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暂时停下的雨又下起来,雨势渐大之前阮徵回到了略显空荡的家里。

    他在门口脱了鞋,但是雨水浸出的脚印依旧可见。枫木地板上的水色延伸到客厅的杂物柜前。阮徵拿出了碘伏和创可贴,因为刚才他和林正推搡的时候手被他身上的配饰刮伤。

    “嘶”,阮徵吃通得倒吸一口气,创可贴是随手买的,上面有一个大大番茄图案,咧着嘴笑得很快乐。

    现在是四月中旬,这时候菜地里还没有饱满的番茄,但是阮徵的心就像小时候苏菱带自己走过一片种满番茄的菜地,那是属于苏菱和自己的秘密世界。

    绿色的植株没过头顶,柔软的叶片迎风而动,蜷曲的黄边和虫洞诉说着此处密密匝匝的征战。当然,除了绿色还有如同波点一样随机隐现的红色果实,饱满而富有光泽。少时酸甜饱满的番茄瓜熟蒂落,特别风雨时,那短短一条路自己总是走得惊心动魄,因为满是皮开肉绽的红色果汁。

    以前是奔跑无知的孩童,现在却成了岁月脚下的烂番茄,阮徵的心情再次溃不成军。雨水泡过的伤口涂上碘伏的时候格外疼,又是手腕附近。但是好歹为她避开了一场骚扰,只是不知道她……

    你怎么想我呢?苏菱。

    阮徵想想又作罢,单手解黏在身上的潮湿衣物准备好好面对她,至少把道歉说明白。不,现在只能写明白,自己得病已经失语。贴在喉咙上的发声装置有强烈的电流声,他宁可不说话也不想苏菱听见这样的声音。

    *

    同一时刻的村内,苏菱和闻莲撑着一把大大的蘑菇伞坐在闻莲妈妈的电动三轮车上。她们像童话里赶路小女孩,风雨来时就躲到蘑菇下。

    雨声噼噼啪啪,溅射而来的雨水勾连着一串冷意,但是有雨伞心里又充满安全的妥帖。加上周围一大圈红色塑料袋装的物资,苏菱不由眯起眼睛,她很享受这样具体而微小的幸福时刻。

    闻阿姨直接把两个人拉到自己家,她说反正前后邻居的也不远,这天气不如在她家吃一顿饭。

    闻莲也极力挽留,又说不用太客气,吃饱了还要你来干活呢!说完撞一下苏菱的肩。闻莲这样生动活泼的脸在城市生活时很少露出来,苏菱不再推脱。

    她们家和自己家不太一样,房子没有新建,只是内部重新装修了一番。设计图是闻莲亲自出的,所以房子看起来温馨又整齐。

    苏菱注意到她家的厨房是半开放式的,齐腰的矮墙贴的复古花砖,上面封以透亮的钢化玻璃。这样一来油烟既不飘出来闻阿姨在里面也不会显得特别孤单。毕竟做饭应该是快乐和温暖的,小当家都说过。

    她们家的客厅不大,客厅和餐厅几乎没有太大的分界线只用不同的墙色和柚木矮柜隔开,柚木的暖色增加了家庭的温馨。

    “喏,我妈做的酒酿,就是桂花不是新鲜摘的。”闻莲给她拿了个威士忌酒杯装。

    苏菱双手握住略有夸大地赞美:“江南小楼芭蕉雨,这环境这杯怎么也得一八八!”

    “嘿,你别说。你说我们之前去那些茶室,什么江南烟雨什么日式禅茶,收大头费还真是那环境和花里胡哨的摆盘,多好吃也算不上。就算是在国外也是一条家乡的舌头,只是在太甜太咸太无味都懒得讲,总有人要反驳你。”闻莲抿一口酒酿笑着说。

    她袖口还沾着一点雨水,鬓角也落下几缕湿发,但这个时刻她比精心打扮的时候还要美丽。或许是父亲的事业有些太过成功了,这几年阿谀与虚假藏在苏菱生活的每一处,所以她总是额外关注这种“真”。

    “哦对,林正的事情你干嘛拦我,他就是欠揍!不过也应该拦,到时候什么短视频拍出来对你不好。就是不知道阮徵怎么样了,他好像受了点伤,但是一通闹腾过后人就不见了,这人真是有点神出鬼没。”

    苏菱喝一口酒酿,是熟悉的柔和口感,额外加的一两块冰化解了部分的甜,桂花的香气隐幽绵长。“不是,林正喝了酒嘛,我看超市里有其他人赶过来了,我怕你这件衣服刮花,你看他身上丁零当啷的。”说完这个又赞同地点头说:“他确实有点神出鬼没的,如果不是大白天出现,简直像撞鬼……”苏菱还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余光瞟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是阮徵拿着伞站在门口。

    闻莲推推她问:“怎么了?”

    “小徵,快进来坐,雨伞放那架子上就行,可以沥水的。你刚才走得太快,没来得及叫住你,快,你们年轻人聊!”闻阿姨拿着菜出来招呼了一声。

    闻莲抿起嘴眼睛惊恐地瞪大,苏菱也差不多如此,一瞬间什么芭蕉雨什么桂花酒酿都没了滋味,空气里的尴尬比湿度还要重。

    阮徵微垂眼睫,话他都听到了,但是一点也没有生气,他最怕苏菱连说都不说了,小时候她就很果决,不要的就再也不要。

    口袋里那张纸条被阮徵的体温烘升了温度,只是直到他坐下也没有掏出来,没有一刻是合适的。

    闻阿姨的菜似乎是已经准备过的,尴尬气氛只持续了不久她就端着菜出现。是一点皮冻的白斩鸡,放下的酱油冲了一点热水,上面浮了一层细碎的葱姜末。

    “哦,对了,小徵啊,我听说你这次回来是养病的?你生了什么病啊?”闻阿姨拿别在围裙上的白巾擦擦手问。

    “妈……”闻莲蹙眉喊了一声,又不是小时候了,这样问怪没边界感的。

    “这总要问一声的咯,邻居呀!”闻阿姨不理睬女儿的暗示。

    阮徵本来想打字跟她们说明,但是刚才换了衣服他的手机并不在身上。苏菱看他的样子知道他应该想找东西,但是他为什么不说话?

    接着她马上就明白了,阮徵拿起桌上的铅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翻了一面写起来。

    “我不能说话了,暂时性的。”阮徵把纸往她们的面前推,确保三个人都看过后又迅速把纸条收回。后面的三个字还不太适合展示,他想等一个独处的机会。

    “可是……”苏菱前几年还听过他的消息,怎么忽然就……就这样了?心里那些升腾的如气泡一般的零散愤怒都沉坠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心情,总之黯淡无光。好像不能也不该有计较似的,但气就是憋着没散。

    闻莲比她好一些,问:“能治好的吧?”

    阮徵像进门时一样半垂眼点点头,用余光瞟了一下苏菱。

    “有办法就好,你还年轻呢!哦对了,你们还记得福善古刹吗?它现在很大了,大家都说灵,下次我们去拜拜。先不说了,吃菜,吃菜!”闻阿姨展出一种手足无措地激动,好像找到了解决办法。

    三个年轻人也善解人意地点点头,闻阿姨进去端菜的时候闻莲欲言又止,最终只轻轻叹一口气。大家都不是上进与上班之间选择上香,是人生无奈主观意志掌不了舵亦或是暂时少了那么一点积极的信心。

    闻阿姨的菜一个个上,闻莲和苏菱纷纷喊她不要再做了,阮徵站起来走向厨房。

    “他要干嘛?”闻莲大吃一惊。

    苏菱愣了一下猜测:“大概是要帮你妈端菜?”

    “小时候还没被赶够吗?厨房是我妈的绝对领地啊……”

    “呃,长大和小时候可能也不一样?”苏菱又猜。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直接干预的事情让苏菱想起夹生的米饭,表面看着是软的,真吃起来确实生的硬的。

    两个人跟着过去,透过玻璃能看到厨房里的样子,各种菜整齐得堆放着,铁艺的篮子里有些放着牛皮纸袋。闻阿姨和以前爱干净,哪怕是正在做饭的现场也是随手做随手擦。

    只是走得近了才发现闻妈妈似乎受伤了,手指红红的。而阮徵走向冰柜从里面拿了冻品给阮妈妈敷。

    “妈,我去给你拿药膏。”闻莲看了一眼赶紧去找药箱子,又嘱咐苏菱和阮徵:“你俩好好监督她哈,不能让她稍微冲冲就好!”

    两个人点点头,苏菱走过去闻声说:“阿姨,不着急的,你做饭的不急我们吃饭的就应该等着,又不是饭店。”

    可能是烫得厉害,闻阿姨落泪了,她拿另一只手揩揩眼泪说:“怕你们几个孩子等得饿了。”

    苏菱听得心软,走过去轻轻拍拍阿姨的肩膀同她讲些其他闲话。阮徵在一旁安静地站着,余光里是一抹柔顺的头发的光泽,他稍稍别过眼。

    *

    闻莲给妈妈涂上了烫伤药,加上伤口处理得及时所以这次烫伤没有太大的影响。四个人开开心心吃完了一顿饭,而后又帮着洗碗拖地分菜。如果不是大家都变了面目,一切就像十年前他们初一的某个周末。

    后面阮徵先走了,走之前闻阿姨好说歹说给他塞了两盒自己包的馄饨,盒里分别是小馄饨和大馄饨,用保鲜膜和面粉做了简单的分隔。阮徵没有过多的推辞,用口型说了“谢谢”。

    而闻莲则打了伞送苏菱,虽然家很近,但是在你家说话和在我家说话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两个人走路的时候看见水泥路上有一蹦一跳的青蛙和□□,附近的水洼里浮着急雨水打出的雨泡,远处不知是谁家的鸭子在嘎嘎乱叫。

    在喧闹里闻莲在路上的浅洼里蹭蹭鞋头的泥,有些不自然地开口问:“苏菱,你觉得我妈有哪里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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