。至于那些个乱嚼舌根的辽国武士,已经流窜至码头附近村寨,展大人最好派兵驻守,若是去晚了,段某,可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展昭闻言一怔,“段某”?她自称段某,她在自己面前摆起了储君的架势,主动拉开了与自己的距离,呵,那倒真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只听展昭冷笑一声,道:“不劳殿下费心。”他说罢转身就走,可刚行了两步,却蓦然顿住,他头也不回地对着颜卿说道:“不想你竟是个心狠手辣的衣冠士枭,算我展昭,瞎了眼。”

    一个惊天炸雷骤然响起,展昭拂袖而去,一阵凉风顺着半掩着的房门吹了进来,直直地窜进了颜卿心里,她呆呆望着展昭离去的背影,眼含热泪,泫然欲泣。

    颜卿忽觉心口一阵刺痛,她倒退半步,斜着身子撑在桌上,哪知展昭前脚刚走,又一个冤家找上门来。

    宋子渊一进门,便目光灼灼,只看得颜卿好不自在,她顺势坐下,低声问道:“何事?”

    “你还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面对宋子渊这突如其来的质问,颜卿不免有些疑惑,她只当子渊立于门口,听见了自己与展昭的对话,以为他也要同展昭一般骂自己心狠手辣,却不想宋子渊接着道:“既是一国储君,理应以国家大事为先,可你,却留恋儿女私情,自从遇见了展昭,你哪里还有一个少主的样子?”

    颜卿一时间被说得莫名其妙,正欲开口,宋子渊却丝毫不给她机会。

    “仅仅一个薛飏,以你的能力,断然不会叫他掀起大浪,可你,却时时与展昭厮混,对他的事无比上心,却将凌泱阁中之事一拖再拖,害得自己重伤至此!”颜卿目光顺着宋子渊的手指移到自己右腕,她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知道子渊是担心自己,只想着出言宽慰,却不料宋子渊竟斥责道:“那日,若是药性再强上几分,你岂不是要与展昭殿前承欢!”

    此等言语入得颜卿耳中,她心里登时窜起一股火来,一掌拍在桌面上,她随即站起身,对着宋子渊怒道:“放肆!我与展昭清清白白,岂容你胡言乱语!”

    “你是主子,有的话,我本不该说,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展昭,他只是一个宋国的四品护卫,可你,却是大理的一国储君!你被感情蒙蔽了双眼,拎不清孰轻孰重,叫那些个逆臣贼子有了可乘之机,宋国之事久久不能了结,陛下孤身置于大理,难掌大权,以至高氏父子等狼心狗肺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倘若此番登州之事不能和平处理,你还有何颜面去见我朝历代先烈!”

    颜卿听着宋子渊的咒骂,频频蹙着眉头,一时两颊惨白,忽的又满脸涨红,她用牙齿咬住薄唇,藏在袖中的左手紧紧捏成拳,紧绷的面色久久未能缓和下来,心里那股火气,就像火球一样在胸膛里乱滚,过了半晌,她颤抖着抬起左手指向门口,低声吼道:“你!你……你给我出去,出去!”

    宋子渊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暴雨也在这时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颜卿气急,却也理亏,这一来二去的,搅得她心神不宁,胸口发闷,她本想开窗吹吹冷风静静心,堪堪行至窗边,心口却猝然传来一阵刺痛,她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下一瞬,只觉喉中涌上一股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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