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是一个司机,受雇于一家跨国企业,有一天老总的长子即将回国,他命令你去北京的独立FBO(私人飞机候机楼)接人,叮嘱你一定要把人安全送回西山别墅去。

    他反反复复跟你说,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你很能理解他。那小子有点儿玄——从小到大,上学迟到必然会发生教授该科目的老师生病了也没去学校、走在路上平地摔倒后拾到人民币和黄金首饰、出国留学撞见别人持Q零元购逃离现场时还能被扔一箱子钻石当封口费等等情况——简而言之,那小子整个人的存在就是在解释“福祸相依”这个词。

    由于提前一天报备过车牌号,你很顺利地从FBO接到了人。

    十年没见,那小子脸没怎么变,就是更高更壮了,粗略估计得有一米九。

    哼,在国外吃的金坷垃吧。毕竟小时候就吃过鼻屎了。你仇高,但神色淡淡,就要伸手去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

    他几根手指轻轻一拨,行李箱滑到另一边,躲过了你的手,随即他自己拎起行李箱塞进了轿车后备箱,合上,一气呵成,背着双手站在原地微笑着看你。

    他的脸上出现了跟小时候一样的喵喵嘴,但你不可能像他还小的时候那样给予他海豹拍肚皮一般的掌声。

    你现在是个司机。

    所以你换上狗腿的表情,弓腰拉开后座车门。

    他立刻就不笑了,背着的双手也松开了。

    你用另一只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把“迫不及待交差”写在了脸上。

    长腿一伸,他坐上了车后座,双臂交叉在胸前,神情变得非常冷漠。

    下三白眼老吓人了,阴森森的。你从后视镜偷瞄,发现他也在看你,马上挪开了目光。

    一路无话。

    回程并不顺利。

    都上了盘山公路了,别墅也遥遥在望了,你车窗前的酒壶型挂坠却摇晃着撞上了挡风玻璃,“砰”地一声弥漫出股股白色浓烟,先是车内,再到车外,直至浓厚到伸手不见五指。

    一切发生得太快,“吱——”,你不得不减速将车靠着路边停下。

    车灯大亮,但两束光的前方依然是浓白的雾气,能见度不到两米。

    2.

    在浓烟一出现时,警惕性非常高的他就伸手揪住了你的后领。

    不知道是怕你跑了,还是怕你也一头撞上挡风玻璃。车内的灯自动亮起后,他也没撒手。

    单手解锁手机,查看信号,发现没有,他收起手机,这才松开了揪住你衣领的手,说:“情况不明,我们再等等。”

    你说,好。

    这一等就是半小时。他时不时会查看手机信号和电量。

    过了半小时,浓雾没有散去,手机还是没信号,他就解开安全带,说,“下车。”

    下了车,他拿手机的手电筒照亮,确认你还跟着,便一头扎进了浓雾里。

    一开始,你们的脚下还是盘山公路,平整得很,走着走着,就变成了土路。他发现之后,领着你往回走,这次走了比来时更长的时间,脚下却依然是土路。

    车呢?盘山公路呢?悬崖那一侧的护栏呢?另一侧防山体滑坡的网呢?

    全都消失了。

    他停下脚步,挡在你身前:“现如今这种情况,你是不是表现得太从容了?”

    “没有没有,我心里怕得要死。”你飞快地摇手,心想,你什么风浪没见过?

    他没有继续逼迫,只是说:“把你的手机给我。”

    你老老实实递上手机。他检查了一番,没发现异样,却也不还你,顺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心生疑窦,但没提出分头找路。自信过头了!你心想。

    后来你们在山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他找到理应是自己家别墅的位置却发现那是个野草丛生、凹凸不平的空地的时候,那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取悦了你。

    你们是面对面的,他当然发现了,问:“你笑什么?”

    “我这么踩你,你没有痛觉吗?”你问。你故意转移话题。

    他这才低头一看,尖头皮鞋都被你踩瘪了。

    前面那一截很明显是空的。

    “起开!”他恼羞成怒,伸手将你拨到一边。

    你小声逼逼:“哼,手也跟哆啦A梦一样小。”

    他猛地扭过头来,瞪你。

    你立马找补:“‘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打人可疼。”

    他深吸一口气,没继续就这个话题跟你纠缠,他心志坚定,执意要找到出路,至于你,他要求你必须得跟着他。

    你没有拒绝。拒绝会显得你确实心怀不轨。

    3.

    穿越小说、影视剧都看过吧?没看过也听说过吧?

    诶,对咯,你跟他穿越了。

    你们朝下山的方向走了十几个小时,他脚底都磨出几个泡来,迷雾才渐渐散开,然后你们便发现山下那个小村庄的不对劲——首都郊外的村子再荒僻,电线杆子得有吧?

    它没有。

    不仅如此,你们还看见夜幕之下、庄稼地里有几个衣不蔽体(甚至还有啥都没穿)的人在埋头锄地。他们个个面黄肌瘦、头顶长发挽成了髻。

    你想再看清楚些,他伸手遮住了你的双眼:“非礼勿视。”

    “影视城不在这个方向吧?”你问。

    “不在。在东北部怀柔那里,规模比这个村子大多了。你也没听见和看见这个村子炮火连天吧?”他说,把你换了个方向站立,才移开遮住你眼睛的手。

    “现在怎么办?”

    “你饿不饿?渴不渴?”他问。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吗?”你有点儿无语。

    他白你一眼:“我饿了,我渴了。”

    认清现实吧。你“哈哈”冷笑两声:“你现在还是大少爷吗?想使唤我?”

    唉。他叹了口气,护住头脸,故意脚下一滑,在小道上滚了几下,才站起来,转动身体四处寻找。

    你看着他从泥土里扒拉出来的十多个铜板,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这种老天爷给他加持的BUFF,羡慕不来。

    等天黑得透透的,你跟他以袖掩面跑到村子里“买了”两套破旧的衣服和几个干硬的馒头,留下了十个铜板。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你时常能见到他满地打滚,但收入十分不稳定——贵重金属有是有,但没有身份就没有办法合情合理又合法地花出去,“花”铜板你们都怕引人注意,还得在周围的十几个村子流窜着“花”呢。

    你们东躲西藏的,只知道穿到明朝了,从村民的口中是没有办法获取更多消息的。身份,身份,在明朝初期,走南闯北的谁不得揣张路引?明中后期才能施展“寄籍”、“游寓”之类的无赖手段呢。

    办法没想出来,两个人的头发倒是越长越长,挽成了髻。

    不过转机以一种你们从未想过的方式来临了。

    有一天晚上,你们又去村里“买”吃的,你踩着他的肩膀正要翻墙而入,却撞见名义上借住实际上想占寡妇便宜的游学秀才被婆媳二人仙人跳,被抢了钱还拿洗衣服的棒槌打了个半死才推出门外。

    他这回没让你去“买”,而是招呼你跟上了没敢声张、跌跌撞撞离开的秀才。

    秀才内伤外伤都挺重,走了没几十步就倒毙了。

    他看四下无人,上去舔包,舔出一张路引来,在月下抬起头,朝你露出几颗雪白的上牙,如释重负。

    你:“……”

    笑过之后,一垂下眼帘,他的表情就变得悲悯了:“我们把他好好埋了吧。”

    ……

    他有了秀才身份,再在县城的胥吏那里使了点钱,你就也有了身份。

    当他租了套临街的房子躺在摇椅上翻书的时候,你为了口吃的要站在一边给他打扇。哦,忘了说,现在你名义上是她妻子。

    他有钱雇丫鬟,就是要折腾你。

    你因为这个跟他厮打过,输了。

    “你耕田来哎哎,你织布呜呜,你挑水来哎,你浇园安安安……”他唱。

    啊,气死人了!“什么都我干,你干什么?”你愤愤不平,蒲扇摇得虎虎生风。

    他扬了扬手中的书:“读书啊,你就等我光耀门楣吧。”

    “然后抛弃我这糟糠之妻。”

    “人跟人之间还有没有信任了?嗯?我是那样的人吗?少看点话本。”

    没有。你是。你怎么知道我熬夜看话本?你心想。

    话说,老祖宗们玩儿得可真花啊。我们玩儿的,全是老祖宗玩儿剩下的。

    ……

    人跟人之间真的没有信任。

    不过不是他榜上有名之后被名臣看重纳为贤婿这种,而是“蜂(风,协同行骗)麻(马,单枪匹马行骗)燕(颜,以女色为诱饵)雀(缺,花钱买官缺,或者杀人夺印,冒充官员)”中的“雀”。

    那只是很寻常的一天,你也只是买菜回家早了点儿。

    门推不开,也敲不开,但你会登高越墙。

    你一落地就被人一棍子打晕了。

    醒来时他坐在你的床边,你还看见了跟你有过一面之缘的寡妇和她婆婆,寡妇手上还端着碗。地上甚至还倒伏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血流了一地。

    而你动弹不得。

    你头都要炸了。你又不傻,立刻联想到了那个秀才的死。

    “你啊你,为什么回来得那么早,不是让你多逛多买,买什么都行吗?”他摸了摸你的后脖颈,“还疼不疼?”

    当然疼。但你不想向他示弱,不说话。

    “你不想知道地上那个是谁吗?”他问。

    我不想。你用眼神告诉他。

    但是他还是说了:“科举三年一次,今年已经考过了,地上那位正要去外地当县太爷呢。我是不会允许自己久居人下的,要是自己考,考不考得上说不准,三年又三年……”

    在你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没说完那个梗。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不会抛弃你的。只有你,跟我是一个来处。你要是跑了,这个年代车马不便,我找一辈子也未必能找到你。而且,你这么喜欢我,也是不会跟别人在一起的,对不对?”

    “你fun pee——!”你勃然大怒。

    “反应这么大,你就是喜欢我。”他反倒笑了。

    你嘴一咧,一嘟,刚要来一个“he——tui——”,他就身形灵活地提前避开了,“我们有的是时间,你慢慢想。也别怕喝久了药躺在床上会肌肉萎缩,我亲自给你按摩。”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整个人裂开来。

    是物理意义上的裂开。

    几声脆响,天地之间清浊立分。

    4.

    “玩儿我?好不好玩儿?嗯?”他两只手背垫着下巴,趴在总经理办公室的办公桌上看着你,“有没有小时候骗我吃鼻屎好玩儿?”

    而你,修炼了三百多年的、堂堂壶中仙人,如今被他收拢在周生生镂空金葫芦里,成了他的贴身配饰。

    你也不想这样。但你之前寄身的法器小酒壶破了,要花好多年才能“粘”回原样。

    他不戴的时候,就把你摘下来放一边儿,无论你说多少遍你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才把他困在壶中,他都听而不闻。

    那个人,就是他爸,美其名曰考验。因为无法对你和你的师门交代,至今没有露面。

    一场考验,谁都没料到会弄到这个地步。

    说你玩儿他,到底谁玩儿谁?你百分百怀疑他早就看破了。

    “磕磕磕。”

    “进。”他直起身体。

    来的是特助。

    特助一眼就看到了在办公桌上闪光的你。

    他微微一笑:“电子宠物,LED,知道吧?”

    “哦……”特助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上前递给他好几份文件。

    电子宠物?LED?是可忍熟不可忍!

    你瞬间绽放光芒,在总经理办公室的上下左右前后六个方向投射了大大小小的文字——麻麦皮。

    “活泼吧?”他一边查阅一边问。

    特助汗都下来了,但是连连点头:“活泼,活泼极了!”

    “养宠物和谈恋爱一样,是互相驯服的过程。”他说。

    “是是是。”

    听了这话,室内的麻麦皮闪烁得更强烈更迅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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