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业后的明月小馆生意竟然还不错,然而我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那天,我从外面回来,正遇上几个扶桑人从小馆内出来,一个个腆着肚子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其中一个家伙朝我瞟了一眼,那毫无善意的眼神让人浑身不舒服。踏进小馆,憨伯正在整理桌子,看样子刚才那伙扶桑人该是今天的最后一桌客人。憨伯看到我,眼神不自觉地向楼上瞄去,似乎有所指,我于是快步走上楼梯直奔二楼。

    “你倒是说话啊,刚才那几个人你是不是认识他们?”刚到楼梯口就听到憨子的声音,“你不要这副表情,回答我啊。你不告诉我们,怎么帮你啊?”我推门走了进去,只见憨子正围着那个扶桑男子问东问西,而扶桑人则是双眉紧蹙,一脸怒容,紧绷着双唇就是不说话。

    “怎么回事?”我一边脱下斗篷一边问道。

    “东家,您回来了。”憨子赶紧退到一旁。

    “是不是和刚才出去的那几个客人有关?”我不等憨子回答就追问道。

    “您看到了?”憨子说着朝扶桑人瞟了一眼,小心翼翼地答道:“刚才那几个客人向我打听最近有没有看到过装扮和他们相近的人。我多了个心眼就没告诉他们,然后找机会偷偷上来让大个儿认人,结果他看到那几个人之后就这副模样了,任我怎么问都不开口。”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刚才在门口时那些扶桑人的神情,那极不友好的眼神很难让我相信他们是善类,想必眼前这个男子被投毒就是他们所为。想到这里,我问扶桑人:“你说的想要谋财害你性命的那些商旅同伴就是他们?”

    扶桑人抬起头有些惶恐地看着我。憨子一拍手说道:“对对,我也这么想的。那些人既然已经得了你的财物,还四处打听你,难道是——”

    “斩草除根。”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憨子接着我的话道,“他们也太狠毒了吧。要不要帮你报官?”

    听到憨子说要报官,我的心咯噔一下,我可不愿意因为外人把事情弄大,救人本是做善事,可若因此把自己搭进去就划不来了。我看着扶桑人,他听到报官眼中并没有喜悦而是掠过一丝犹豫,这让我感到他一定还有事情瞒着我们。

    “报官也是要讲证据的。莫说你并非我大唐子民,即便是,只凭你的一面之词也是指正不了他人的。我看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倒不如早些回家去的好,我让这就让风儿帮你安排。”

    “不行,我还不能走!”扶桑人听我说要送他回家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

    扶桑人的反应更让我肯定了心中的怀疑,“不回家留在这里做什么?还想着把本钱捞回来吗?你们这些商人啊,赚钱比保命还重要吗?”我注意着扶桑人脸色的变化,此刻他的心里一定在激烈地挣扎着,“或者,你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说还是不能跟我们说?你若不说实话,我们可就爱莫能助了。风儿,去打听一下最近可有去扶桑的商队。”我冲身后的风儿说道,然后转身就准备出门。

    “姑娘!”扶桑人突然把我叫住了。我回过头,看到他正用满含愧疚的目光看着我。“姑娘,”他开口道,“并非在下有意隐瞒,只是这件事关系重大,并非普通人能够帮得上忙的。我不说,也是不想连累姑娘。正如姑娘所说,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本想为姑娘做些事情再走,现在看来继续留在这里反而会拖累大家。明姑娘,请允许在下就此别过,等处理完这件事,我一定回来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他说着冲我恭恭敬敬施了一个大礼。

    “喂——你要去哪儿?”憨子着急道,“外面不是还有一帮人在打听你下落吗?要是万一遇上,你一个怎么对付得了那么多人!”

    憨子倒是仗义,他这一番话倒让我感觉不自在起来。本是好意救人,可如今他要是这么走出去跟我把他赶出去又有什么分别?万一让憨子说中了,自己岂不是间接地害了这个人。如果因此害他丢了性命,我会良心不安。可是,我真的无意去趟这不知来由的浑水,何况还不知道这水的深浅。也罢,人各有命,我又不是济世的菩萨,先顾好自己再说吧。想到这里我于是说道:“今天已晚,明日再走吧。我也让风儿去打探一下那些找你的人的行踪。”

    “上官大人,您来了。”楼下传来憨伯迎客的声音。我顺势转身走了出去。

    上官仪和狄仁杰还是坐在老位置,他们总爱在这个时候出现,大概是喜欢清静的缘故,也或许正如上官仪所说只是单纯迷恋这里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我照例戴了面纱下楼招待。这样静静地坐在他对面,望着那飘然美须,一时间不禁心猿意马起来。

    “明姑娘,”上官仪突然开口道,“恕在下冒昧,姑娘为何总以轻纱遮面,不肯以真面貌示人呢?莫非,是有什么不便之处?”

    未等我开口,一旁的狄仁杰却抢先应道:“先生此言差矣。越是绝代佳人,越是要营造如梦似幻,扑朔迷离的意境,太早崭露真容反而会少了雾里看花的别样情调。”

    这个狄仁杰言语间透漏着轻薄,不过倒是替我圆了场。只见上官仪微微一笑,“年轻人的心境,老夫是不懂了。”

    我连忙笑答道:“大人玩笑了。小女子只是相貌丑陋,不忍污了大人们的眼睛。”

    这上官仪倒是偏偏君子,不管我这话是真的还是托辞,总之见我不愿摘掉面纱他也就不再勉强,转而把话题引到了别处。

    我们正把酒言欢,突然间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见那个扶桑男子已经冲到了我们面前,冲着上官仪倒头就拜。我看到他身后跟着跑下来的憨子,不由得狠狠瞪了他一眼。

    “上官大人,在下是扶桑使臣犬养鞠之郎,为贺大唐皇帝陛下登基而来,无奈遭人陷害栖身于此,事关两国邦交,还请大人明察秋毫,为我洗刷冤情。”扶桑人一口气说完整句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愣住了。犬养鞠之郎,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完整的名字,扶桑使臣,难怪衣着讲究,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不用说,准是憨子给他出的主意,这家伙,还真是仗义啊!我想着不觉再次瞪向憨子,他慌忙把头偏向一旁不敢看我。

    还是上官仪镇定坦然,听完鞠之郎这一口气没头没脑的陈述他只是轻轻捋了下胡子,“你说你是扶桑使臣?还说你遭人陷害?那么,你是如何遭人陷害,又要老夫为你洗刷什么冤情呢?”

    鞠之郎直起身子应答道:“为贺大唐皇帝陛下登基,我奉主人之命献上稀世珍宝深海夜明珠一对,却在到达长安以后被同伴下毒盗走了夜明珠,还险些因此送了性命。”

    “你这么说,我倒糊涂了。你说盗走夜明珠的是你的同伴,也就是说是同行的使臣所为。即便这夜明珠再珍贵,既然同为使臣,他们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啊。”

    “大人容禀。这夜明珠是我国太子奉天皇之命费尽周折为贵国皇帝陛下寻到的特别贺礼,礼物已经列入进献礼单。他们想要的就是既交不出夜明珠,又让在下来个死无对证。在贵国皇帝陛下面前失信,丢了脸面,那么这件事太子就难辞其咎,正好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给他们大做文章的机会。”

    原来又是宫廷斗争,为的还不是那个皇位,原来哪里都是一样。我心里想着朝上官仪看去,却见他面色沉静,不露声色地冲狄仁杰递了个眼色。

    “这么说,你是太子的人。”狄仁杰问道,“那么我很好奇那些害你的人又是受谁指使呢?该不会就是你所说的别有用心之人吧!”

    面对狄仁杰尖锐的问题,鞠之郎的脸色霎那间有些僵硬,我分明看到他的眉梢在不自在地挑动着,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密集的汗珠。“回大人,这——他们——”

    面对鞠之郎的支吾,狄仁杰浅浅一笑,“你若不说实情,我们又如何帮你呢?再说,我们怎么肯定你不是恶人先告状呢?”

    狄仁杰的语气漫不经心,对面的上官仪不置可否,这下可让鞠之郎着急了,他一个头倒在地上双肩颤抖道:“是天皇陛下。这一切都是天皇陛下授意的。”

    这句话可把我惊住了,原来是老子想要拿捏儿子,如果是这样,看来这个鞠之郎是白忙活了,这不明摆着是胳膊想去pk大腿吗?不过,这扶桑的皇帝也是奇怪,想要拿捏儿子怎么着不行,非要把脸丢到国外去?权力这东西真是可怕,非要弄得人情尽失,血脉不亲。我这里想着,却感觉四只眼睛正盯着我,上官仪和狄仁杰他们仿佛能够看穿我的心思似的,只见上官仪浅浅一笑,虽不说话但那表情分明在表示他知道我在想什么。狄仁杰则更直接,悠悠然说道:“看来这当舅舅的是不想把皇位传给外甥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什么,太子不是天皇的儿子,而是外甥,这就难怪了。不过,怎么会有舅舅立外甥的事情,这个狄仁杰又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怀英可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间通人事。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上官仪绝对能够看穿我的心思,他半天不说话,这一句话就正好回答了我的疑惑。我愣在那里,不禁有些失礼地直视着他。

    “那么现在,你是要我们代你将事情原委禀明皇上?”

    “正是。在下不希望贵国皇帝陛下对我国,对太子有所误会。”

    “可是,空口无凭。你要我们如何相信你?”

    “我有凭证!”鞠之郎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双手奉上,“这是我国太子亲笔书写的贺表。”

    好嘛,他还藏得真够严实的,早知道应该让憨子他们好好搜搜他的身了。只见狄仁杰接过贺表浏览之后转手递给上官仪,并冲他轻轻点了点头。可是,就算他说的句句数实,我想眼前的这位四品大员也不会帮他的,别说是上官仪,就算是当朝天子也应该不会为了一个根基不稳的太子去得罪邻国的君主吧。这个鞠之郎也真是病急乱投医。

    果真,上官仪几乎看也没看就把那封贺表递回给鞠之郎,“说到底,这也算是你们皇家的私事,我等外人实在不好插手。”

    听上官仪这么说,鞠之郎显然是生气了,他猛地站起身带着怒气说道:“太子为朝贺贵国皇帝登基,不辞劳苦寻来稀世珍宝,我等更是不远万里日夜兼程赶到长安,没想到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一片真心的。大唐是强国,就应该为我们这些附属国做出表率,贵国的皇帝更应该主持公道,声张正义,我就是相信这一点才会求助于大人。不料却被大人一口回绝,大人贪生怕死也倒罢了,只怕是会连累贵国的皇帝陛下落得个软弱无能的名声。想前朝太宗皇帝,文治武功何等了得,正因如此我等下国才会真心归顺,如果他在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看来,大唐皇朝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原以为上官仪会因此动怒,却不料他什么也没说,脸上甚至连一丝愠色都看不出来,他只是端起酒杯送到唇前嗅着。

    狄仁杰却看出了上官仪的不悦,他忙出面圆场道:“你这个使臣怎么如此鲁莽,不等我们大人把话说完就乱发脾气。如此性情怎好委以重任,如果这次的事情解决不好,也只能怪你们太子用人不当。”

    “我们大唐的官员做事不是凭义气,是讲脑子的。你且安静下来看二位大人如何为你谋划。如若再敢冒犯,我第一个要将你轰出去。”我知道自己的这句话是在帮鞠之郎,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帮他,就只是顺应了自己的心这么做了。

    鞠之郎是个直脾气,听我们这话音似乎是有转还余地,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确有些冒失,于是赶紧躬身道:“请恕在下方才失言、失礼之罪。”

    狄仁杰看了一眼上官仪,只见上官仪冲他微微点了点头。狄仁杰于是转向鞠之郎说道:“其实,把事情闹大对谁都不好。既然事情的关键在夜明珠,那么如果把珠子找到,届时礼单上的物品全数奉上,那么任谁也挑不出什么差错了。你若同意我的说法,便照此行事如何?”

    “话是没错。可是,要怎么个找法呢?”鞠之郎依旧一脸愁容,他知道眼前的两位大唐官员对自己还是将信将疑,更不要想让他们动用官力帮自己找寻宝珠了。

    狄仁杰倒是一脸轻松,“这个事情自然是摆不上台面的。不过,我有把握,只要盗取珠子的人出现,我就有办法让他们交出夜明珠。”

    “他们还会再来咱们明月小馆的!”大家都没说话,倒是憨子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噢?你就这么肯定他们还会再来?”狄仁杰笑着把话接过来,没有给我斥责憨子的机会。

    憨子得意地答道:“今天他们被咱们的老酒迷住了,一直问我能不能外带。我说我们家的酒不出店门,这是规矩,不过,如果他们下次光临,作为回头客本店倒是可以优惠。”

    呵,这憨子原来一点都不憨啊,我心里觉着好笑于是故意将脸转向一旁,却正撞上狄仁杰那含着笑意的双眸,再向对面看去上官仪的脸上也隐约挂着一丝微笑。

    上官仪和狄仁杰离开时,我将他们送至门前,趁着只有我们三个人我问上官仪:“上官大人相信那个扶桑人的话吗?”

    “你相信吗?”他一句话就反问了回来。

    我细想了想这些日发生的事情,回答道:“他倒在我店门前的时候确是中毒症状,而那时我和大人也还不相识,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故意欺骗我。”

    “那可未必。”上官仪悠然应道,“我是这家小馆的常客,只是你这新东家不知道罢了。他或许不知道你盘下了这家店,却未必不知道我的喜好。”

    上官仪的话似乎也没错,他们这些官家看人看事总喜欢抱着怀疑的态度吗,还是我太天真,总觉得只有宫墙里面布满陷阱,而外面的世界大都是清风朗日,反倒低估了人心叵测?我正愣神,上官仪突然凑近我轻声说道:“别想了,相信自己的判断吧。不管对错,首先要相信自己不是吗?”

    “那,大人当真愿意帮他吗?”我看着上官仪,不知道这句话问得合不合适。

    上官仪挺直身体,笑着说道:“这档子事是怀英拦下的,你该问他。”

    我把目光转向狄仁杰,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好像是准备参加一桩好玩的游戏,又好像根本没把这当回事,现在轮到我怀疑这家伙靠不靠得住了。但是一旁的上官仪却显得那么气定神闲,他不表态却似乎已经洞悉一切,他话不多却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心里就莫名地踏实,有一种不问缘由的信任让我顺带着也不再怀疑这个嘴上没毛的狄仁杰,难道这就是我和他之间心灵的羁绊?

    憨子说得没错,那些扶桑人很快就再次光顾了明月小馆。“客官,这是各位的酒菜,这壶是本店招待各位的。”憨子麻利地招待着他们,“请各位爷慢用!”说罢便转身准备退去。

    “等等!”那些扶桑人却叫住了憨子,“这么小一壶,你们也未免太小气了吧!”扶桑人拎着酒壶一脸的不悦。

    憨子忙陪笑道:“这是小店招待各位的。小店也是开门做生意的,这太大方了,我们东家也不干哪!”这憨子长了一副呆愣的模样,平时看着也憨憨笨笨的,若不是这件事还真看不出他内心的机灵。扶桑人刚想发作,他已经抢先说道:“不过,本店有一个规矩,那就是来店的客人只要能讲一个精彩的故事,把大家都吸引住,那么本店就再送好酒一壶。”扶桑人还没接话,邻桌刚进来的几个客人倒是有人开了口,“还有这好事?是不是什么故事都行啊?那真事儿呢?”憨子赶紧转身笑脸相迎回道:“行行行,越真越好。”

    “那我就说一个。”那位客人这就开讲了,却见他眉头一皱,脸色霎那间变得非常难看,连声音都似乎颤抖了起来,“我说的这可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千真万确,这一想起来我就头皮发麻,现在后脖颈还直冒凉气呢。”这人撇了撇嘴,然后在众人的侧目下继续说道:“这事就发生在前天夜里,那天我跟几个朋友赌钱,少有的手气旺,一连赢了好几把。我想收手,结果他们不干,硬拉着我玩到后半夜,结果又把赢来的钱输了一些回去,这才放了我。我心里郁闷,就买了壶小酒,一边喝一边往回走。就在城西的小树林,我走着走着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我这一回头,什么也没有,我继续往前走,那脚步声就更加清楚,可是回头看还是什么也没有。我心想会不会是遇到劫匪了?我这个怕啊,于是拔腿就跑,可我分明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跟着我也在跑。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拼了命往前跑,可那脚步声就是紧紧跟着。我就这么跑了一炷香的功夫,你猜怎么着?”

    “跑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也该跑出去了吧?”他的同伴接道,“那片林子我知道,不是很大,路也好走。”

    “什么啊!”那人一拍桌子,“不但没有出了树林,我竟然又绕回了原地。”

    “该不会是鬼打墙吧?”

    那客人点了点头,“我当时是筋疲力尽,就算是有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也真是跑不动了。我当时万念俱灰,整个人瘫倒在树下。这个时候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快说快说!”众人纷纷好奇地询问。

    只听那人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一个人!就站在我的对面五、六步开外,他的脸像纸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当时吓得浑身都不会动弹了,喉咙就像有人用手卡住一般,喘不上气来。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的眼睛、鼻子、嘴巴还有耳朵一点一点往外冒血,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真的是遇上鬼了?那后来呢,那个鬼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他站在那里,手里还攥着一把刀,这么长,只是看着我,一动也不动。接着,鸡叫了,我一眨眼的功夫面前就什么也没有了。我赶紧爬起来往家跑,很快就回到了家,然后倒头就睡。这事儿,我都没敢跟我媳妇儿说。”

    “我看你八成是喝醉了吧!”

    听到有人质疑,那人连忙澄清,“我那天根本没多喝!而且,我的酒量你们还不清楚吗,能那么容易醉吗?”

    这时,一旁一个一直没说话的人突然开口道,“老弟,你说你和朋友赌钱,是和王麻子吗?”

    “对啊,就在他家附近,还有屠夫葛大和他表弟。本来说去他家玩的,他媳妇儿管得紧我们只好在外边寻个地方。”

    那人双眉紧蹙问道:“那王麻子生病了你知道吗?”

    “生病?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在街上碰到他儿子去请神婆压惊,听说是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还说是个外国鬼?”

    “对对!。不是中原人,看那衣着,袖子——裤子——”那人一边比划一边无意识地四下瞄了几眼,突然间脸色大变,他悄悄往隔壁桌瞟了一眼,低声跟同伴道:“和他们一个样!”虽然他有意压低了声音,但毫不妨碍一旁的扶桑人听个清楚。他们本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个热闹,听到这句话几乎同时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彼此交换着眼神。就在这冷场的一刹那,正听得目瞪口呆的憨子一个不留神将一个扶桑人的酒杯碰掉在了地上。他赶忙陪着不是动手清理,然后麻利地取了一只新的。而邻桌的客人也趁着这个由头终止了故事,憨子赶紧给他们奉上一壶酒,小馆里便又恢复了安静。

    扶桑人喝完酒付了钱便离开了,并未看出有什么异常。小馆一如既往客来客往,转眼太阳已经偏西,上官仪和狄仁杰的身影如约而至。我戴上头纱走下楼去,憨子已经抢先一步上前向他们讲述起事情的经过。上官仪表情沉静,狄仁杰依旧是那副似有似无,令人捉摸不透的笑颜。

    “一切都按大人的吩咐做了,接下来呢?”我走到近前,单刀直入地问道。

    上官仪看了狄仁杰一眼,狄仁杰自信满满地回道:“接下来的好戏就要请各位移步观看了。”

    我们匆匆打烊,然后抄近路向城西小树林奔去,风儿和鞠之郎已经按照计划先一步去做准备了。

    再说这些扶桑使臣,在小馆里听到那鬼故事之后并非没有触动,他们回到住处便关起门商量了起来,这鞠之郎是他们下的手,可最后关头还是让他给逃了。上头的命令明明是斩草除根,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万一他还活着,他们可真就没办法交差了。不管今天那个故事是真是假,但凡有一丝线索他们都不可以放过,于是,他们一致决定晚上要去探一探城西的小树林一带。

    从他们小心翼翼的动作可以看出他们的心里还是怕的,似乎连树丛中的一丝轻微的响动都能让他们停下来驻足半天。

    “哎呦——”其中一个人突然捂住肚子□□了一声,“又来了——”话没说完他已经朝着附近的树丛奔了过去。

    “真是的,这都第几次了?”同伴们无不侧目,明显在埋怨这个拉肚子的家伙拖了大家后腿。躲在暗处的憨子看到这一幕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笑出声来。我知道这都是他的杰作。

    这时,林子里起风了。静寂的夜,风声夹杂着零星其他的声响,越发显得诡异。几个扶桑人感到浑身直哆嗦,不仅开始抱怨自己的同伴去了太久,还说他这是拉金子去呢。就在他们有一句没一句抱怨的时候,突然间一道亮光从他们眼前闪过,紧接着就传来了一阵阴森的笑声。这笑声用一种古怪的腔调,顺着风向传来,在这僻静之处伴着稀疏的星光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几个人下意识将背靠在了一起,纷纷抽出长刀做好了战斗准备,但可以看得出他们每一个人的腿肚子都在打着转。

    然而那笑声却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寻到方向的时候便突然停止了,几乎有数团火同时在他们周围燃烧了起来,与此同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浑身鲜血的武士,他的头低着,头发遮住了他的脸,但是凭那身衣服他们很容易就辨认出来这就是刚才离队的那个同伴。

    几个扶桑人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此时他们应该已经后悔到这个地方来了吧,看得出他们每一个人都想逃走,但脚却像钉在了地上一样。

    “谁?到底是谁?出来!”一个胆子大些的用带着颤音的沙哑嗓音喊道。于是,从那个血肉模糊的武士身后缓缓走出一个身影,苍白的脸,血红的唇,一开口便又是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犬——犬养?你是人是鬼?”

    “我是犬养鞠之郎,被你们害死的犬养鞠之郎!我死得好冤啊!”鞠之郎的声音仿佛从另一空间传来,他用手一把拎起身旁那家伙的脑袋,“这是你们应该付出的代价。”

    话音刚落,面前的几个家伙中竟然有人尿了出来。鞠之郎将手中的脑袋往身后一扔,朝着几个人缓缓走了过来,“下一个轮到谁呢?”这句话一说出来,几个家伙立刻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求饶:“犬养君,我们知道你冤,同僚一场,我们也不想害你啊。可是,可是这都是天皇陛下的命令,我们不敢违抗啊!”“是啊,犬养君。我们也都有妻儿老小,求您大人大量就饶了我们的小命吧。”“我们会把你的遗体带回国,请最好的法师超度,我们——我们还会照顾你的家人。”

    “停!”鞠之郎突然大声喝道。几个人吓得立刻不敢吭声了。鞠之郎继续说道:“你们说这是天皇陛下的命令?”

    “是的是的。不然我们怎么敢加害大人你呢?”

    “胡说!天皇陛下怎么会对付我这样一个小人物呢?”

    “天皇要对付的不是你,是你的主子皇太子殿下。”

    鞠之郎略作思索状,然后抬起头直视众人道:“明白了。愚蠢!愚蠢至极!”

    众人愕然,不明白鞠之郎所说的愚蠢为何意,却听鞠之郎继续道:“如果你们所说属实,那么天皇陛下一定是一时头脑发热所作的决定,事后他一定会为此事懊悔的。我知道,天皇陛下和皇太子殿下之间有摩擦,陛下不满殿下的专政,他们在政见上发生分歧也是常事,我想一定是殿下在某些事情上惹怒了陛下,所以他才会出此下策想对殿下略惩小戒。你们杀掉我,藏起殿下进献大唐皇帝的宝珠,的确可以让皇太子殿下颜面扫地,可是与此同时,在上国和各国使臣面前丢的却是我们国家的脸面。这辱国之罪,你们以为回去以后还能活命吗?”

    鞠之郎的一席话让这些家伙面面相觑,的确,无论其中有怎样的内幕,对外看来宝物丢失他们难辞其咎,这有损国家尊严的事情要是追究起来他们当真是没有活路的。鞠之郎毫不放松继续说道:“天皇陛下和皇太子殿下闹不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哪一次不是很快就和好如初了?陛下离不开殿下,他对殿下的依赖众所周知,别忘了,真正手握兵权的人是谁,朝中的重臣又都听谁号令?如果,让殿下知道这一次天皇陛下竟然下了这么一个荒谬的命令,后果会是怎么?天皇陛下是聪明人,他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会怎么对你们呢?”

    鞠之郎的话再次戳到这些人的痛处,他们都知道天皇的皇位是皇太子以政变谋得的,如今军政大权也都在皇太子手中,天皇纵然不满已久却一直无力反抗。他还不敢和皇太子闹翻,毕竟皇太子才是正统的皇室血脉,无论礼法还是实事都逼得他退让三分。所以这一次的事情他一定会把责任全部归到他们几个身上,而这玩忽职守,使国家蒙羞之罪安在他们头上最贴切不过了。甚至,他可能已经后悔了,说不定来灭他们口的刺客已经在路上了呢。

    “哈哈哈哈——”鞠之郎仰天大笑,“一群愚蠢的家伙。本来还想在今天把你们统统解决掉。既然你们都命不久矣,就无需我动手了。我会在下面等着你们的,应该不会让我等太久——哈哈哈哈——”又是一阵阴森的笑声。随之,一团团燃烧的鬼火突然间熄灭,鞠之郎和那具无头尸体一同消失在黑暗中。

    那几个家伙跪在原地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才恍过神来,而他们的第一反应便是拔腿就跑。

    一切恢复了安静,我们这才从藏身处站了起来,为了防止节外生枝,我们在最快的时间里清理了现场然后抄近路撤离。

    当大家走上街道,鞠之郎突然转过身冲着我们深鞠一躬,诚恳地说道:“谢谢大家!”

    “最应该感谢的是上官大人。”我笑道,这个时候功劳当然是要归给最位高权重的人了。

    谁知上官仪只是浅浅一笑,“不要谢我。这件事上,我只是个看热闹的。主意是怀英出的,事情是你们大家做的。要说感谢,倒是我应该谢谢你们让我得以看到如此精彩的演出。”

    “不辛苦。”憨子一边把玩着那颗充当脑袋的包心菜一边咧嘴笑道,“最重要的是惩治坏人,声张正义。”

    “可是,我有几个问题。”风儿突然冲狄仁杰问道,“第一,这样就可以了吗?为什么不逼他们交出宝珠?就这么放他们走不会白忙了吧?”

    “放心!”狄仁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们今天听到的句句都是大实话,只要不是傻子都懂得趋利避凶,他们会想清楚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好的。而且,上官大人早已派人将他们监视了起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握,绝不会有意外发生。”

    狄仁杰果然见多识广,连邻国的政局都清清楚楚,我在心里不禁佩服起来,但同时我也不无感慨,宫廷斗争、阴谋,原来只要有权力的地方就躲不过这些,虽然在宫中生活了十几年,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依然看不清或者说不愿看清很多事情。

    “第二个问题,”风儿用手指了一下车子上那个死人一般的家伙,“他怎么处理?”风儿用药还真够狠,那个扶桑人到现在还人事不省呢。

    狄仁杰抬眼看了下鞠之郎,“你们两个现在应该都是‘死人’,为防对方觉察,暂时都不能露面。不过放心,上官大人早已安排好了,这几天就先委屈一下,三天后就是吾皇接见各国来使的日子,到时上官大人会安排你觐见皇帝陛下的。”

    “多谢上官大人,谢过狄大人!”鞠之郎再次深施一礼。

    这时,太阳出来了,黎明的街道,淡淡的雾气笼着那一抹暖红,寂静而温馨。突然间来了一阵风,就在我不经意抬起头的一瞬,我的头纱被风掀了起来。就在那一瞬,上官仪的目光也刚好落在我的脸上,那是我第一次与他如此近距离的四目相对。很多年以后,上官仪才有机会告诉我,他说那一刻朝阳的颜色画在我的脸上,表情带着惊愕藏着娇羞,那是他见过的最自然最清新的面容。

    “你的脸!”风儿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我被上官仪望着的尴尬瞬间。只见她正指着鞠之郎笑颜如花。天亮起来才发现鞠之郎那张大白脸配红嘴唇看起来不禁毫无恐怖,反而可笑极了,而这明明是风儿一手的杰作,现在反倒成为被她取笑的话柄了。

    附和着大家的笑声我也笑了起来。鞠之郎这个我举手之劳救下又出于意愿之外帮助的扶桑人,此时此刻我完全想象不到这份并非真心实意的义气之举竟然会在不久之后帮上我的大忙。或许在冥冥中,上天还是教人从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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