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逸良就站在下面,一手托着药箱,另一手举着冲她打招呼,笑吟吟地看向她。

    “等了许久,我还以为你今日要偷懒呢!”他戏谑地打了个响指,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唐突。

    枳实微微一怔,小心地跳了下来拉过自己的药箱,“谢小将军总这样纠缠,着实是是有些烦了。”

    说完转身向集市方向走去,谢逸良见状快步跟了上来,他耸了耸肩,语气中带了一丝揶揄。

    “怎么,只需你医病救人,就不许我也发发善心了。”

    枳实没说话不愿搭理他,而是加快了脚步,走在前面,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这段时间她每次出府都会因各种缘由与谢逸良遇上,说是巧合那真是天方夜谭,她可不相信这世界上有这么凑巧的事。她知道,谢逸良是故意跟踪自己。至于他一个堂堂小将军为什么要时刻注意自己的举止,那就要去问谢逸琪了。

    谢逸良也不恼,反而悠哉悠哉地跟在她后面。枳实不想理他,他也没再出言调侃,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约莫十几分钟,枳实拐进一条小巷中,此处不如外面的大道宽敞,小商贩也大多是支个棚子,坐个小板凳,更有直接用推车装上一车的菜就叫卖了起来。

    除了这些商贩外,路边上的角落里还坐着些许乞丐。他们的身上皆穿着破烂的麻衣,头发凌乱蓬松,有些脏兮兮地贴在额头脸颊上。他们低垂着脑袋,眼睛盯着自己脚尖,一动不动,仿佛一座座雕像一般。

    谁会想到在天子脚下,就在这富饶的都城中,居然还会有这样一群人存在着。达官贵人们坐着叮当作响的鲜艳马车,矫健的马蹄踏在宽敞的大道上,哪里看得到着狭隘小巷里的场景呢。既便看见了也只当作繁华大道上的一道不那么有趣的风景线,不会放在心上。

    枳实驻足脚步,那群原先坐着的人立即凑了过来,叽叽喳喳的说着今个儿又是哪里疼了,昨个儿又是哪里闪到了。一瞬间本就不宽敞的街道被他们这么一挤一吵,显得更早乱糟糟得了。

    那些叫卖的商贩本就因生意不佳心中不快,经此一闹更加烦躁起来了。

    “喂,怎么搞的呀,能不能安静些啊。”买手绢的大姐拔高音量不耐烦的说着。

    一旁修鞋的大叔一身横肉,直接用工具敲击着铁盒子喝道:“吵吵吵,再吵老子全给打出去!”

    谢逸良挑了挑眉,抱着双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眼见着枳实的脸色暗了下去,就在他以为她要与商贩对峙时,却见她毫不客气地拨开人群,走到一个角落中靠着台阶坐下。

    “我说了,别吵,要排队,闹闹哄哄的浪费时间也浪费我的心情。”她扫了众人一眼,眼神中满是不容置喙。乞丐们见识过她之前的脾气也不敢再闹,只因之前一次众人闹得厉害,个个都抢着想要先来。她就一直坐在那里看着他们闹,即便有人挤到前面也全当没看见,等时间到了她就直接拿上甚至还没打开的药箱离开,丝毫不在乎后面哭天抢地的人群。

    见人群很快安静下来并一次排好队列,枳实这才露出些许满意的神情。在府中待着无趣她便操起了老本行——给人看病,其实自从那日让云珠替她找几本医书来时她就动了这个念头,于是在一天晚上在府中摸索出府之路,倒不是说李梓申将她囚在府内,而是这府中实在没几人是愿意与她较好的,若当真正大光明的从大门出去,实在是想不到会惹出多少麻烦。

    初次出府那日恰是花灯游船盛典,大街上灯火通明,一盏盏的灯笼高挂在空中,将整条街照亮如白昼,而那些游船则是在灯光下缓慢移动着,随波逐流,好似一群翩跹起舞的美人鱼,令人心旷神怡,不免生出一番遐想。船上有各式各样精美的饰品,五彩斑斓的霓虹映射着整片夜空,看上去绚丽迷人。

    船上的人们或三三两两聚成一桌,或围坐在甲板上赏景饮酒,或三两成堆,互诉衷肠,或低声细语,说不尽的温馨惬意。更有歌女弹奏着古筝,清幽婉转,悦耳动听,引得岸边的男男女女们纷纷拍手欢呼。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热闹非凡的景象,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光焰多彩的夜晚。

    她第一次清楚的意识到,为什么即便要对抗四方仇敌李梓申也要回来,这样的都城有一种非凡的魔力,让人流连忘返。

    “枳实姑娘,药......你看这药......”男人干涩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意识,枳实无意识地晃着头,这才发现手中已经打包好的药材已经被自己攥的有些发皱了。

    她恍然回神,将药材递给那人叮嘱道:“每日记得服用,若是依旧舍不得下次也不必再来找我了,不听劝的病人我不愿治。”

    男人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点着头连连道是。

    枳实看了眼走远的男人,淡声道:“下一个。”

    刚决定要来行医时乞丐并不是她的首选,但在城内饶了一圈后她发现都城的富饶不是并不是说说而已。城北到城南,入目所及一半都是宫廷楼宇,豪华的府邸,那样的人家如太子府一样,有自己指定所用的医师,用不到她来操心。当然她也没有给那些人治病的意愿,自己这半斤八两的技能到了都城来才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本事。

    而且都城当真无愧是在天子脚下,除了那些大型医馆外,不乏许多由朝廷出资扶持的小医馆。那些往往价格清明,皆是平头百姓喜闻乐见的价钱。

    但即便再怎样优惠,对于这些露宿街头的乞丐来说也是杯水车薪起不到什么作用的。因此他们小病忍着,大病求医,可往往微末伤痛是大病治愈的最佳时刻,待到他们真的情愿为了难以忍受的折磨求医时,依旧不是他们愿意拿出来的报酬能够解决的了。也正因此她才决定将目标放在这些人身上,一来的确有些事做不算太过无聊,这二来虽然她表面不在意,可府中问诊那日苏嘉欣的话还是让她在意着,难道在这个寸土寸金,人杰地灵的都城,自己真的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了吗?

    “阿婆,最近精神觉得怎么样啊?”枳实看了看面前阿婆的舌苔,难得缓和神情,这个阿婆每次过来都会送她一个包子或是馒头。虽说枳实向来不在意这些,但也知道他们讨些银两不容易,一来二去的也就聊了些。

    “哎呦,多亏了你的那些药,可好太多了,要不是你啊,老婆子我连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哦。”阿婆拉着枳实的手感慨地拍着,枳实讪笑着想抽也没能抽的出来。

    谢逸良一直在旁边看着,自然也看出了她的不自然,“噗呲”笑出了声,“喂,你这职业操守也不行啊,微笑,微笑呢!”

    枳实本就看不惯他这样跟着自己,若不是他死乞白赖的非要跟着,早就把他赶走了。她瞪了谢逸良一眼,转而面向阿婆,故作漫不经心地抽出手来。

    “不用这么说,你们出钱,我来治病,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用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

    “哎呦那可不行,要不是枳实姑娘心肠好,我们这种人哪能看得起大夫啊,早不知道死哪里去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枳实的嘴间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有说出口。她看着众人的衣着,眉间微微皱起,现已经到了冬日,自己穿戴完整在外头久坐就能感到一些凉意,那这些衣不蔽体的人又要如何度过这个冬日呢。

    方才从阿婆手中抽出的手散着凉意,阿婆的手更是凉的吓人,她的手指上全都长满了厚厚的茧子,一看就是长期劳作的结果,除此之外还有被冻出的冻疮。

    今日来的人比从前少了很多,她本想骗骗自己或许是他们没病没灾的不必要再过来。可刚刚阿婆的话却让她忍不住怀疑,那些人究竟是没用再来,还是无法再来......

    再往后的寒冬,她们真的能挺得过去吗。

    “你怎么了?”

    谢逸良发现她的异常,凑近她轻声问道。

    “没事。”枳实摇摇头,她在边关生活了那么多年,多亏两边皆争凉山所属权,万幸因战争遭殃,但活人死人见了不少早就习惯了。她只是觉得在这样的都城里,所有人都在快活自在的活着,偏偏这些人就是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她继续看着手中的药单,“阿婆,你们晚上还住在城外吗?”

    “是啊。”阿婆应答着,“夏日城外树林多,凉爽还安全呢。”她接过药包,笑哈哈道。

    枳实蹙眉,夏日凉爽,可如今已是冬日了。

    她实在有些不解,“阿婆,你和我说过,你们大多都不是都城人,又何必终年留在此处乞讨,何不回到家乡去,即便不如此处繁华,至少不会在想这样终日露宿。”

    他们不是都城人,大多是从别的地方一路乞讨过来,本想着在都城安家。可一来没有身份凭证无法留下来,二来都城消费异于别处地方,银两很快用完不说,还连个住着的地方的没有。

    只能每日清晨等城门开来开始乞讨,晚上又得在闭城之前出去,无处安身。

    “害。”阿婆苦笑一声,这些都城下的少爷小姐们有哪里能够理解他们的处境呢。像是枳实姑娘这样身居高位还愿意帮他们一把的人本就是少数,他们更多的是被街上驰骋而去的马车夫用鞭子抽打,只因碍了姑娘小姐们的眼了。

    “又能到哪里去呢,我们大多都是从北边过来的,这些年一直不是在打仗就是闹了瘟疫,哪有我们这些老百姓的活头啊。都城苦是苦了点,可毕竟安全啊,天子脚下多少保命是没问题的。”

    枳实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辩驳什么。阿婆说的对,他们在都城虽然穷,但安全却是不容置疑的。冻死饿死,被打死,他们总想守得一时安稳。毕竟,在这样一个时代,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在这个时候活的长久。

    谢逸良的嘴唇抿了抿,他的视线落在阿婆那双粗糙的大手上,那双手的皮肤褶皱的厉害,显然是长期在外奔波的原因。这样一双手,在都城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他们谢家世代为将,一心守候边关安宁,可实际却是他们多番得胜班师回朝,可保的是国的安宁,却忽略了家的安稳。李梓申野心勃勃,那他,又能真的陈诺得了日后大魏子民的辛福安康吗?

    个人坐于巷中却各怀鬼胎,排在后面的人也沉寂了,他们的遭遇大多与阿婆一样,阿婆的话同时也是他们压在心底的话。

    可很快这一片寂静就被一道尖利的声音打破了。

    “姑娘姑娘,你快看看我爹啊。”

    一个男人扶着一个浑身颤抖的老汉从队伍后面挤了进来,老汉的脸色苍白,脸上布满了血丝,嘴角流淌着一条细长的血痕,嘴里还不停喊着“救我救我”。老汉的旁边还有一个身着蓝衫的妇人紧紧抱着自己的丈夫,泪水哗啦啦地掉个不停。

    看着三人的衣着,枳实眯了眯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终于来了么。

    她抬眸似是有些不悦,抬了抬下巴指向队尾,“排队去。”

    男人愣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议地指着老汉脸上的血,“姑娘,我们这伤势严重,等不及啊。”说完他看了老妇一眼,那老妇立即哭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姑娘求求您行行好吧,我们真的等不及了啊,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救救我家老头子一命吧。”

    “凭什么。”枳实声音冷淡,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救救你们,你抬眼看看这里的哪个人不是需要救得。莫非你们的命就比他们高贵不成,连这种时刻都要挤到别人前头来。”

    一旁的谢逸良撇了撇嘴忍不住有些发笑,他怎么觉得枳实这话是在说给他听的呢。

    那三人皆是一愣,没想到她居然真的这么不讲情面。男人低头向巷口瞥了一眼,有些焦躁地暗骂一声,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

    “要不,就让他先吧,我也没那么急。”队伍中一个面貌敦实的大叔扯着干涩的嘴角,笑眯眯地说。

    随即一个大婶也往后推了推,“对啊对啊,我们不急不急,看这个大叔怪难受的,以我看啊,咱们就让人家先吧。”大叔大婶打了头阵,之后的人也就都笑眯眯的向后退了退。

    男人心中大喜,连忙将人扶到枳实面前,“姑娘,你看大家都同意了,你就也通融通融吧。”

    “好啊,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我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枳实牵动嘴角。

    男人见她光嘴上答应却始终不动更加着急,说出的话也不客气了些,“治病啊,愣着干什么呀。”

    还真是耐不住性子,枳实冷哼一声,可脸上却还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她指了指自己敞开的药箱,“治病之前你总得给钱吧。”

    男人心中恼怒,暗骂了声真麻烦,掏出钱袋就抛了进去。

    枳实努着嘴,摇了摇头,仿佛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心情大好,“不不不,我们一律五文钱,也只要五文钱。”

    说完她瞧了眼被男人扔进来的银子,抬头笑道:“概不找零,多了不要。”

    谢逸良看着枳实笑眯眯的模样,略微有些疑虑,眉眼间带了几分探究,她今天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听了她的话,男人再也忍不住砰得踢翻药箱,怒骂道:“你他妈的究竟治不治!”

    枳实耸了耸肩,完全没被他印象到,慢条斯理地开口,“说了五文就是五文,怎么旁人给的就你给不得么?”

    她戏谑地看着三人,轻轻地摊开手掌,递到他们面前。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有气无处发,他们是带了钱不假,可却唯独没有几文钱。

    忽然一只手递到了枳实面前,将五分钱不偏不倚地放到了她的手心。

    “好啦好啦,大家别吵嘛,这个钱老婆子我替他们给好不好啊。”是刚刚的那个阿婆,她笑眯眯地看着枳实,似乎是让她不要生气。

    枳实愣怔片刻,收回手。

    她才没有生气。

    “好啊,既然阿婆都这样说了,那就当你们幸运吧。”

    听到这话三人才松了口气,男人急忙将老汉推到枳实面前。

    枳实看着他脸上的伤与血,倒不像是假的,脸色也是真的苍白,额头满是因痛苦冒出的细汗。见状她也认真起来,按了按老汉的腹部,“这里疼吗?”

    老汉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但还是说道:“不疼。”

    枳实只顾着问诊,没看到老汉脸上的神情,但对于他说的不疼很是怀疑,于是又按了按,“那这里呢,痛吗?”

    老汉的声音小了些,“现在有些了。”

    枳实点了点头,这样才对嘛。她随手将倒地的药箱扶了起来,同时说着,“低头,我看看你的伤。”

    可半响没人答应,她皱了皱眉,声音大了些,“我看看你的伤。”

    可老汉依旧没有说话,同时一道身影猛地冲过来,伴随着一声凄厉得惨叫,“爹——”

    枳实猛然抬头,只见刚刚还好好的老汉此刻头却歪向了另外一边,鲜血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她的瞳孔剧烈地缩了缩,那个老汉——

    死了。

章节目录

蒙钰莹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只北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只北并收藏蒙钰莹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