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出征高句丽本就留下了旧疾,加上这次高阳公主的事情给他的打击,没多久他就病倒了。这次皇上的病情来势汹汹,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这些日子,我和福禄轮流守在皇上身边,寸步不离。看着皇上的病情不见好转,我心急如焚。记得上次皇上跟我说要我为今后打算,那时我还只是有过片刻的担忧,而眼下我终于意识到皇上所说的话离现实是如此接近。

    “就要削发为尼,从此常伴青灯古佛。还是会有更好的选择?”皇上的话再次在我耳边回响。剪了头发,住进庵堂,从此与经书钟鼓为伴,倒也远离世俗喧嚣,更没有如今的事事小心,步步谨慎,或许也乐得清静。不,我不要!我还没有看破红尘,也无法做到清心寡欲,我还想要趁着年轻过几天逍遥自在的日子呢。

    “药糊了!”我正想得出神,突然耳边一个声音吓得我下意识地就去拿盖子。“当心!”那个声音刚说道我就被烫得“啊!”地叫了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已经被他捉到手里吹了起来。

    “殿下?”我看着李治怔怔地说道,然后连忙抽回了手。

    “怎么你在煎药啊?”

    “这药不能凉了,等皇上醒了就要服用,所以我得看着。”

    结束了这两句对白我们冷场了片刻。我觉得尴尬,于是接口说:“我得进去看看皇上醒了没有。”说着就要抽身离开,手腕却被他紧紧抓住了。他将我拉回身边,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我被盯得很不自在,又忽然闻到一股酒气,于是问道:“你喝酒了?”

    他却全然不理会,而是问我:“父皇跟你说过的话你想得怎样了?”

    我看着他,诧异道:“什么?”

    “不要装傻。”他似乎有些生气,“父皇上次不是让你想一想到了那一天你该怎么办?”

    他虽然词不达意,但我还是听懂了。怎么会听不懂,这不也是我正发愁的事情?可是此时,我惟有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瞪着我激动地说道:“你没有想?你怎么能不去想呢?你难道不知道皇上百年之后所有没有子女的妃嫔都必须削发为尼?你难道想终生以木鱼钟鼓为伴吗?”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狂躁和一阵摇晃弄得有些心烦,他说的这些我能不知道吗,可是我能怎样,我有别的出路吗?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委屈涌上心头,于是用力甩开他的手厉声驳斥道:“我能有什么办法?一入宫门,此生就交付帝王家,富贵生死全凭皇上的一句话而已。你与其这样质问我,不如等你当了皇帝想想怎样善待宫人们!只怕是到时候,你就只顾享受坐拥天下的快乐了!”

    话没说完,突然就感到唇上一阵火热。是他,他就这样在皇上的寝宫门前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我脑袋“翁”的一声像炸开了一般,身体却僵硬在那里不得动弹。与此同时,一幅幅残缺的画面倏地闪进我的脑海,那些泛黄的记忆一下子贯穿了我的每一条神经。草地上,凉亭里,湖水边,那一个个拥抱,那清涩而甜蜜的吻,那些心动和心痛。我的身体一下子变得酥软起来,手指慢慢爬上他的肩胛,倾尽所能地回应着他,眼角却止不住地落下一行。

    他似乎感觉到了,渐渐停了下来,然后看着我用手指抹去泪痕。接着,更让我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突然将我抱起来朝着偏殿走去。我本能地挣扎却被他越抱越紧。我的心里一阵慌乱,以致忘记了害怕,忘记了这是在皇上的翠微宫里,直到彻骨的疼痛蔓延至我的胸口,我才清醒地认识到这不是梦。

    窗外的月亮渐渐被云遮挡,我看着身旁匍匐酣睡的李治突然有一种杀了他的冲动,举起的拳头却还是停在了半空。我赶紧整好衣服匆匆离开这座偏殿,走出门外不住地四下张望,生怕被人撞到。见四下无人,我才长出一口气故作镇定地向前走去。突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武才人。”我被吓得打了一个冷颤,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只见福禄像鬼一般地出现在我身后的一棵树下,树影洒在他的脸上,衬得那张脸充满了阴郁。

    “武才人,皇上醒了让你过去。”福禄的声音十分平静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我猜他刚才应该没有看到我们,于是应道:“知道了,我这就去。”然后提起裙摆匆匆逃离。

    那晚之后一切都风平浪静,我这才定下心,看来那晚之事并无第三个人知道。皇上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我惟有更加尽心地照顾他,对于李治我却增加了提防,时刻注意跟他保持距离。可是那家伙却不知好歹,越发明目张胆地找机会接近我,甚至在皇上的病榻前也不知收敛。他的行为让我每一天都胆战心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只有更加十二万分的谨慎。如此小心翼翼地挨过每一天,不觉就到了腊月。

    这天,皇上精神格外的好。自从他卧病以来,这些国事都是太子李治处理的,今天不知为何他却让福禄把最近太子批阅过的奏章都取了来。我坐在床边念着奏章,却发现他似乎并没有在听,眼睛蓦然地望着窗外,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皇上。”我轻声唤了句。他回过神来,看着我微微一笑,然后伸出手将奏章从我手里抽了出去。

    “媚娘啊,朕之前跟你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有点懵了,诧异地看着他不知该作何答。他却欠了欠身,从枕头下抽出一卷黄缎递到我手上。我打开来一看不由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这?”

    他看着我那惊讶的表情浅浅地笑了一下,说道:“不要惊讶,这是朕想了很久才做的决定。朕看得出来,太子心里早就有你了,只是你心里怎么想的朕还看不透。朕是过来人,知道有些事情经历了就会永远埋在心里。可是,路还很长,人不能被过去绊住。朕不想因繁文缛节耽误了你们的青春。你呢,朕也劝你一句,该放下的就放下吧,终须怜惜眼前人啊!”

    我知道皇上一定是还以为我心里始终放不下承乾。他曾经答应过把我给承乾,却终究失信了,那么今日,他的这份遗诏是为了弥补当年的亏欠吗?

    “拿朕的玉玺来。”他吩咐道。我连忙起身取来捧至他面前。

    他拿起玉玺,看着我又说道:“太子妃是个好孩子,以后大唐的皇后也只能是她。”说罢,将诏书托在我的手掌上盖下了印章。

    “皇上,我——”我刚一开口就被他止住了。他将诏书卷好叫我收在床头的锦匣里,说:“诏书的事情你心里有数就好,连太子也要暂时瞒着,将来怎么决定全在你了。”

    我刚想再解释什么,福禄恰巧抱着一束梅花走了进来。

    “今年的梅花开得真好啊!”皇上看了眼梅花又看了看我,继续道:“媚娘,朕记得你以前最喜欢梅花了。现在还是吗?”

    “是的。臣妾始终如一。”我边答边站起身来接过梅花插进瓶子里。身后,皇上悠悠地说道:“始终如一固然可贵,该变的时候还是要懂变通啊。”

    我笑了笑没有作声。这时,一旁的福禄开口了:“皇上,徐充容在门外候了多时了。”

    “那就宣吧。”皇上说着欠了欠身子。我见状于是知趣地告退了。

    殿门前我与迎面走进的徐惠撞了个正着。她依旧是一身白衣,脸色还是显得有些苍白却因此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之处。我见到她连忙施礼退到一旁,她瞟了我一眼,那眼神清冷至极。我心里不觉一丝寒凉,那个昔日曾与我品茶下棋的徐惠早已不在了。

    这些年,我看着她独享皇上的专宠,一步步从才人到充容,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却逐渐疏远,如今已淡漠如同路人。她和我终究不是一类人,这在我们初次相见的时候我便已明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意呢?想到这里,我自顾自地笑了笑,然后背向徐惠的背影走出了大殿……

    贞观二十三年,那个闷热的夏天,一代唐宗驾崩。遵照先皇遗诏,太子李治扶柩继位。我为先皇整理遗物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那份密诏。

    皇上他反悔了?其实,这份密诏是否要派上用场我始终都没有想好。我承认自己不愿意削发为尼,可是,遵从皇上的旨意作李治的妃子会是我最好的选择吗?那就意味着我这辈子再也走不出这座皇宫,今后的生活我要和那些年轻美貌的女人们争夺丈夫,这会是我想要的吗?因此,当那份密诏凭空消失的时候,我却并未有太多伤心,反倒因为不用面临抉择而感到轻松了许多。

    “武才人,”福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徐娘娘请您过去一下。”

    “知道了!”我应着,心里却十二万分的诧异。这么多年了,这还是徐惠第一次主动找我,她会有什么事情呢?想来,我们都是先皇的女人,未来的出路也大致相同,她找我不会是商量日后的事情吧?

    依旧是那股淡雅的薰香,徐惠一袭白裙斜靠在牙榻上,手边放着一只清花酒壶和一只杯子。她从来都是只喝茶不饮酒的。我走上前本要行礼,她却止住了我。“都是姐妹,不必多礼。”她说着身子微微挪动了一下。

    我于是走上前,刚要开口她却抢先说道:“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叫你来吧?”

    我点点头。

    她继续说道:“我叫你来是想看看你做好准备了没有?”

    “徐充容此话怎讲?”

    她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做好准备剪了头发去庵堂里为先皇祈福了吗?”

    此话一出我便感到这回是来者不善,果然徐惠接下来就说道:“哦,瞧我这脑子。武才人怎么会肯落发为尼呢,怕是早就作好准备迎接新主了吧?你说当今皇上会封你为什么呢?不会还是才人吧?”

    这几句话言辞犀利完全不像从徐惠这样自视清高的人口中说出的。我压抑着愤怒说道:“武媚不明白徐充容何出此言?”

    徐惠听我这么问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手边的酒壶倒了一杯酒。她将酒杯举到鼻子前嗅了一下,然后慢悠悠地吟道:“唐三代后,女主武王。”说着她的眼神瞟向了我,我惊诧地看着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熟悉吧?知道这八字箴言从何而来吗?”

    我当时立刻意识到这一切一定和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徐惠脱不了干系,于是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惠笑笑,“是我。是我指使李淳风这么做的。这八个字也是我编造出来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对我?”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即便我和徐惠不是同道中人,但长久以来我都敬她才学过人,欣赏她毫不张扬的内敛性格,怜惜她娇弱的身体。可是到头来,她却是那个害了我,害了君羡和承乾的罪魁祸首。

    “为什么?因为皇上一时糊涂,竟然做出把你赐给太子如此荒谬的决定。我不能看着皇上的一世英名就断送在这个错误上,我无法允许他被后世耻笑说子夺父妻。”

    徐惠振振有词,我却在心底鄙夷地笑了。“你以为你这么做是为了皇上着想?就因为你的自作聪明,断送了两位皇子。我倒想知道到了地下,皇上他饶不饶得了你!”她当然听不懂,我也不需要她明白,此刻我不想再多面对她一刻,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怕是当今皇上也脱不了干系吧!”听到这句话我收住了脚步,转过身看着她质问道:“这关当今皇上什么事?你快说清楚!”

    “其实我的预谋差一点就泡汤了。那天晚上,我和李淳风见面商议接下来的步骤,不料被当今皇上那时候的晋王殿下撞破。如果他把这件事告诉皇上,我怕是早就没有机会待在这里了。说起来我还要多谢晋王殿下当日的成全。”

    “你什么意思?”

    “你没想到吧?当时的晋王也不愿意你嫁给太子,所以他就保守了这个秘密。想知道后来,李淳风为什么会突然失踪吗?也是晋王的主意,因为他想要保全的人就只有你。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你竟然能让先后两任太子都为你着迷,难不成你真的想当皇后?”

    “我想不想当皇后不甘你的事。我和太子之间也不是你能理解的!”

    “是吗?”徐惠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件东西,打开念道:“武世彟之女武媚,贞观十一年入宫,朕怜其年幼,未尝宠幸之。……故赐武媚于太子治,待朕百年之后太子继位即纳入后宫。……”

    我立刻惊住了,这不是皇上给我的密诏吗,怎么会在她手里?只见徐惠念完诏书看着我道:“我不得不佩服你好大的能耐,能让皇上先后两次把你赐给两任太子。不过,只要我徐惠在,就不允许这样的丑事发生!”说着她手指一松那份诏书就掉落下去。我这才发现在她脚下正放着一只火盆,诏书落入其中立刻被火焰吞噬。与此同时,徐惠一抬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没有去抢救诏书,而是站在原地未动。“很遗憾,这份诏书对我其实一点价值也没有。我本就没有打算将它公开,因为皇上跟我说要不要用它全凭我自己做主。”

    这回,换徐惠用惊讶的表情看着我了。看到她那个样子我不由产生一股冲动,“我心里始终爱着一个人,从十四岁到现在始终如一。他不是皇上,也不是太子。所以,我对这座皇宫没有眷恋,更加没有想过当什么皇后。”

    我看着徐惠的表情一点点扭曲,最后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洒满了白色的衣裙。她捂着肚子,痛苦地倒在了榻上。我立刻明白了,从不饮酒的徐惠为什么刚才会喝酒,她那是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既然她有意追随先皇而去,我没有理由不成全她。于是,我冲她深施一礼然后掉头离去。

章节目录

相逢犹似在梦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靖靖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靖靖紫并收藏相逢犹似在梦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