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辞亭的路途并不算近,加上渐渐升高的日头,秦游的衣裳很快就被汗浸湿。任仲在他身旁点头哈腰,不断地说着好话:“还请秦君见怜,再坚持片刻,马上就要到了。”

    秦游用大拇指刮了一把已经在下颌处汇聚成一条小溪的汗水,用温和的语气安抚着这个距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的男人:“无妨,救人如救火,我还能行。”

    任仲似乎被安抚到了,幅度很大的连连点头,再没有将那些话如车轱辘般翻来覆去的说。

    只是脚步不断加快,到最后曹服甚至要小跑着才能赶上。

    不过任仲相对稳定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眼看着不远处已经隐隐约约能见到屋舍的轮廓,在翠绿麦田中劳作的农人在见到行色匆匆的任仲时也会关切地问上几句,被任仲下意识的点头给应付过去。

    这时却有一道烟尘急速卷到他们眼前。

    受限于这个时代晴天满脸尘土,雨天双脚污泥的糟糕路况,条件反射闭上眼睛的秦游先听到了带着哭腔的少年声音:“仲兄可请回来医士了吗?嫂嫂与犹子……”

    一个并不富裕却用心经营的家。这是秦游进入任仲家的第一反应。

    房上的瓦当虽然斑驳褪色,却鲜有杂草生长。用土夯成的墙壁呈现深浅不一的颜色,明显是最外层剥落后主人进行了维护性修补。院中有一圈精心扎起来的篱笆,里面有三四只鸡昂头挺胸在其中踱步,然而地面见不到排泄物,空气中也无异味。

    阳光洒满院落,带来丰沛的热量,本该呈现一片生机的温馨院落,此时气氛却无比压抑,似乎有雷云在其中酝酿翻滚,不知何时就会挑选一个“幸运儿”直直砸下。

    被临时安置在树荫下的秦游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沉默着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医士到位了,患者却不配合,准确来说是孩子的母亲不相信他这个医士,不愿把孩子交出来给他治疗,现在任家人正在轮流规劝,把他给晾一边了。

    事情的发展方向还真是多种多样。

    秦游腰上系着葫芦,却丝毫没有喝的意思。

    那可是他用豆汁洗练法提纯了如今吃起来有些发苦的粗盐,得到些许精盐后,经系统引导调配出的盐水,专用来消毒的。

    他少年人的身体里住着的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所以还能对生理性的渴求做出有效抵抗。曹服则不然,十成十的孩子近来在秦游与燕芸的关怀下已经敢于露出一点天性。

    她反手摘下方才在路上匆匆编就,用于遮阳的草环,减少对视线的阻挡。然后垫起脚,伸手去够树上绿油油、硕大饱满的李子。

    不过这年月物资匮乏得紧,所以哪怕他们是被请来救命的医士,曹服也只摘了个头最小的两颗。

    然后把两颗李子托在掌中看了看,选出其中个头稍大的那一颗递给了秦游,言简意赅地说道:“阿兄,给。”

    全神贯注的秦游回神,看着曹服递过来的李子,随后又抬头看了看,最终露出一个在曹服看来十分古怪,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笑容。

    “你自己吃吧,我还不渴。”

    曹服虽然有些疑惑阿兄的态度,但基础的信任已然建立,所以不做它想,眉开眼笑地将一个李子丢入嘴中。

    于是期待着甜蜜汁水缓解口渴的她,脸上五官在下一刻竭尽全力地挤成了一团。不受控制地讲果核和嚼得半烂的果肉给全吐了出去。

    那是被酸的。

    “噗嗤。”秦游低低地笑出了声,只觉紧绷的心弦都有所缓解。

    曹服被酸得涎水直流,正不信邪的要试剩下的李子,但听到秦游的笑声后便自然地停止了动作,狐疑发问:“阿兄,你是不是早知道这李子是酸的?”

    秦游抿了抿嘴,没有立刻回答。

    他总不能说是拜前世阅读所赐,知道王戎路边苦李的故事吧。

    不过眼瞧着曹服就要上第二次当,秦游总算好心点拨了一句:“阿服你猜这李子为什么会被剩下?”

    这年头可没有后世多到挑不过来的零食,一里之中但凡有点能吃的零嘴,都会迅速被孩童们洗劫一空。

    曹服停止动作,呆呆地眨眨眼:“对哦。”

    不过她旋即就露出更为狡黠的笑容,扯扯秦游的衣袖:“既然是酸得没人要,那阿兄你再帮我摘两个。”

    秦游这回是真没猜出小姑娘想干什么,但作为一个好兄长,他还是摘了能力范围之内品相最好的两个。

    递给曹服的时候好奇地问了一句:“这酸得都没法吃,阿服你想做什么?”

    曹服将李子放进了随身背着的小布包内,笑得狡黠:“给阿旗和……不对,给冯家两位兄长带的。”

    秦游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真是让人头疼的小学生吵架,和幼稚的报复方式。

    没等秦游想出怎么把这个问题解决,满脸局促的任仲就搓着手走到了他的面前,十分不好意思地说道:“秦君,我家那口子,只准一刻钟……”

    说到这他脸上惭色更浓,眼中的央求之意满溢出来,结结巴巴解释道:“秦君,我,这……我家那口子还怀着身孕,实在是……”

    母亲出于保护本能的护崽行为么,秦游能理解,前世在医院和文学影像作品中都见了不少。就是真正降临到他头上之后,才知道事情有多么麻烦。

    他紧了紧身上药囊的背带。

    眼看着任仲双膝又要弯下,秦游眼疾手快地把他搀住:“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解释上。”然后对着小脸绷紧,已然进入全力以赴状态的曹服说道:“阿服,随我进屋吧。”

    和屋外院落的干净清爽的气息完全不同,甫一进屋,秦游便闻到了浓郁的粪臭与酸馊气息。

    这是因为腹泻次数太多,来不及去溷圈,恭桶也没法倒么?秦游努力忽略了这种令人生理不适的气味,做出了猜测。

    华夏素来有屋大不聚气的说法,所以这间用于睡觉的卧室一眼便能看到底。

    脸色苍白,小手无力垂在身侧,只能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幼童。和额上裹着大块包帕,面色蜡黄,身形干瘦,双目满是痛苦,却仍旧努力挤出笑容,无意识拍打怀中孩子,说着不疼不疼的妇人。

    状况都不太好啊。

    秦游目光下意识地移到妇人的腹部,按任仲的说法,这个孩子快五个月了,但看着却没有明显起伏。

    是因为妊娠反应严重,吃什么吐什么,母体营养供应不足么?

    秦游知道,孕妇因为妊娠,激素水平发生变化,容易出现情绪化、暴躁易怒的情况。

    更别说这还是一个护着孩子的孕妇,所以他仍旧没有前。只是任由任仲这个做丈夫的上前,让生病的孩子暂时脱离母亲。

    而他则是走向了最近的恭桶,在看到时水样大便后悄然松了一口气。

    按任仲的说法,孩子是被推到水洼中呛了一口水,当晚就开始腹泻,一直没停过。从最开始还有力气去溷圈到最后只能用恭桶在屋中解决,不过只过了两个时辰。

    结合大便形状来看,可以排除细菌性痢疾,大概率是因为饮用脏水而造成的急性肠胃炎。

    曹服不知道阿兄到底在根据什么做出判断,但这并不妨碍她如饥似渴地把一切能看到的画面都记入脑中。

    等着阿兄有空了,再慢慢问阿兄就是。

    而秦游安安静静,并不强取的态度也极大地安抚到了孕妇的情绪。

    毕竟在这个年代,巫医还没有分家。而大多数所谓的巫,只会穿着花样百出,颜色丰富的衣服,对着患者来一段尬舞,最后借着神灵的名义灌患者一碗符水。

    如果没救回来,那就一定是你对神灵的信仰不够虔诚。

    在任仲的努力下,秦游终于被允许靠近已经脱力,只能有气无力说着肚子好痛的小孩。而他的母亲,也被任仲以屋中太窄,人多不好治病的理由给暂时请了出去。

    望见的情况和他刚才看到的差不多,秦游一只手扣上了小男孩的手诊脉,另外一只手捏住了小男孩的下巴 ,微微施加力道示意他张嘴。

    舌苔白腻,脉象沉缓,口中还有一股馊气。

    诊出脉象的秦游手放在了小孩的腹部上,微微施压,然后用温和的声音问道:“疼不疼?”

    “疼。”

    秦游手换了一个位置按压问道:“那这呢,疼不疼?”

    幼童的眼皮本已沉得有些抬不起,但却在按压下强撑开了一半,望着秦游微微屈屈说道:“疼,我是要死了吗?”

    当下孩童还有模仿出殡这一项游戏内容,所以对死亡这个概念并不陌生。

    秦游用眼神示意在一旁的曹服打开药囊,一边将声音放得更温柔的哄道:“不会的,有我在,阿麦你不会有事的。”

    “你骗人,阿郊上次也这么和我说的,可后来他阿母就说他死了。”

    秦游不知道阿郊是谁,但能大抵是阿麦的同龄玩伴,而且并不妨碍他哄小孩:“你是不是肚子痛,脑袋晕,不想吃饭,除了拉稀还往外吐啊。而且你每次拉完,会感觉舒服一些。”

    “诶,你是谁?又是怎么知道的?我没和你说啊。”

    “因为我是你阿父请来,让你肚子不痛的啊。阿麦乖,我先给你扎几针,你就不疼了。”

    在阿麦好奇夹杂着惊惧的眼神中,秦游请出了他新打造的一套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在秦游的劝说下,名叫阿麦的男孩闭上了眼睛,秦游的针尖也微微刺破皮肉。

    恰在此时,变故陡生,高亢的尖叫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休伤我儿!”

    -------------------------------------

    (曹)服少慧而有智,见路旁李树果累然而不取。高祖见而奇之,问何故。服答曰:“路旁之树,果甜必不存,存之必苦。”

    乡人取之,言无错。—— 魏·戚清《梁朝逸事》

章节目录

革汉帝业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御风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御风流并收藏革汉帝业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