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记住仇恨的自己将会在这座禁锢的宫城里获得新生,用坚硬的心去面对未来,去履行我对承乾对君羡的承诺。可是,跑不赢的终究是时间的脚步,它的寂静和沉默恰恰是它的残忍和冷酷。

    从黔州传来承乾暴毙的消息时,我没有震惊,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或许是我的泪已经在两年前流尽,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承乾获得自由的信号,此刻的他也许正纵马驰骋在广袤的草原,在落日的余晖下遥望天际的飞鸿,那将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我也曾经向往却可望而不可得的自在。

    倒是皇上无法承受丧子之痛,多年来一贯勤勉的他竟然为此而罢朝,更是足足悲痛了一个月,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皇上三次亲征高句丽,他是想在有生之年解决掉这个大唐的心腹之患,然后将一个干干净净的担子交到太子李治的手上。我想皇上的这份慈父之心或许已经超越了他帝王的光环。

    这些年变化最大的是李治,从晋王到太子,迎娶良娣,做了父亲,他完成了从一个少年到一个男人的蜕变。然而,始终不曾改变的是他那清澈的眼神。面对这样纯净的双眸,面对这样一如既往深情的凝望,我承认我也会在某个时刻产生无法抗拒的心动,可是我也知道我不能。对于斩断情丝的我来说,迎合他甚至讨好他只是因为他是太子,他是未来的君王;而疏远他则是发誓远离情爱的我本能的反应。我就这样对他若即若离,我们之间的关系暧昧而又扑朔迷离。

    贞观二十二年,皇上第三次御驾亲征高句丽,大败而归。即便是一代帝王也无法对抗年华的老去,英雄迟暮的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他终于病倒了。听从太医的建议,那年盛夏,皇上迁往洛阳翠微宫养病,我也有机会第一次来到唐代的洛阳,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洛阳。然而,那种兴奋和激动稍纵即逝。

    芙蓉园,那是皇上赐给李泰的别苑。李泰,他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在均州风流快活地做他的顺阳王。而我生命中所珍视的人却都已离去,此生已别。想到这里,那种痛彻心肺的仇恨再次涌上心头,让我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双拳。这些年来,我从未放弃过寻找复仇的机会,但却天不遂人愿,终究抓不到李泰的任何把柄。或许这一代有皇上的庇护我是断难如愿了,那么如果李治登基呢?我是否就会有机会了?

    “在看什么呢?”是李治。我很奇怪怎么无论我在哪里他都能找到。这里四下无人,我也就无须顾忌礼数,于是很轻松地答道:“没什么,在这里透透气。”

    他走上前,跟我并肩倚在栏杆上,“这里视野开阔,还有阵阵凉风,你真会找地方。”

    我微笑着瞥了他一眼,然后说:“你不是问我在看什么吗?我在看你的大好河山。”

    “是父皇的大好河山。”

    “以后就是你的了。”我转向他,很认真地看着他。

    他的嘴角轻轻一扬,说:“你知道的,我并不在意。”

    每次谈起江山社稷的话题,他总是这样的不经心,不在意。我也渐渐感觉到他是真的不在意。如果说天底下有谁真的不爱皇权王位,或许非眼前这位莫属。我甚至有时会想,我们把他推到这个位置到底应不应该。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这皇位也非他莫属。

    于是,我开口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皇上三征高句丽为的是什么?”

    他看着我,一如我看他一样认真,“为了我!”他的回答斩钉截铁,反应之迅速让我也小吃了一惊。

    “父皇想把一个既无内忧也无外患的太平盛世交给我。”他的声音平稳中透着一股坚毅的力量,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知道很多时候自己都很不成器,可是既然我做了太子就会担起该担的责任。人活着,很多时候是不能随兴而为的,因为有太多的责任。说到高句丽,我是不会饶恕它的,我一定会让它在我的手中终结。”

    他的回答让我多少有些意外,但同时又有一丝欣慰,那是替皇上而感到的欣慰,他的太子并没有选错。

    “你,这算是誓言吗?”

    “嗯!有你做见证。”

    “你认为,誓言就一定要说到做到吗?如果,人力而不可为呢?”

    “如果做不到为什么要起誓?既逆天又背心。所以,誓言一定要兑现。”

    那一刻,我沉默了。是啊,誓言是必须兑现的,不管等多久。那么,即便这一朝我做不到,至少还有下一朝。眼前的这个人能帮我达成心愿吗?

    “我真不明白,皇帝这么辛苦的差事,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不计一切地想要去争?”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在李治面前提到这个话题,提醒他那些争储的往事。

    他依旧是笑笑,耸耸肩道:“那就去问那些想要不计一切的人喽!”

    他的反应总是这样,像是玩笑却又似乎话中有话,让我琢磨不透。

    “好啦,下去了。”我随口道,转身准备下楼。

    他应着却没动地方。我回头看去,他的眼睛正望着我刚才望向的地方,芙蓉园的亭楼依稀可见。那一刻他的嘴角微微一动,眼神里流漏出似有似无,难以琢磨的笑意。

    我知道,李治的聪慧远在我所预料之上,在他的心底有我所不能触及的缜密心思。然而,他对我却永远都报以孩子般单纯明朗的笑容,我明白那是他真心的流露。

    凭我的个性和良心,从发现的那刻起要么远离他,否则就该回报以真情,可是我却选择了利用,利用他的单纯,利用他的深情。由此而产生的内疚和自责混合着仇恨的狰狞,让我每时每刻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沉闷的心脏痛不欲生。我以为,我今后的人生注定要在良心和仇恨的挣扎、煎熬中度日,直到遇到那个人,他让我的心灵找到了一片安宁的土地。

    那是皇上第一次在翠微宫单独召见唐玄奘,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位传奇人物,传说中的取经高僧。

    “他就是唐玄奘?”我在心里默默地嘀咕道,“和《西游记》中那个长得发面馒头一般,什么妖精见了都想咬一口的唐僧可大不一样啊。”眼前的唐玄奘,高挑而略显清瘦,小麦色的肌肤透着健康的光泽,一对浓黑的卧蚕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那目光坚毅充满着力量。他身披素袈裟,脚蹬粗布鞋,从头到脚都朴素至极。我偷偷地打量着他,在心理悄悄地将这个真人版跟小说里、电视上的做着对比,不由开始想起过去的事情,渐渐地心不在焉起来。

    “武才人!”突然耳边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唤我。我立刻从神游中返回,只见皇上正侧目看着我。

    “皇上恕罪!”我连忙躬身道,同时一道冷汗顺着脖颈淌了下来。

    皇上倒未生气,只是略带严肃地问道:“方才到哪里神游去了?”

    皇上并未生气责怪于我,可见他心情不错,另外他似乎也并未将这唐玄奘当作外人。我心里暗想,同时再次说道:“皇上恕罪。臣妾刚才只是在想这玄奘法师怎么跟上回见时不一样了?”

    皇上听罢,与玄奘相视一笑,随转向我问道:“上回?你是什么时候见过玄奘法师呢?”

    “回皇上,就是前年玄奘法师结束西行回到长安的时候,皇上亲自为其接风。臣妾当时好奇,在城楼上远远地看了一眼。”

    皇上忍着笑道:“远远的一眼,哪里能看真切。还有,什么前年,小小年纪记性倒是不好,明明是贞观十九年的事情。”话一出口,皇上那原本轻松的表情立刻黯然了下来,然后冲我摆摆手,说:“拿棋盘来,朕要与法师对弈。”

    我知道,皇上一定是想起了承乾。四年了,他总还是不能忘怀,凡是与承乾相关的人事总能让他黯然神伤一阵,可见当年的丧子之痛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让我确定,无论李泰犯下多么重大的罪过,这位爱子心切的父亲也一定会饶恕他的。所以,这份仇恨压在我心头的日子注定要更加漫长。

    皇上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他一边与玄奘对弈一边谈天说地,不时询问玄奘西行的见闻,而玄奘的讲述更是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二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天的光阴。此后,皇上便经常召玄奘进宫,他们对弈、喝茶、聊天,谈佛法、讲趣闻,总是一聊就是几个时辰而不觉疲倦。

    那天,我送玄奘出宫。由于这段时间见面频繁,已经逐渐熟识了起来,我这才壮了胆第一次问他问题。

    “玄奘师父,武媚一直好奇,您西去取经,一路艰难险阻,屡次险象环生,却未曾听您提及过有帮手。难道师父这一路上就没带几个徒弟吗?”

    玄奘微笑着儒雅地答道:“贫僧前往天竺学习佛法,带回佛经,所以说是取经也未尝不可。只是,贫僧西去既非奉旨也非寺院遣派,完全是个人的主张,自然事事低调,哪里还有带徒弟的可能?”

    也是,我记得玄奘说过,他那时是跟随商队,单人单马踏上西去之路的。我本来也没将小说里的东西当真,只是面对真人心中好奇又觉有趣罢了。

    “那,师父可有个徒弟叫八戒的?”

    玄奘大概是被我这跳跃式加无厘头的问题雷到了,他愣了一下,带着诧异的表情看着我。我也立刻感到一丝尴尬,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正在我窘迫的时候,玄奘却开口回答了:“贫僧倒是有个徒弟法号持戒,武才人可是说他?”

    “哦,对对!”我赶紧顺着这个台阶下,“师父提到过的。是协助您编译经书的弟子之一。大概是我听错了,还说怎么叫八戒这么怪的名字!”我一边应着一边暗自责怪自己道:“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天庭是天庭,凡尘是凡尘,你自己凡尘的俗事都搞不定了,还有什么心情打听那些虚无飘渺的事情,还不赶紧就此打住!”

    玄奘呵呵一笑,道:“武才人或许不是听错,只是混淆了。所谓八戒乃我佛门中的八关戒斋,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这前七为戒,后一为斋,称八戒。武才人许是读过佛经?”

    什么乱七八糟的,听得我似懂非懂,一头雾水,这玄奘简直比当年的政治老师功力还强。可我还得应承着接下去,于是答道:“家慈礼佛多年,许是小时候听过、接触过,却也不记得了。”

    “原来如此,可见武才人乃与我佛门有缘之人。”

    玄奘此话一出,我不由当即打了个激灵,同时耳边竟然传来飘忽恍若隔世的声音,那浑厚的声音道:“这便是你我的缘分,是你和我佛门的缘分。”是谁?我的心脏扑通扑通一阵狂乱。但那感觉转瞬即逝,我平整了一下心绪,心想这些天兴许是没睡好,加上时常听玄奘讲佛法,方才大概是幻听了吧!

    这时,一旁的玄奘却开口道:“武才人,贫僧有一话一直想对才人说,却又没得到机会。今日在此,贫僧越礼有事想要请教才人。”

    哦,这个玄奘还有事情要问我?虽然好奇,礼数上却不能怠慢,于是回道:“师父过谦了。有什么是武媚能够效劳的,师父尽管直言。”

    玄奘这才说道:“贫僧与才人也有数面之缘,依贫僧看来武才人性格豁达,是个开朗之人。只是,让贫僧不解的是,像才人这样品性的人,为何眼神中会有戾气透出?虽然才人时常妙语玩笑,看似轻松活泼,然而眉宇间却总似锁着一股幽怨。”

    我听着玄奘的话,心头不由一紧。这个玄奘,他总共才见过我几次,又说过几句话,却似乎能看穿我似的。知道我的品性,又读出我心中的烦闷,是他的眼光太敏锐,还是我的痕迹太明显?

    只听玄奘继续道:“贫僧之所以向才人一探究竟,也是希望能有机会为才人排解烦忧。”

    我轻轻一笑,说:“师父苦修佛法就是为了为世人排解烦忧吗?”

    “所谓烦忧与嗔恶一样皆由心生。人的心也如这世间纵横交织的道路一般,如果道路不通达就会生烦、生忧、生嗔、生恶。而佛法的精妙就在于修心,以此帮助世人自省,自救。”

    这个玄奘,他还真是秉承普渡众生的理念,担当弘扬佛法的重任啊。但是,我的事情他一个出家人又哪里能明白,难不成要我跟他讲儿女之情,讲血债血还?想到这里,我再次淡然一笑道:“多谢师父好意。只不过武媚心中确无烦忧。师父所见,怕是在这宫中呆久了的缘故。如果仔细观察,这宫中之人大多会有相似的神情。正所谓寂寞宫闱锁清秋,也只不过顺其自然,平凡度日罢了。”

    玄奘点了点头,说道:“武才人不愿讲也罢。贫僧所学或许还不足以帮助才人顺畅心路,但倾诉也未尝不是一条疏通的渠道。无论何时,只要才人想说,贫僧都愿意倾听。”

    这个玄奘还真够执着,我正困扰该如何打发他正巧宫门已到,我便借机结束了这尴尬的对话,与他施礼拜别。

    这一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天庭,醒来却又似乎什么也记不得,只觉得头昏沉沉似有千斤重。我揉了揉脑袋,外面已经大亮,阳光看起来很好。难得今儿个不当值,又赶上这么好的太阳,不出去走走真是浪费。

    时间已入了秋季,天空看起来格外的蓝格外的高,阳光暖而不热,不时有清风拂面,感觉清新舒爽。沿着柳堤一路漫步,真想时间就停止在这清风朗日里,抛却所有只剩这信步的闲悠。想到这儿,我不觉自嘲地笑了,一抬头却看到李治正从前面的桥上走过,心里竟然有一丝窃喜。我刚想上前去打个招呼,只见一老一少两个宫婢抱着一个孩子走了过去。李治立即走下桥迎了上去,在草地上逗着孩子玩了起来。见此状况,我便止住脚步转身走开了。

    那孩子该就是他的长子李忠吧,想必是皇上想孙子了,便让奶娘抱了来。据说那孩子的母亲只是一般宫人,那时李治刚被立为太子,一次醉酒是她在一旁服侍,便有了这个儿子。虽然母亲身份卑微,但皇上对这个孙儿还是非常疼爱的,早早的就封了陈王,待遇可比他的几个弟弟妹妹优厚的多。这才几年,李治就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想到这里我不仅有一点心酸,却又诧异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我靠在一棵柳树上,心绪烦乱难以平静。

    “武才人。”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我连忙直起身子,却见玄奘正站在我面前,面带笑容地望着我。

    我这才赶紧施礼:“玄奘师父,武媚方才失礼了。”

    玄奘笑道:“不妨。贫僧刚才见才人双眉紧锁、神游云端,似乎在想心事,才故意放轻了脚步。不知才人方才是为何事而苦恼呢?”

    我就知道他会探寻究竟,这个和尚还真是契而不舍啊!我心里想着,脸上却挂着笑,“多谢师父关心,武媚方才只是走神。”

    话刚出口,就见玄奘的双眼正深邃地看着我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刺穿我的身体,直接触及我裸露的心脏,直看得我一阵心虚。刹那间,我竟然有种错觉,仿佛跟这双眼睛熟识已久,因此它才能轻易读懂我的虚伪和欺骗。

    那一刻,我被这双眼睛盯得慌乱不安,心口似有千万委屈积聚在一起想要一吐为快。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我可以信任吗,可以依赖吗,我的心事可以说吗?

    “玄奘师父,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你说吧!”

    “誓言是必须被坚持的吗?”

    “那要看它值不值得。值得便是坚持是执着,反之就是痴迷甚至愚钝。另外,还有力所能及与不能及的区别。”

    “不去做怎么知道能不能做到,又怎么看得到结果,算得出值不值得?”

    玄奘轻轻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其实天平一直在个人心中,值得与否早已明了,只不过通常不愿被承认罢了。就比方说仇恨,复仇的誓言总是最为激烈,也最刻骨铭心。可是,复仇能够消除已经造成的伤害吗?伤害就像身上的刀痕,纵使伤口愈合了,那疤痕还在。为了去掉疤痕而忍痛剜下那块肉,只不过又是一块更大的伤疤,却平添了更多的痛苦。周而复始,伤疤越来越大,痛越来越深。所以,每当遇到为仇恨所累的施主,贫僧都会劝他放下。”

    玄奘的话让我心头一惊,他怎么知道我所谓的誓言是复仇?难道说真的是得道高僧,能够看穿我的心事,让我的心思在他面前无处可藏?如果是这样,我倒要看他如何让我放下。

    “可是,仇恨又要如何放下?”

    玄奘听了我的提问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伸出一只手在我的面前攥成了一个拳又慢慢放到自己胸前,然后说道:“知道心有多大吗?只不过一个拳头的大小。在里面多放一分恨,就要挤出一分爱。当里面盛满了恨,也就再没有爱的空间了。”说着,他又将拳头伸到我面前,然后轻轻张开,“其实,恨和爱本就是人心的两端。留下哪个,放走哪个有时候就在一念之间。”

    此话一出,我只觉脑袋嗡得一声,耳边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含含糊糊似乎正在重复着相似的话,“多一分……就少一分……”是谁,是谁曾经对我说过相似的话?这幻觉也只是刹那便消失了,我晃了晃头,让自己镇定下来,一抬眼玄奘正在我的面前含笑看着我。

    不行,我要结束这个话题,正想着,只见玄奘的袈裟中隐约露出一个书角,于是便借机岔开话题道:“玄奘师父,这是?”

    玄奘于是从胸前掏出一本书递给了我。

    我接过翻了两下:“《大唐西域记》。这就是上次皇上提起的要师父撰写的西行见闻游记?这么快就完成了?”

    “贫僧本就有记录笔记的习惯,西行路上每到一处都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这本书便是根据以往的笔记由贫僧的弟子辩机整理编写的。笔记遗漏的部分,也是贫僧口述,辨机记录整理而成。”

    玄奘又说:“贫僧这次,一是要将此书献于皇上,另外也是想求皇上墨宝,为贫僧所译经文御制经序。”

    “哦?”我将书递还给玄奘,然后略有迟疑地说:“让皇上题序可不容易。”

    “武才人也看出此事不易了?”

    玄奘这话分明话中有话,念他虽然有些多事却出自一片好意,且对我不乏关心,我于是答道:“玄奘师父一心钻研佛法,不仅不辞辛劳万里求学,归来后更是潜心翻译经文,对此武媚深感佩服。可是,虽然皇上对师父一向礼遇有加,更是经常听师父谈论佛法,但皇上毕竟是皇上,对君王而言最重是江山。容武媚直言,皇上心系的其实并非佛法,而是师父这十数年的西行见闻,那才是对君王开疆扩土有所用的。”

    玄奘听了我的话一点也没有惊讶,而是平静地说道:“武才人真是一语中的。”

    我惊讶道:“师父早已知道?”

    玄奘轻轻点头,“其实,在长安时皇上就曾向贫僧提及希望贫僧能助其国事。”

    “那师父是怎样回答的?”

    “贫僧说皇上只要有问题,贫僧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贫僧毕竟是佛门弟子,求学不易,希望能将带回经文翻译整编成册,供后人学习。”

    “皇上答应了师父的请求,但是提出了要师父编写游记的条件?”

    玄奘笑着点点头。

    “师父敢驳当今皇上的面子,还驳得在情在理。皇上提出了交换条件,师父应了,却在完工之时又反过来要皇上作经序为回报。玄奘师父真是好胆量,好气魄。原来佛门子弟做起买卖来,也是只赚不赔啊!”这话虽然有些调侃意味,但我在心里是真的佩服起这个玄奘了。

    “武才人说笑了。皇上乃明君,自然不会怪罪贫僧,而贫僧也只不过是坚持自己的信念和理想罢了。至于这赚和赔,才人既然也知道求皇上作序这九成是不成,既然如此,敢问才人,贫僧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

    这个玄奘,倒是也开得起玩笑,看来虽然皈依了佛门,骨子里却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想到这里,我又问道:“如果皇上驳了师父的请求,师父可有办法应对?”

    玄奘几乎想都没想就答道:“贫僧就再次奏请,直到皇上同意为止。”

    玄奘的回答证明我没有高看了他,不过我还是想要打趣他一下,于是随口道:“玄奘师父如此是叫坚持呢还是痴迷?”

    玄奘这回倒是微微一愣,然后看着我会心地笑了。

    我也一笑回之。奇怪,这会儿子跟玄奘交谈,我怎么渐渐地心清气爽起来。方才的郁闷不畅似乎一扫而光,难道他是对的?这是我第一次开始思考玄奘的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袈裟轻摇,步态优雅,那背影怎么越看越熟悉?突然间,我的头一阵剧痛,脑海里出现了云雾团团,那金色的佛光,是谁的袈裟在摇摆?

    天界云雾飘渺,灵珠一人坐在瑶池边啜泣,突然一片祥云浮过他的脚踝。他抬起头,只见一个佛门中人正站在他的面前。那人蹲下身子,双眼微微含笑地看着他。

    “仙子为何在此独自垂泪啊?”

    那张脸温润如玉,那双眸子清澈如水,那笑容亲切祥和,灵珠被眼前的美颜惊住了,一时忘记了哭泣,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朝着那张脸摸去,似乎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那人接住灵珠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依旧笑着望着灵珠。

    手指接触皮肤的一刹那,真实的温度让灵珠意识到这不是幻觉。他想要抽离,却着了魔一般不愿放手。因为,就在这一刻,他的心底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痛苦、悲伤似乎一下子飘然远去,他甚至都要忘记方才哭泣的理由了。

    “你是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力量?”灵珠在心底默默问道。

    眼前这个人似乎能听到他心底的声音,回答说:“我是佛祖的弟子,随佛祖而来。”

    灵珠这才恍过神来,连忙抽开手,脸颊一阵绯红。

    “能告诉我为什么哭吗?”那个声音温柔得像瑶池中盛开的涟漪。

    不知道为什么,灵珠竟然无法拒绝他,于是回答道:“芙蓉姑姑走了。”

    “去哪里了?”

    “人间。”

    “如果是因为离别而不舍,我可以理解。如果是因为她被贬入凡间而担心,我倒觉得没有必要。”

    “为什么?神仙都不能当了,还要到人间受苦!”

    “你做过人吗?怎么知道做人没有做神仙好?”

    一句话问得灵珠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才说:“那你倒是说说做人有什么好的?”

    那人轻摇了摇头,说:“人和仙本就无法比较,好与不好各有评判。若是心中所要即便是苦也是好。我听说那芙蓉仙子是自愿销毁千年仙骨下界为人的,既是追寻心中所愿,你也该为她高兴才是。”

    这个人能读懂我心中所想,如他所说我是该祝福姑姑才是吗?灵珠在心里想着,那人却又开口了:“知道心有多大吗?”他说着,一把抓住了灵珠的手,将它轻轻握成拳举在了眼前。

    “无论仙、人还是佛,都有心。而心的大小就和这拳头一样大。这小小的地方,装满了眼泪就装不进欢笑,装满了忧愁就装不下喜悦。所以,当你不开心的时候,”说着,他将灵珠的拳头猛地张开然后又缓缓握住,“打开它,把里面的烦恼、愤怒、悲伤都放掉,重新装上希望、欢乐和平静。”

    说完这句话,那人便轻轻起身,转身驾云而去。灵珠望过去,只看见一片金色的佛光和在风中飘摇的袈裟……

    “金蝉子。”我突然脱口而出。我怎么会说出这个名字?我的脑海里怎么会浮现出刚才的画面,那是我的记忆吗?牡丹不是说我不可能记得前世的事情吗?可是,过去我为芙蓉而心痛的感觉真实确切,而今,我又想起那样一个片断,这会和玄奘有关系吗?不管怎样,至少说明曾经的确有一个我真实地存在过。

    玄奘已经有好几日没有进宫了。这天,我端了汤药来请皇上服用,只见他正坐在御案前盯着一张白纸思索着什么,手边放着《大唐西域记》和几本玄奘进献的佛经。我能猜到皇上这会儿在想什么,也觉得这是个机会便开口道:“皇上在想什么呢?”

    他并未抬头,只是侧目应道:“媚娘啊,你不是最会察言观色吗,你倒说说朕在想什么啊?”

    看起来皇上心情不错,我便回道:“媚娘若是猜中了,皇上就得一口气喝下这碗药。”

    皇上瞥了一眼我手中的汤药,皱了皱眉头说:“你呀,就会要挟朕。好,朕答应你,说吧,朕在想什么啊?”

    我故作思索片刻,然后说:“皇上在想要不要答应玄奘法师,为他作经序。”

    皇上抬起头来,不无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的?哦——是不是玄奘让你帮忙说情了?”

    我连忙娇嗔道:“皇上,纵然玄奘法师有托,媚娘哪儿敢呢!再说,以法师的性情,哪里是会托人办事的?”

    “也是,玄奘不会做,但你倒不是不敢做的主儿。”

    见皇上心情这么好,我于是紧跟着追问道:“那皇上到底要不要作这个经序呢?”

    皇上轻轻摇了摇头,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说:“朕还没拿好主意。”

    我见这会儿只有我和皇上两个人,便大胆问道:“皇上顾虑何在?”

    皇上毫不迟疑地回答了我:“朕虽然读过一些玄奘进献的经书,但对佛经并不通晓,所以不知如何作这经序。”

    “皇上如此谦虚,只怕是托辞吧!”

    “你呀!”皇上狠狠指了我一下,然后接着说:“朕刚才说的只是其一。其二,这个玄奘,仗着编写《大唐西域记》的功劳,就为朕做了这么一点事情就要朕给他写经序,朕若就这么答应了他,还有何威严?”

    听皇上这么说我忍不住偷乐了起来,原来皇上还跟玄奘较着这个劲儿呢!不过,我知道,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如果皇上不说我要不要替他说出来呢?正在我纠结的时候,皇上却自己说了出来:“最主要的是,朕是一国之君,朕的任何言辞都将代表一个国家的主张,这也是朕之所以会对作经序之事再三权衡的原因所在。”

    “皇上是担心此序如果一出,天下人会认为皇上要推崇佛教为我大唐的国教?”大唐是李姓江山,自然是奉同样李姓的太上老君为先人,理当尊崇道教。然而,事实上此时的佛教发展已经胜过道教,开始趋于主流。不过这话我不能说,况且皇上心里也清楚,所以也就咽了回去。

    皇上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我,说:“你还想说什么,继续说下去。”

    我于是继续说道:“媚娘驽钝,只是觉得但凡宗教,只要是能帮皇上教化黎民的便可以为以所用。像佛教教人从善,道教劝人淡泊,所以皇上才会一贯尊佛重道。”

    “尊佛重道!”他轻轻地念道。

    我知道,对皇上讲话有时候话不能说得太明,点到为止是最好的火候,于是说完这些之后便故意岔开话题说:“皇上,药都要凉了。您金口玉言,可要说话算数啊。”说着将汤药捧到了他面前。

    几天之后,玄奘觐见,第二次恳请皇上为其经书作序,皇上欣然应允。从那以后,玄奘和皇上的关系更为融洽了,而我和玄奘也越来越熟,渐渐地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那些日子是我自贞观十七年以后最为开心的时光。翠微宫中,皇上与玄奘对弈,我在一旁奉茶。有时,输了棋局的皇上会气得站起来,大声说道:“这个和尚太狡猾了。武才人,替朕下一盘。只许赢不许输!”有时,皇上会冲我使眼色,让我帮他看棋,此时,对面的玄奘就会干咳一声,举起杯子管我要茶。我只好借口茶水不足仓皇逃出殿外。那时候,翠微宫中总是充盈着笑声。真希望那样的日子能长久一些,然而世事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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