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的垂柳已经开始落叶,我望着一湖的碧水,手中抚摸着君羡的那块玉佩,玄奘的那些话还在耳边萦绕。“君羡,如果我说我想放下,你会不会觉得我无情无义?还是,你也会希望我这么做,放下仇恨和不切实际的誓言,重新找回自在和快活?可是,如果快乐是要连同思念你的心碎一起放下,你会不会怨我呢?”

    我正对着湖水和玉佩自语,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我一惊,手一滑,手中的玉佩一下子掉进了水中。我脑子“嗡”的一下,立刻站起身朝湖中张望,可玉佩早已沉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什么东西掉了?”是李治,刚才就是他吓我一跳才失手掉了玉佩的。“我立刻命人帮你捞!”

    那一刻我真是恨不得踹上李治一脚,可是转瞬间,心头的怒火就平息了下去。或许,这是天意吧。既然想要放下,是不是就不该太执着于过去呢?想到这里,我随口说道:“不必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一串手珠而已。”

    李治听我这么一说也不嚷嚷着要去找人了,他从自己手上取下一串珠子不由分说套在了我的手腕上,“是我害你掉了手串,这个算是赔偿。”

    我抬起手,那是一串红珊瑚手珠,如果没记错是李治自小戴着的,十分心爱。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说着就往下摘手串,却被李治一把按住。“送给你的岂有退回的道理?再说,平日父皇赏赐你的也尽是好东西,想那掉了的手串也一定差不了。”

    见他如此说,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挤出一个笑跟他道谢。

    “我刚经过花园,看到菊花已经开了,走,跟我赏花去!”说着拉起我便走。

    “太子殿下!”我一边瞪他一边把手抽了回去。

    李治笑笑,也知道自己失了分寸,随放了手,说:“那我先过去,你要过来啊!”说罢便跑开了。

    我回头朝湖中又看了一眼,“或许,这样也好。连同我的思念、伤心、仇恨一起埋葬在这清凉的水底。君羡,也许你会觉得我无情,这么快就说要忘记。我没有爱上别人,只是,我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对不起!”

    从湖边离开,我沿着石阶小路向花园走去,一路追寻着季节交替的痕迹。这时,迎面走来一人,看那衣着形容很是眼熟。待走近了才认了出来,于是连忙施礼道:“武媚见过高阳公主。”

    高阳上上下下将我扫视了一遍,然后才扬起下巴说道:“许久不见,武才人倒是越发的风姿妩媚了。莫说是男子,就是我看了也不免心动啊!可是为何到如今还只是一个才人,还被父皇呼来唤去当做奴婢一般,武才人不觉得委屈,本公主倒是都要为你鸣不平了!”

    这高阳公主还是老样子,虽说已经嫁为人妻,可单就她刚才那番话还有那口气和神情,就让我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胆敢拿刀威胁皇上的小公主,不由觉得一阵亲切。

    “公主殿下,武媚天生驽钝,能在御前侍奉已经是幸运,还敢奢求什么呢?”

    “武才人,你是什么样的人本公主还不清楚吗?你入宫十余年,既不受宠也不争宠,可惜了这副花容月貌,呆在这宫中不是平白浪费了大好年华吗?我就不信,你心里真就熬得住?”

    高阳公主的话没错,但她只看到了皮相。她不懂我的心事是自然,可是眼下要我如何回答她呢?正在我犹豫的时候,李治突然出现了。

    “高阳,是你啊!”李治说着朝我们走了过来。

    高阳一看到李治连忙迎了上去,一边撒娇道:“皇兄,你都不去看我,你不想我了?”那声音叫一个嗲,跟刚才完全判若两人,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李治一把拉住高阳,上下打量着,连声说:“长高了,更漂亮了。嗯,这所有的公主里面还是数我的十七妹最标致。”

    看他们这兄妹情深的样子保不准又要腻歪多久,不过正好是我脱身的机会。我于是连忙向他们二位施礼告退,然后迅速离开这事发现场。

    回到翠微宫,皇上刚好和大臣们商议完国事返回含风殿。我看皇上气色不错,便照旧研好墨服侍他练字。刚写完一篇,只听殿外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让开!”

    单听这动静就知道来者何人。只见皇上放下笔,冲外面说道:“让她进来!”话音刚落,高阳公主已经兴冲冲地来到了近前。

    皇上瞪了高阳一眼,嗔怒道:“老大不小了,还这么不懂规矩!”

    高阳不但不怕,反倒质问皇上道:“父皇不要儿臣了吗?”

    “此话怎讲?”

    “这么长时间了,父皇一次也没传召过儿臣,八成是有皇兄陪在身边,不希罕高阳了。”

    “不是你说再也不进宫了吗?”

    “那是赌气说的。父皇怎么能当真!”

    这父女俩置气也不是头一回了,尤其是给高阳公主选驸马那阵子,真气也罢假闹也好,总之这种场面我早已见怪不怪,于是赶紧出来当这个台阶:

    “皇上,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您贵为天子肚量自然比宰相大千倍万倍。高阳公主进宫当然就是认错来的,您就原谅她吧。”

    “她这个样子也叫认错?好吧,今天朕不想扫兴,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高阳见皇上松口,于是大步上前挽住皇上的胳膊,撒娇道:“父皇还是疼儿臣的。不然,儿臣有事找谁啊?”

    皇上拿开高阳的手,坐在了椅子上,然后说:“朕就知道,你不会平白无故来看朕,朕没那好福气。说吧,又有何事啊?”

    高阳刚要开口,皇上却立刻打住了她:“如果还是为驸马督尉加官的事情,你就不必说了。”

    “不是的!”高阳蹲下身子扶在椅把上说道:“父皇,这回真的是很小很小一件事。不过,恩典只有父皇能给。”

    皇上听高阳公主说不是为了驸马的事情,于是微微笑着说:“那你就说来听听。看这个恩典朕愿不愿意给你。”

    高阳继续用撒娇的语气说:“父皇,儿臣府里缺几个机灵能干的丫头,想向父皇讨几个耗用的来。是不是很小的一桩事啊?”

    皇上一听不由呵呵笑了起来,“怎么,公主府的丫头不称心啊?那不都是你出嫁前精挑细选的,如今又不如意了?你让父皇上哪里给你找更好的来?”

    “儿臣就想要父皇身边的,父皇一手调教出来的才是精品。”

    “这样啊?皇儿好久没向朕提要求了,那这次朕就割爱,一会儿让福禄给你挑几个聪明伶俐的丫头,朕赐予你就是。”

    高阳欢喜道:“儿臣谢父皇。不过,儿臣可不可以指定一个呀?”

    “你有属意的就告诉福禄。”

    “可是,儿臣是想求父皇把武媚娘赐给我。”

    此话一出,我不由心中一惊,连忙抬眼向皇上看去。只见方才还和颜悦色的皇上此时突然颜色大变,他一拍椅把,怒喝道:“放肆!你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媚娘是什么人,那是朕的才人,岂是能给你当奴为婢的?”

    “你不也是把她当奴婢使的嘛?再说,当初你还想把她赐给大哥呢,怎么今天就不能给我?”

    高阳一提承乾不由勾起了皇上的伤心事,他更加气愤了,起身指着高阳道:“原以为你嫁了人就能真的长大,懂些规矩,没想到是越发不懂事。都怪朕当初太过溺爱你。你再敢胡闹,朕就将你逐出宫去,再也不准回来!”

    这高阳倒是一点也不怕,她直起身嘟着嘴道:“不给就不给嘛,至于发这么大火吗?”

    皇上大概也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了,于是坐了下去不再吭声。谁知高阳却不作罢,她继续道:“人不给,那就给驸马加官吧!”

    皇上克制着自己,尽力用平和的语气说道:“朕不是说了不要再提此事吗?朕最后再跟你说一次,你的公爹虽然是朕的贤相,可是驸马并不像他的父亲,没有那个才能。所以,朕不可能为他以重任。朕如果不能辨识人才,而是任人唯亲,那岂不成昏君了?”

    “父皇既然知道房遗爱难成国之栋梁,怎么能让女儿嫁给那个窝囊废呢!”

    “住口!怎么说自己丈夫的?驸马性格温顺,谦卑仁厚。以你的脾气性子,只有找这样的人作夫君,才能一辈子疼你、让着你,你才不会受委屈。再者,朕不让驸马身居要位,也是想让他避免纷争,能够太平长岁。只要你们夫妻恩爱,平平淡淡的生活就是幸福。”

    我本以为高阳还会像上次一样跟皇上争辩,没想到皇上此话说完她的反应倒很平静。只见高阳走开几步,向皇上规规矩矩施了一礼,然后说:“父皇话已至此,儿臣再没什么可说的。从今往后,儿臣再也不会跟父皇提及此事。既然父皇刚才答应赏赐几个宫婢给儿臣,就请父皇下旨吧!”

    难得这次高阳如此听话,皇上也有些诧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父女之争,他连忙命福禄带高阳公主下去挑人。

    待高阳公主走后,皇上看着我突然问道:“高阳想把你要出宫去,你是怎么想的?想出宫吗?”

    出宫?过去每一天都想,后来是仇恨把我留在了这里。可是如今,我既然已经决定放下,那么出宫去,不必再面对皇上和太子以及这宫里所有的机关算计或许能让我真正的解脱。只是,真的出了宫我又会面对什么样的生活?跟着高阳公主吗?我虽然不讨厌她的率直和任性,但是去公主府也只不过是一个大牢笼换成小牢笼罢了,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况且,君心难测,看皇上方才的反应我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皇上,武媚一心只想服侍好皇上,不愿意离开。”

    “你真这么想?”

    “臣妾不敢对皇上有丝毫欺瞒。皇上身为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臣妾将皇上的龙体照顾好了,就是把大唐江山照顾好了,也是为百姓造福。如此,武媚很有成就感。”

    “你说得很好。不管是不是真心,朕都当是的。”皇上说着,突然放低了声音,温和地说道:“记得你刚入宫的时候,那是贞观十一年,朕没记错吧?”

    “皇上记得没错,那年武媚十四岁。”

    “十四岁,是的是的。记得,朕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的脸颊一团绯红,一双大眼睛看着朕,又惊又怕。朕就想,这天底下怎么还有如此明丽妩媚却又超凡脱俗的女子,朕要征服她。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丫头长大了,更加的明艳动人,而且聪慧非凡。可是,朕还是没能征服她啊!”

    皇上的话把我带回到了过去,那天我在玄武门最后一次回望,那天我孤身一人走进了宫墙,还记得那个小院子里的石榴花,红得像火一样;还有那年冬天的红梅,雪雁、蝶衣,还有承乾,那些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都还历历在目,却早已物是人非。我不敢再想,我怕再想就想到那些忍不住伤心的人和事。

    待皇上讲完,我立刻应道:“皇上,您早已征服了她。那个小丫头在您身边长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见证着您是如何为国事呕心沥血,见证着大唐在一代明君的手中日渐强盛。在她的心中,您不只是高高在上、一呼百应的天子,您还是宽容慈爱的父亲,一个有血有肉,真情真义的人。她佩服您,崇拜您,如此仰视您。”说着我跪了下去,仰望着他,记得贞观十一年的那个晚上,我也是这样跪着,仰望着他。

    他看着我,伸出手将我扶了起来。“媚娘啊,十多年了。你把最好的年华留在了朕身边。可是,有朝一日朕要是不在了,你又该如何啊?不要说什么万寿无疆的套话,你也说过,朕是人,是人就有生老病死,都难免那一天。到时候,你又该何去何从?遵循古制的话,就要削发为尼,从此常伴青灯古佛。还是会有更好的选择?你好好想想吧,朕累了,你先下去吧!”

    退出殿外,我的心却无法平静。皇上说得对,有些事不是你不想它就不会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该怎么办?青灯古佛,不,那会闷死我的。皇上让我想想,还说或许会有更好的选择,他为什么会这么说,这话中到底藏着什么玄机?我边走边想,似乎明白一点又好像什么也猜不透。正在这时,李治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走路不看路,当心摔着!”

    “太子殿下好清闲啊!”

    “什么清闲,我这正要去见父皇呢。”

    “皇上在休息,不让打扰。”

    “休息了?那高阳呢,她不是去见父皇了吗?”

    “高阳公主已经回去了。”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有事要问李治,于是又说道:“高阳公主刚才向皇上请旨,希望皇上把我赐给她。”

    “什么?”李治大惊失色道,“父皇答应了吗?”

    我摇摇头,“看你这惊讶的样子,看来此事与你无关。”

    “当然与我无关。高阳那丫头怎么会向父皇要你?”

    “我也正纳闷儿呢!”

    “这丫头,下次见到她我一定好好修理她一顿。”

    “至于吗,你们兄妹感情这么好,你舍得啊?”

    “见不到你,我才真舍不得呢!你就为这事烦恼,父皇不是没答应嘛!”

    “不是,不是为了此事。高阳公主走后,皇上问我可曾想过待他百年之后我的归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将此事告诉李治,只是觉得这件事说出来才会舒服,而除了李治我也无人可说。李治听罢,非常认真地问我:“那,你可曾想过这个问题?”

    “没有。”

    “那你就真该好好想想了。”他的语气极其严肃,仿佛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天大的问题。

    皇上的话在我心里掀起了一阵波澜,但是这件事很快也就过去了,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这天,皇上正和玄奘下棋,福禄突然走了进来,面色凝重地呈上一份奏章。

    福禄小心地禀道:“皇上,御史大夫郭铭方才求见,听说玄奘法师在就走了,让奴才把这个呈给皇上。”

    皇上一边下棋,眼也没抬说道:“来就来了,怎么又走了呢?”

    福禄面露难色,举着奏章小心翼翼地说:“皇上还是看一下吧!”

    皇上这才接过奏章,漫不经心地打开来看,这一看就见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他将奏章甩在了棋盘上,冲玄奘道:“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又冲福禄道:“令郭铭立刻觐见!”

    福禄连忙出去追郭铭,这边玄奘看了奏章也脸色大变,当即拜倒不起。

    郭铭本就没有离开,听到皇上传召赶紧走进殿来。皇上冲他厉声问道:“你所奏可属实?”

    郭铭答道:“回皇上,句句属实。此事甚大,臣思索再三,认为不敢隐瞒才冒死上奏。”

    “好,朕这就命人到你奏章上所写的城郊小筑察看。如果有半点不实的奏报,朕立刻杀了你!”

    “臣万死。只是,这件事洛阳城已经传开了,说什么‘娶了皇家女,帽子变瓜皮,和尚东床坐,娇妻何处寻?’”

    “放肆!”皇上怒吼道,一把掀翻了棋盘,“来人,传高阳公主火速觐见,不得有误!”然后看着玄奘道:“这件事你难辞其咎。最好能给朕一个交代,否则,朕拆了白马寺!”

    皇上这火儿如晴天霹雳,把含风殿里的所有人都吓得心惊胆战,一时间整个翠微宫都笼罩在一团不祥的阴云中。

    高阳公主似乎已经听到了消息,她走进殿来的时候脸色也是十分难看。皇上遣退众人,独留高阳公主一人。

    殿内先是一片安静,听不到里面究竟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突然从里面传出“啪!”的一声响,我连忙推门进去,只见皇上心爱的琥珀盏摔碎在地上。再一看,高阳公主手持匕首正抵在咽喉上。我看到高阳的脖子上已经见了血迹,连忙上前一边劝道:“公主切莫冲动。”一边去夺她手中的匕首。

    却听皇上喝道:“别管她,让她去死!朕养出这样的女儿,无颜面对朕的臣民。”

    高阳公主眼中含泪,咬着牙关说道:“你以为女儿不敢死?只要你敢动他一根汗毛,女儿立即死在你面前!”

    皇上气得双手颤抖,“朕可以没有女儿,但是不能不给天下子民,不给朕的爱卿一个交代。来人啊,把公主压回府去严加看管,听候发落!她若寻死不要阻拦,若是那样不必等朕的旨意,立即将白马寺辩机和尚凌迟处死!”

    几个侍卫一拥而上,解了高阳的匕首就要将她请出殿外。高阳甩开侍卫的胳膊,向前几步扑通跪在了皇上脚下。我从未见高阳公主如此服软,如此哀求皇上。

    “父皇,儿臣求您了。儿臣可以不做公主,要发配要流放都行,但是求您放了辩机,让我们在一起。这辈子,我只爱过这么一个男人,没有他我活不了。”

    皇上转过身去一挥手,几个侍卫不敢怠慢将高阳架着拖出了殿外。我当时完全懵了,只听到高阳声嘶力竭地喊着:“父皇,你无情无义!我高阳是辩机的女人,这辈子都是!”

    我被高阳的举动惊呆了,再回头看皇上,只见他面色如灰站立不稳,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我赶紧冲过去想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我曾亲眼见证过无数次皇上和高阳斗气,却从未像今天这样严重过,我知道这一次他们都动了真格了。

    皇上是真的被气到了,这样的丑闻别说是发生在皇家,就是平常百姓家也是断不能容的。可是为什么,从我知道这件事起我心里道德的天平就在向高阳倾斜,这个刁蛮任性的公主与我之间并无私交,平心而论我也只能说是不讨厌她而已。为何,为何我会同情她,理解她,甚至有一点佩服她?我百思不得其解,越是想越想不通越觉得头痛欲裂。

    为什么佛要阻断姻缘?佛不是大慈大悲的吗?佛不是大爱众生的吗?却为何一入佛门就不可以爱别人?原来佛也是自私的。这就是伦常,这就是法度,任凭谁也不可以违反!这道理是谁规定的?不——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我摸着自己的胸口,心脏在疯狂地跳动。我曾为他心动过?虽然时间短暂,却曾因此备受煎熬。他是佛祖的弟子,他心中所爱只能是佛;我是天地间的灵物,仙魂幻化的肉身,我连说爱字都是羞耻的。所以,我只能默默地注视他的背影,遥望那金色的袈裟在云彩中摇曳。

    我一下子跳下床去,踉踉跄跄地走到水盆前将脸埋在水中,半天才缓过神来。

    长廊里,我缓缓向前,心绪一直不能平静。迎面,玄奘终于出现了,这是事发以来他头一次进宫。

    我迎上前,施礼道:“玄奘师父,您终于来了。”

    玄奘面色憔悴,还礼道:“武才人,贫僧今日特来向皇上请罪。”

    面对玄奘,我也无需兜圈子,于是直截了当道:“皇上已经决定处死辩机,不日就要颁旨。至于公主那边,还不知道会怎样。现在无人敢为他们求情。玄奘师父,辩机是您的爱徒,又有翻译经书之功,您为他求情也在情理中啊。”

    玄奘双手合十,双目紧闭道:“贫僧教导无方,发生如此毁坏佛门清誉之事,贫僧难辞其咎,还有什么脸肯求皇上宽恕?”

    听他这样说我不由一阵火儿,平日里我所敬重的大师关键时刻竟然不肯为爱徒出头,这让我十分不平。

    “可是,辩机是您的爱徒,您不是还曾说过希望日后将衣钵传承于他吗,您怎么忍心他被腰斩于市?”

    “罪过啊。他犯此大戒,已非我佛门所能容。”

    “师父,我读过辩机翻译的经文,字里行间我能感受到他对佛法的热爱。如果只是因为用错了情就要了他的性命,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可悲,却也可恨!”

    我没有想到如此冷漠的话会是出自玄奘之口。也是,皇上本就很有可能迁怒于他,这个时候任凭谁也没有胆量再去求情啊!可是,我本以为玄奘不同,他勇气过人,胆量过人,所以他之所以不愿意求情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从根本上就不能认同辩机的行为,甚至说他是憎恶的。只是,这个曾经唤醒我前世记忆的人却和我有着截然相反的心境。

    “你爱过吗?”

    我的提问突如其来,玄奘一时无法反应。我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你没有,一定没有。所以,你根本无法理解,也不会有同情。我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入佛门就要爱恨全断,难道只有一颗放空一切、冰封冷冻的心才是超脱,那么有何以普渡众生?”

    我本想发泄完就算了,没想到玄奘却应道:“这也是我曾经问过的问题。你问我有没有爱过,作为佛门弟子我不能回答,可是作为朋友我却可以告诉你,有过。我不知道那种感情是不是你所说的爱,但我认为应该没有差别。她走进过我的心里,可是我的心里同时还装着佛。世间没有万全之法,否则我也就不会有昔日的苦恼。”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我不自觉地随口念了出来,却看到玄奘用湿润的眼睛看着我,他当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两句诗,却恰是他内心的写照。

    “那你后来是如何解决的?”

    玄奘望着远方,悠悠地说道:“纲常伦理为的是维护世间秩序。所谓秩序就必定有纵横框条,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可是,人的心非方非圆,是不能用一个形状完好的框框住的。这框条之外的部分就是所谓的情有可原,理法却不能容。所以有些事也只能出自性情,止于理法。世间事大都会面临取舍,虽然艰难,但有取就必定有舍,不舍不得。”

    “所以你舍情爱,取佛法,舍辩机,取纲常。”

    “情是我一己之爱,佛法却是天下众生的。辩机是我一人的徒弟,纲常却是天下的规范。皇上掌管天下依据的就是法理,如果感情用事而自毁法理,会有什么后果呢?所以,不要逼皇上。”

    听了玄奘此言,我无话可说。这场情与理的辩驳我输了,不是我已词穷,而是我意识到遵从时代的规范才是生存下来的法则。虽然我认为不伦之恋罪不至死,却已然没有为他们求情的理由。

    辩机被腰斩那天下着小雨。一层秋雨一层凉,我已经嗅到了冬天的气息。李治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旁。

    “你去看过高阳公主了?”

    “嗯!”他的话从未像今天这样少过。

    “她还好吗?有没有想不开?”

    “高阳说她不会死。既然父皇认为她和辩机相爱是一个耻辱,那么只要她活着,这个耻辱就永远在那里。”

    “高阳公主的性格太刚烈了。其实,皇室中在外面豢养情人的大有人在,可是有谁会像她这样爱得如此坦荡?”

    “你是在佩服高阳?”

    “佩服她又如何?高阳公主不爱驸马,皇上为了笼络重臣将她嫁到房家。如此说来,今日之事如果说要怪第一个要怪的就是皇上。”

    “皇家之女大都是父皇做主婚配给王公贵族的呀。”

    “但愿她们都能幸福。”

    “你这些话给我说说也就罢了,全当是发泄吧。”

    “谢谢提醒。这宫里除了你我也无人可说真话。”

    “我不明白,你与高阳交情不深,为何会对她的事情如此在意?”

    我侧过身,直视他探寻的目光,回答道:“我不是为高阳,而是为这份情。虽然为世俗不能容,但正因为如此,这份感情才更显得弥足珍贵。”

    “你真的这么想?只为真情,不在乎世俗伦常?”

    “没错!人活着已经不易了,如果活着的时候不能珍惜,难道要到死抱着遗憾入土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想哭,许久不见的泪水再次涌上心头,但只愿下一次我不会再有遗憾,可是,我还会有下一次吗?

    我抬眼看着李治,他的脸上似有似无挂着一丝笑意,在这样的距离看他,那双眼睛真的很漂亮,我简直快要被它吸引住了。我赶紧侧过头,转移话题道:“你有劝过高阳公主吗,她以后要如何面对皇上呢?”

    “高阳说,她此生再不进宫,再也不见父皇了。”

    高阳果真再也没有入宫,同样不再来的还有玄奘。含风殿突然又冷清了下来,白日里在里面整理,抬头望着墙柱,感觉这里是那么的空旷,四面吹来的风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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