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发丝凌乱,如玉的面上浮着深红色的掌印。

    他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衣,清晨就跪在了冰冷的地上,一言不发。

    面前的女子四十左右,一袭红衣裹着暖白披风,发髻上掐了一朵摇摇欲坠的玉兰簪,温婉的面上尽是愠怒,似是气极。

    何懿如微微抬眼,逼回了夺眶而出的盈盈泪意,沉默半晌,沙哑又疲惫地问道:“赵文,你当真要如此吗?”

    她的声音打破了窒息般的清秋冷意。

    赵文仰头望着她,温和又坚毅:“娘,我心已决。”

    短短几个字,足以使泪意瞬间溃堤。

    何懿如强硬了一夜,终究是装不下去了,“咚”地一声,双腿忽然一软便跪坐了地上。

    玉兰碧簪顺势从她发间滑落,碎玉一声清啼,陡然间花残叶败。

    她捧着赵文的脸,盯着这张颇似她的面容,泪光泛起,眼前雾茫茫一片。

    “你晓得你祖父已经将你从族谱中除名了吗?如今就差告知天下了。”

    “我...想过。”赵文点头,在母亲的眼里,谎言说起来都艰涩不已。

    “依然如此?”她哽咽道。

    这个从小聪颖的孩子,全家都对他寄予了厚望,倾尽全力去教他做人、做事、做官。

    她的孩子永远不需同旁人争个头破血流,永远不需奔名竞利。

    她原以为他哪怕不能使赵家更上一层楼,也能不为琐事烦心,走上更远的坦途。

    未来永远朝气,永远辽阔。

    为何要为了那些个毫无干系的旁人,变得无家可归呢?

    风无孔不入,坏心眼似的吹起白衣上的点点墨梅,使之变得凌乱孤苦。

    “是。”哪怕母亲千里迢迢赶来京城,赵文也不愿退让。

    他梗着脖子,合上眼睛,等了许久,原以为的巴掌却迟迟未至。

    自赵文十四岁赴京赶考后,何懿如再也见过赵文。

    他成熟了不少,一眼瞧着,只觉他似水般温润,像是那句上善若水一般。

    可是啊水处在众人所恶之地,方才能几于道。

    何懿如凝视了赵文许久,像是要将儿子的样貌深深刻在心里一般。

    等一轮旭日从东方缓缓攀起时,她才慌忙地拭去眼角水渍,双手扶起赵文。

    她想了许久,神色渐失,艰难地说出成全之意:“你去吧,我不逼你。”

    父母子女间,总是父母更易妥协。

    她终究还是放开了赵文的手。

    在离开前,何懿如沉声叫了他一声:“靖安。”

    “什么?”

    “我随手取的字。等你及冠时,要想不到更好的,就叫这个吧。”

    靖,安也。

    没有多么深远的蕴意,也没有多么宏伟的夙愿。

    她如今只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一生。

    赵崇、赵黎想了好些年,也没想出个绝佳的字来配赵文,来配他们对赵文的期盼。

    如今,离赵文弱冠没几年了,被逐出家族的人,及冠时自然不会有长辈取字。

    若是自己取字,也太孤独了。

    离开时,何懿如走得极慢,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在赵文的眼里走了很久很久。

    哪怕眼睛瞪得酸痛,哪怕日上三竿,哪怕眼里只剩下院子里低垂的枯枝,他也不愿移开眼。

    忽地,一阵嘈杂声从门口传来。

    他先是听见门童恭敬的声音:“公主?公主您稍等片刻,我去寻大人。”

    “呵,本公主何时来找他赵文还要你通报了?”。

    “让开!”

    随着年轻女子娇蛮的喝声,狭小的院门“砰”地一下就被踹开了。

    赵文才回过神来,朝门口无措的门童挥挥手,示意他先下去。

    定睛一瞧,进门的女子纤长窈窕,满头珠翠,一袭紫色留仙裙,裙摆泛荡着层层褶皱,裁似花蕊。

    人影未至,就听见一阵银铃清响。

    她愈行愈快,纵得银铃响个不停,等到了赵文跟前那阵声音才歇下。

    赵文一低头就看见那张明媚四溢又张牙舞爪的脸。

    顾毓往前一步,贴在赵文怀里,踮起脚尖,拿起丝绸手绢擦着他的泪痕,调笑道:“哟,赵文,你怎么还哭了啊?”

    只一低头,便能嗅见张扬的牡丹花香,这股芳香霸道肆意地占据了人所有的感官。

    赵文并未阻止她的动作,也不敢再瞧着她,她头上的凤钗在光下太晃眼了,看着眼睛太酸涩。

    他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好无趣啊你,君子都如你这般吗?”

    顾毓一阵泄气,后退一步,娇嗔着将手绢砸向他怀里。

    赵文忙不迭地接住她的手绢,只一触到,那温软细腻之感,让他指尖不免颤栗起来,像是接到了烫手山芋。

    小院里连张乘凉的椅子都没有,除了一口枯井,就只剩一棵长得极好的老梨树,可惜此时不是亭亭如盖的季节。

    但每当顾毓闯进来时,那鸟鸣一般的银铃声、热烈的牡丹香气,总让人觉得不可及的春意在身畔流连奔走。

    “赵某不敢认下君子二字。”

    赵文也后退几步,避开她灼人的视线。

    可惜院子哪怕空无一物,也逼仄得很,他已被逼得不背靠院子角落的梨树。

    即使他们各退一步,也近在咫尺。

    顾毓嘴角弯弯似月牙,娇笑道:“哎呀,赵文,你烦不烦啊?每次都这般,你真不考虑做我的驸马?”

    逢秋悲寂寥,枯藤老树,狭小的院落里,女子笑着定下终身。

    明明是该很慎重的事,她却总是说得如此轻易,“驸马”总是挂在嘴边,让人不敢轻信。

    往常赵文总是致歉婉拒,但这日不晓得为何,大抵是彻底孤身一人的离愁太过,以致于他无端生出一些执拗来。

    赵文第一次迎上了顾毓,猛地撕破了套在身上无形的枷锁,又像是扯开眼前戴了许久的白纱,天光大亮,豁然开朗。

    他那双光淡如水的眼里,此时也不免染上雾色,低声说着:“公主,我或许并不如你想的那般光风霁月,赵文内里就是个极为龌龊又不择手段的人。”

    “没多久,全京城就能晓得我是个被家族除名之人了。”

    这人说着自弃的话,怎么还含着期待呢?

    “为何?赵家为何这般待你?”

    顾毓不为所动,歪头浅笑,露出白皙如玉的脖颈,似是会发光一般。

    “我自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认罚。”

    说完,赵文便侧过了眼,神色微异,不敢正眼再看顾毓。

    一只手攥着顾毓的手绢,另一只手则抵着老树,这是他最后的退路。

    兀地,不知哪的本该南去的鸟却飞上梨树枝头,引吭高歌,叫了一声又一声,搅乱了他原本的心跳。

    顾毓脚腕上的银铃也欣然为之伴奏。

    她再次往前走了好些步,单手环着梨树,蹭在他怀里,极为笃定道:“就算这样,我还是想嫁你,你会娶我的,对吧?”

    树下,她呼吸时的吐气声,她发间的步摇轻动声和他的情动,都听得一清二楚。

    牡丹就此盛开,载着春信,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赵文局促着俯下身去,一只手正好握住她被树干磨得发红的掌心,他花了极大的毅力,才勉强忽略了手里那温香软玉之感。

    从“郡主”到“公主”,这是他第一次叫了顾毓的名字,却像唤了千百次流畅。

    然而话语间,他像是在一字一句地警戒自己:“顾毓,赵文他是个亡命之徒。”

    顾毓极为潇洒地说:“可我也不是好人呀。”

    景朝皇室阳盛阴衰,顾毓自幼受宠,她不仅爱用牡丹香,那性子也极像牡丹,热烈又璀璨。

    日光下的她美艳不可方物,令人无法直视,明亮的狐狸眼里只盛下了一个他。

    活像是只魅惑人心的狐妖,她凑在赵文耳边,见呼吸声染红了赵文的耳垂,才笑着轻吟:“那我就陪你去命悬一线,如何?”

    然后,她狡黠一笑,朱唇微启,咬住了赵文的耳珠,在齿间细细研磨。

    赵文一惊,隔着手绢轻轻推开了她侧过来的肩头,慌不择路地推门而走。

    这一动作惊得树上的那只鸟振翅而飞,抖动间掉了几根青色尾羽,缀在梨树枝头。

    顾毓也不急着追上去,反而接过飘摇而下的羽毛,瞧着赵文凌乱的身影,乐得弯下了腰。

    过了一会,她呢喃道:“唉,这小青只是被吓了一下,就掉了这么多毛啊。”

    ——

    这短暂的春情还是敌不过寒意,初冬以势不可挡之势,猛烈出现,万物即将凋零。

    赵崇离开时,正是月底,那是立心报第一期出售之日。

    跟在赵崇身侧之人是张泽,他是三皇子派系的人,然而因为身处派系边缘,被派到北凉做这吃力不讨好之事,反而却免于一死。

    不过张泽还是被免职了,不得不回祖籍贸洲。

    但他死里逃生得太轻易了,仍向往京城,只盼着结交些贵人,不说官复原职,好歹捞上个官儿吧。

    于是,张泽瞬间就换了副嘴脸,恭敬中又谄媚,丝毫不见前些日子的趾高气昂。

    又恰与赵崇同路,这人死皮赖脸偏要同行。

    赵崇思来想去,觉着张泽沦为庶人后只是有求于人,他回去的路上能多些青壮人手也不是坏事,便也同意了。

    赵崇见张泽上了马车后,才放下心来拉着山意秋和宿子年,到一边小声说话。

    他抬头望着北凉城上挂着的“北凉”二字,在日光下金光闪闪。

    不知不觉已经在这地方待了好些年头了。

    城门口忙碌起来的百姓们瞧见他时,若能识得他,也恭敬地朝他点点头。

    见着那些个灰扑扑的脸,赵崇不知为何陡然间心生不忍,省去了原先的长篇大论,低声说着本不想说的话:“意秋,这个天下至多还有五年,你必须撑过去。”

    他的所料,分毫未差,明年便是改了年号后的仁治一年。

    仁治四年,宿光济亡。

    仁治五年,景朝亡。

    山意秋心下一惊,抬头望着赵崇,想从他的面上窥见些蛛丝马迹来,他为何能预计得如此精准?

    赵崇不露声色,只朝她摇摇头。

    转眼到宿子年时,眼里是少见的怀念与悲痛,大抵是想起了宿游。

    盯着宿子年,赵崇挣扎了许久,他也只是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来:“子年,千万不要轻信他人。”

    然而,宿子年望着北凉更北的天垂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着两个孩子从幼童长到了十来岁,哪怕利益占得更多,其中也难免有些感情。

    眼前的少女一身清冷书香气,柔中带韧,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而少年也...嗯,品行不错,至少没伤天害理吧。

    思及此,赵崇难得满意地笑了笑:“你们都出师了。”

    “您一路多保重。”两人朝着赵崇齐齐弯腰行礼,目送他的远去。

    从哒哒的马蹄声踏出城门那刻开始,历史那支笔杆子便开始不停书写,渗着无尽的血色。

章节目录

我靠科技系统建设边境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stata显著三颗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stata显著三颗星并收藏我靠科技系统建设边境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