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鸢的双目空洞地望向前方,视线穿过了沈婵,稚嫩的脸庞透露出一股无边的绝望与麻木。

    沈婵从没见过做出这样表情的程鸢,她抱着怀中小猫,蹲下身,让自己和程鸢齐平。

    尽管程鸢看不见她。

    这是程鸢的幻境吗?

    沈婵伸出手,和幻境中所有的东西一样,她的手指穿透了程鸢的臂膀,看得见却摸不到。

    这样的情况下,该如何唤醒她呢?

    怀中的晏深身躯冰冷,长长的胡须微微颤抖着,圆亮的黑眸半阖,沈婵抱着他,被冷得一个激灵。

    得赶快离开这里。

    观程鸢如今年岁,沈婵推测,这幻境之中的时间恐怕在十年以前。

    十年以前、九岭地界……

    沈婵手指微蜷,睫翼垂下,掩住了眸中神色。

    她想到了,是须夷女皇登基前平定的那场妖魔动乱。

    没想到,他们竟然来到此处了。

    这里对程鸢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幻境由心而生,是执念、是欲望。

    须夷女皇名鹞,是先帝在醉酒后临幸宫女而生出的孩子,自出生就不被重视。

    宫女因为诞下程鹞,而侥幸被留下一条性命,程鹞被送去未有子嗣的高贵妃处抚养,而那宫女也被派遣入高贵妃宫中当差。

    先帝沉迷神鬼长生之道,昏庸无能,对前朝后宫皆是不闻不问。

    可谁料,五年后,程鹞的生母,还留在高贵妃身边当差的宫女,竟然又诞下一子。

    此事一出,后宫哗然,先帝已多年不曾踏足后宫,不会是皇族血脉,以为是宫女与侍卫私通作孽。宫女百口莫辩,被高贵妃下令处死,而那个孩子,则一早就被宫女藏在了冷宫中。

    宫女没读过几本书,高贵妃爱鸟雀,故而给两个孩子起的名字,全部都是随手翻阅鸟雀鉴集而来。

    在高贵妃膝下抚养了五年的程鹞也因为此事被牵连,怀疑是否先帝血脉,高贵妃感念五载母女缘分,只将她送入冷宫,非召不得出。

    程鹞和程鸢两姐妹儿时的大半年华都是在冷宫中度过。

    半大的孩子和初生的婴儿,冷宫中的老嬷嬷不忍心,时常给两个孩子送些米面剩饭,捡些贵人不要的书来,送与程鹞。程鹞像一块没有极限的海绵,疯狂而急迫地吞食着所有能够到的知识。她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生存,带着小小的妹妹,像悬崖边顽强的野草,看似不堪一击,却硬生生挺过了风吹雨打,活了下去。

    程鹞越长大,天赋越发显露出来,不仅于仙缘上根骨极佳,在为君之道上,也颇有建树。

    先帝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鬼神之道没有让他求得长生,桃源山上真正的修仙者从未将人皇放在眼中,他心中郁结,每况愈下。

    病急乱投医,先帝从民间道士处得来秘法,说是要用至亲子女的血液置换自身血液,便可以重焕青春——这显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但是先帝相信了。

    他追求长生的愿望太过强烈,不愿意放弃一分一毫的可能。他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多年前因为糊涂而遗留下的孩子——程鹞。

    哪怕之前认为程鹞血脉存疑,但是先帝早年荒唐,后宫子嗣凋零,这样的关头,只要有一点希望,他都不会放过。

    老嬷嬷消息灵通,得知此事后仓皇地来到了冷宫,将这个消息告知了程鹞,让她快跑。

    程鹞看着眼前双鬓斑白的老嬷嬷,时间紧急,由不得她多说一句,她带着妹妹程鸢,藏在夜香车里,连夜逃出了皇城。

    一路往北,程鹞准备带着程鸢前往桃源山求仙问道,可她们身上没有丁点盘缠,身后的皇宫追兵如影随形,程鹞和程鸢只能扮作流民,颠沛流离,一路上靠乞讨为生,饥一顿饱一顿。

    一直逃到了九岭地界。

    *

    沈婵从系统给的原剧情中找到了这些关于程鸢的往事,着墨不多,而后就是女皇一箭平山川的故事。

    幻境到现在还未崩裂,只能说明程鸢的心结还未明晰。

    沈婵本以为她执着于皇宫时的艰苦往事,可若是那样,此时的幻境场景应当在皇城内才对。在九岭地界中,便是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程鸢难以放下。

    她记得在小莲院中时,程鸢收到了女皇的信件,表情不耐,沈婵没有想明白其中原因。

    从这段往事之中,实在看不出两姐妹的矛盾在何处。

    幻境中的小程鸢突然从地上起身,推开了破破烂烂的窗户,向外望去。

    怎么了?

    沈婵也跟着往窗户外面看。

    顷刻间,一阵头晕目眩袭来,眼前的天与地仿佛被一双大手给搅在一块,沈婵脚下不稳,一个踉跄,眼前一黑。

    她紧紧抱住怀中的晏深小猫,幻境中地动山摇,整个世界都开始摇晃起来,沈婵像是签筒中的签被摇来摇去,她勉强克制住恶心的感觉,闭目凝神。

    终于,摇晃停止了,沈婵深吸了两口气,睁开眼睛。

    幻境的场景完全变化了,她从方才的荒地空村,来到了九岭地界的正中心,也是九岭山脉的脚下。

    小猫还好端端地躺在她怀中,晏深好似昏迷了过去,自从刚刚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若不是沈婵还能感受小猫微弱的鼻息,几乎要以为抱着的真的是一只格外逼真漂亮的玩偶了。

    她环视四周,没有看到程鸢的身影,却看见了九岭山脉间盘踞着的密不透风的妖魔黑雾。

    这黑雾铺天盖地,将原本苍绿的九岭山脉遮得密不透风,此时黑雾正全部朝向一个方向发出尖锐的叫声。

    是被猎猎寒风托举到半空中,垂首执箭的女皇。

    不,此时的程鹞还不是女皇,只是一个被先帝追杀,逃逸到九岭地界的流民。

    下一刻,程鹞提起了弓箭,抬首睥睨着四周发出凶恶叫声、妄图撕碎她灵魂的妖魔,指尖勾起羽箭。

    拉弓。

    射箭。

    沈婵很难形容她眼中射出那一箭的程鹞。

    她的面庞模糊不清,却带着一丝奇异的神性,让人不敢直视。

    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羽箭,却在被射出的那一刻,箭尖冲出了凛冽光芒,所到之处,光点溢散,凡妖魔接触到光点,全部烟消云散。

    羽箭射向了九岭山,黑雾淹没了含着光彩的羽箭,转瞬间,山脉中心的黑雾中爆发出灼热的彩光,不过须臾,黑雾荡然无存,山脉崩裂,山石滚落,轰烈作响。

    恍若神迹。

    射箭的程鹞仿佛不是那个满打满算不过及笄的少女,而是某种神明降临于人世间。

    她再如何天赋异禀,区区十五载,怎么能做到如此地步?

    沈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传说之中终止妖魔动乱、荡平山川的一箭,幻境依托于幻境主人,所呈现的景象都只是幻境主人脑海中的场景,并不能完全与现实中的场景关联。

    即使如此,这一幕也颇具震撼。

    这简直不像是人能做到的,简直有如千年前赤霄大帝横空出世,扫平妖魔纷争。

    程鸢一举一动间已经堪称皇女的模范了,就是如此,也没办法与女皇相提并论。

    人和“神”,如何能比较?

    沈婵还想要再看下去,幻境天地却开始崩塌,眼前场景碎片一般落下,她耳边似乎听到一声满含哭腔的呢喃。

    “姐姐。”

    “姐姐……”

    “姐姐。”

    身体被挤压,是幻境在排斥她和晏深这两个侵入者,沈婵抬起脚想要逃跑,迈出步子的同时却陷进了黑色的漩涡之中。

    *

    再次踩在平地上,沈婵觉得自己全身的筋骨都快被混乱的幻境折腾散架了,她还未站稳身体,从灵魂深处突然升起一阵刺骨的疼痛。

    灵魂仿佛因为这样的疼痛凝成了实体,散发着冷硬气息的锁链一寸寸缠绕上魂魄,如虫蚁啃噬,似乎要将整个人连皮带骨拖入深渊。

    好痛!

    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痛楚让沈婵紧紧抱住了怀中的猫咪,不过一瞬,这痛苦竟是全数消退下去。

    沈婵额头上的冷汗直冒,她喘着气,轻轻抽噎着,许久缓不过神来。

    咚咚。

    咚咚。

    心脏在跳。

    像是在死亡线上走了一遭,沈婵只能凭借着心跳告诉自己依然活着。

    怎么会突然那样疼?

    “心蛊。”怀中小猫不知道何时恢复了意识,但是从他语气仍然能听出虚弱,他回答了沈婵无声的困惑。

    心蛊。

    心蛊相连的两人,生死相连、感官共享,由实力较强的那一方共感实力较弱的那一方的所有感官。

    所以,她方才感受到的疼痛并非是沈婵自己的疼痛,而是晏深所感受到的疼痛。

    幻境中乃绝灵之地,晏深一身灵力被尽数抽走,在幻境中,心蛊还未将两人感官共享颠倒过来,一旦离开幻境,沈婵便立刻共享到了他的感官。而在灵力归位之后,就重又回到了正轨。

    晏深他……时时刻刻都那样痛吗?

    沈婵哪怕只感受了一刹那,都觉得自己要被痛死了。

    她心中浮现出一种很陌生的情感。

    沈婵看着怀中若无其事的猫咪。

    猫咪圆圆的黑瞳睁开,与她的目光交汇。

    她把小猫抱得很紧,这是在她疼痛时下意识能抓住的唯一东西,但是现在,她也还没松开他。

    那是什么带来的疼痛?

    几乎产生疑问的瞬间,沈婵就给出了答案。

    是锁魂链。

    自晏深被封印入长缘河,就一直存在于他魂魄中的锁魂链。

    “晏深,你在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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