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这位公公,这可是武才人的车驾?”长孙无忌向跟车的宫人打探道。

    宫人忙施礼赔笑说:“长孙大人,这车上坐的正是武才人。”

    长孙无忌转身朝众位大人点了点头,就见各位大人在长孙无忌的带领下一起双手交错朝着车驾的方向深施一礼,“臣等恭请武才人车驾返程!”

    我坐在车内透过帘缝看到了这一幕,心头不禁一颤,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见我没有反应,各位大人又再次“恭请”了一遍、两遍。我知道这都是长孙无忌主使的,我明白他的用意,也深知他的固执,可是在这个时候闹这么一出,李治不会认为这是出于对自己的关爱,反倒会嫌他多事,更甚者会认为他这是在利用自己的政治影响力向皇帝的权威挑战,这才是真正要命的地方。我曾错看了李治,为此我付出了代价,而今,长孙无忌正在犯着同样的错误,可他却全然不知、不顾。想到这里,我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撩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我昂着头径直朝官员们走去,毫不掩饰、毫不避讳。我从他们一个个的脸上看到了惊讶,看到了不可思议也看到了嘲笑和鄙视,还有上官仪那近乎呆滞住的神情,我想我确实吓到他了。

    “武才人,”长孙无忌上前一步躬身道,“这里已到宫门禁地,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还请您移驾回去吧。”

    “大人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我是奉旨入宫,如果现在回去,就是抗旨不遵,这个罪过我和我的家人都担当不起。还望大人见谅。”我说着一边看着长孙无忌,我想他应该完全能够解读我话中的含义。

    长孙无忌抬起头回敬我的目光,我们彼此用眼神交流,似乎都能明白对方真正想说的话:

    我:我已经认命了,你这是何必呢?

    长孙无忌:我不能让你进宫,不仅仅为了你和君羡,这也是为皇上好。

    我: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你如此让皇上下不来台还指望他会念你好吗?

    长孙无忌:皇上怨我、怪我、恨我都好。可这件事是他做错了,我必须帮他纠正。

    我:你还以为他是当年那个敬你、爱你的雉奴吗?他是皇帝!你这样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只会给你和其他大人们带来灾难。

    长孙无忌看着我的眼神里竟然流漏出了无助和悲伤,我想他心里也是清楚的。

    见我和长孙无忌僵持在那里,一旁的褚遂良忍不住开口道:“武才人,臣等无意冒犯。只是,祖训在上,您贵为先帝嫔妃,自然应当遵循,实在是没有再次入宫的道理。吾皇乃明君,也定能体谅您一心为先帝诵经祈福的至诚之心。”

    “就是说,如果不能体谅,朕便是昏君喽!”那个声音不轻不重,带着几分调侃,又充满着威严。众人皆是一愣,却见李治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身旁一左一右、一文一武两员高官。事情一出,自然早有宫人飞奔去报给他,我只是没有想到他到得这么快。

    众官员见到李治赶紧拜倒山呼万岁。褚遂良面露尴尬之色,正在他酝酿如何开口向李治解释之际,长孙无忌已经抢先为他辩解道:“皇上,褚大人不是那个意思。”

    李治笑道:“朕当然不会误会褚爱卿的意思。朕知道诸位都是尽忠职守的社稷良臣,只不过为了区区小事,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李治面带微笑,语气和缓,这话中的意味却让在场的高官们个个不是滋味,这分明是告诫他们朝廷养他们是为的社稷大任,不是让他们闲来无事过问起皇帝纳个女人的。

    褚遂良刚刚被李治调侃了一把,又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不由一阵不快,于是说道:“皇上,事关祖法礼制,怎么能说是小事呢?武才人身为先帝后宫,自当在先帝驾崩后削发为尼,万万没有再次入宫的道理啊!”

    “哦,祖法是这样规定的倒是没错。”李治若有所思道,然后不经意地转向一旁,“不过,朕怎么记得朕的先师也曾是高祖后宫。对对对,薛先生曾是皇爷爷的婕妤——哦,看朕这记性,还是薛爱卿的姑母。”

    此话一出,我也想了起来,这位站在李治身旁一直笑得饶有意味的正是薛婕妤的侄子,高祖的驸马薛元超。看来,李治也是早有准备啊。只听他继续说道:“如此说来,朕倒是有些糊涂了!”

    李治此话一出,在场的官员们一阵安静,如果此时再拿祖法理论岂不是等于指责先帝也是不遵祖制,也非明君行为?

    “皇上,”此时人群中站出一人,面对李治镇定陈词,我就知道上官仪不会默不作声,他虽然被我的身份惊到,但上官就是上官,只听他说道:“薛婕妤博学多识,博闻通史,高祖在世时就曾夸赞她乃女中博士,先帝更是爱惜其才华,不忍满腹经纶就此被埋没,方才特许其留在宫中教习王子、公主诗书礼仪。所以,其一、薛婕妤本就不曾离宫,与武才人的二次入宫无法相提并论;其二、薛婕妤有大才,敢问武才人有何特殊才华值得吾皇效仿先帝为其破例呢?”

    上官仪的一番话让李治的脸色有些微变,的确,这话让他很难回答。李治虽然任性,却毕竟顾着天子的颜面,他总不能直接说“朕就是看上父皇的女人了,朕要纳她为妃!”如此一来可就真成了笑话,对于初登大宝的他来说这是大忌。

    “是本宫!”就在这尴尬时刻,突然从李治身后传来一个柔美的声音。我和众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袅袅婷婷走来一队宫人,当中那个高挑的女子乌云高耸,金钗摇曳,富贵却不庸俗,美艳却不轻佻,她是那么的优雅,从声音到身段都美得让我望尘莫及。她来到李治面前伏身下拜,李治赶忙将她扶起,接着众官员在长孙无忌的带领下拜见了皇后娘娘。

    她就是李治的皇后王氏,好像也曾远远地看到过几次,那时她还是太子妃,而此时她高高在上,光芒四射,从内向外散发着母仪天下的高贵魅力。

    面对众位大人,王皇后微微抬着头依旧用那柔美的声音说道:“各位大人有所不知,其实是本宫宣诏武才人入宫服侍的。只因多日来本宫总是失眠多梦,每每感到体乏无力、食欲也大不如前,虽有太医帮忙调理,效果总是不尽如人意。且,太医也说了,是药三分毒,常食未见得是好事。本宫听闻,先帝才人武氏精通头疗,当年服侍先帝左右便常用此法助先帝安睡。故此才特诏其为本宫一试。”

    好嘛,这个王皇后还真能掰。头疗?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技能。不过如此说来我也算是有特长了,符合这特许留宫的标准,而且如果这些大人们这个时候还阻挠,就是不顾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就是大逆不道。李治啊李治,真没想到你布置得如此周密,连这后宫之主皇后娘娘都跟你统一了战线。反正我已经认命,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既然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就让我赶紧跨过这道宫门,让这世界就此安静吧。

    不过,我猜错了。王皇后的出现并不是李治的刻意安排,而是她自己的主意。

    就在我的马车向玄武门驶来的时候,立政殿内王皇后正静静地做着绣活儿。

    “儿啊,你真的同意皇上把那个尼姑接进宫来?”柳氏满脸不悦地走出来质问道。

    王皇后头也没抬得应道:“他是皇帝,他想纳什么人进宫,岂是我管得了的?”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柳氏急道,“你是皇后,后宫之主。你不点头,这宫里连只母猫也进不来!”

    王皇后缓缓放下针线看了母亲一眼,“皇后?皇后还不是皇帝册封的?他能立你,就一样能废了你。”

    柳氏听这话脸色大变,声音也顿时颤抖了起来,“儿啊,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母亲放心,女儿这后位一时半会儿还稳当着呢。”王皇后看着柳氏那长出一口气的神情淡淡地将眼神移到了他处。

    柳氏拂着胸口道:“乖乖,你可吓死我了。不过,你倒提醒了为娘。虽然你的后位现在是稳当的,可咱们也得居安思危。一个萧淑妃就够你受了,还有那些个妃嫔,但凡生有一儿半女的,得到些圣宠,那眼睛一双双都盯着呢。”柳氏说着用手指着条案上装凤印的盒子,“现在又整出一个先帝宠幸过的小尼姑。唉!说到底,你还得加把劲儿,这里有了,底气就足了。只要你生下嫡子,还怕她什么淑妃、贤妃,还有什么尼姑乱七八糟的。”就在柳氏的手触向王皇后腹部的时候,她轻声起身避开了母亲。

    柳氏并未觉察出女儿的不快,依旧自说自话着:“儿啊,你可别泄气。你还这么年轻,又这么美貌,再加上咱们王家的家世,这于公于私皇上都不该冷落你的。你呀,也别太过矜持了,该放下身段的时候那就得放下,该使手段的时候就决不能手软。外表柔情似水,内在一盆烈火,这样才能抓住男人的心,才能……”柳氏正手舞足蹈说得带劲,却被王皇后随手扔过来的一卷东西打断了。

    柳氏莫名其妙地展开那样东西,随之眼角眉梢一瞬间挤成了一团,脸上比开了花都要灿烂,“这——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迫切地询问起来。

    王皇后的反应很是沉静,她轻描淡写道:“昨儿个!”

    “昨天哪!天哪,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才说!”柳氏捧着那东西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玉玺都盖上了,看来是真的。”

    “皇上金口玉言,难道还能有假?”王皇后一边说着一边抢过那东西重新归整起来。

    柳氏笑道:“这忠儿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养子也是儿啊。皇后的儿子,那就是嫡长子。皇上立忠儿为太子,那是在向你示好,我看萧淑妃还神气什么?雍王?雍王有什么了不起,只有皇后的儿子才能当太子。哼!”

    听着柳氏得意的笑声,王皇后把脸侧向一边。她是最最看不惯如此嘴脸的,更加不喜欢有人仗着她的家世背景耀武扬威,可是她最看不惯的这个人却是她的母亲,也是这宫里她唯一可以确信不会背叛自己的人,而她最不以为然的家世却恰恰是她获得今天的地位并得以在这后宫立足的强大靠山。她没有资格去耻笑。

    这时,柳氏的脸色突然变了,她翻了翻眼皮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把拉住王皇后紧张道:“皇上这么做是为了那个尼姑吧?为了让你同意她入宫才封忠儿为太子,这么看来皇上对那个尼姑还真是上心。女儿,你可不能大意了,你就是太善良,太忍让,才会吃萧淑妃的亏,这回你可不能再重蹈覆辙。你得上心,得使劲儿。趁着这回子皇上念着你的好,赶紧生出皇子来。只要你有了自己的儿子,到时候你舅舅在朝中振臂一呼,百官一定会奏请皇上重立你的亲生儿子为太子。那样,咱们才真的踏实了。”

    柳氏的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宫人匆匆忙忙前来禀报道:“回禀娘娘,武才人的车驾就快入宫了。不过,听说长孙大人和褚大人带了一群官员早早的就在宫门外候着,不知道要做什么。”

    没等王皇后回应,一旁的柳氏立刻展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笑逐颜开道:“我明白了,儿啊,你太高明了。皇上要纳先帝的后宫那是子纳父妻,违背伦常,长孙大人和诸位大人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他们一定是阻止这件事去了。这下好了,那个尼姑进不了宫,而这又和你无关,皇上一样还要为你的大度认你的好,而忠儿的太子之位也到手了,真是一举三得。儿啊,你真是太聪明了!”

    柳氏这边正得意,却见王皇后一甩衣袖说了声:“摆驾!”接着大踏步向殿外走去。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哈哈哈哈——”此时,李治身旁那个胡须花白的武将突然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原来是皇后娘娘的意思。皇上体恤娘娘,才特准武才人回宫,陛下和娘娘如此伉俪情深,实乃我大唐子民的福气啊!”此话一出,其他那些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好僵硬地挤出几声附和的笑声。

    看着这员老将,我总觉得十分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事情到此,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剩无奈和尴尬了。李治适时说道:“诸位爱卿,今日难得老国公回京,朕已在御花园设下酒宴,大家不如一起为老国公接风如何?”众人附和着便顺了这个台阶。

    看着李治携众臣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他口中的老国公不就是英国公李勣吗?当年就是他为我入宫牵的线,今天又帮李治为我回宫打圆场,他倒真的是忠于“皇帝”啊!

    “你还等什么?”我正愣神的功夫,王皇后的侍女在一旁催促道。我一抬头,只见王皇后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而去,我只好紧紧跟在队伍后边,从现在起我可是皇后的人了。这也好,听闻皇后是个纯良之人,跟着她即便不见得有多好,起码也坏不到哪儿去,至少没有直接落在李治手里。

    立政殿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富丽堂皇,反而雅致中透着几分素朴,这大概是长孙皇后留下的风格吧。但显然,这位王皇后和长孙皇后有着相似的审美情调,也或者她还没来得及对这里重新改造吧。

    作为一个在宫里呆了十几年的老人,我深知这后宫的立足之道。于是一踏进殿门我便叩拜在地,所有礼数一样不差,只有过之而无不足。王皇后在主位就座,然后对着下边跪着的我说道:“果然是先帝调教出来的。这里没有外人,繁文缛节就免了。坐吧!”她的语气虽不亲热,却很自然,并没有端着皇后的架子。

    待我坐下,王皇后才又说道:“皇上召你入宫的意思本宫明白,不过你也是在宫里呆过的人,这后宫的礼法制度也都清楚,再加上刚才那一出你也看到了。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本宫只能先把你留在身旁,再从长计议,希望你能明白。”

    我当然明白,而且我巴不得这个“长”长到无穷尽,于是赶紧起身拜谢:“武媚叩谢娘娘恩典。武媚别无他图,只愿服侍娘娘。”

    王皇后微微一愣,她一定会觉得我这是虚情假意的说辞,都进了宫门还说什么别无他图,难道真的把人都当傻子吗?可我说的却是真心话。让我意外的是,王皇后的反应非常直接,她直爽的个性在此时展露无疑。

    “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这宫里的女人哪个没有所图,本宫既然是这后宫之主,就有这个肚量。再说,即便你真的心无旁鹜,这皇上向本宫要人,本宫还能霸着不给啊?”

    坦白讲,我喜欢王皇后的性格,不扭捏、不造作、不张扬,她甚至不像这后宫中的女人,依然保持着纯净的自我。但我立刻想到了李治,于是不敢再去相信自己的感觉,更不敢再凭借这种感觉判定一个人。

    “所以,你不必担心什么,也用不着急着表态”王皇后继续道,“个人什么样的心性,日子久了自然就会知道。本宫说话直接,你是个聪明人自然懂得拿捏。至于名份,你曾是先帝的才人,那么本宫也暂且还称你为武才人。”

    我再次拜谢。对于名号这些我当然毫不在意,甚至巴不得能被所有人忽视,这是最无能的做法,却是在这是非之地保全自我最有效的方式。

    王皇后干脆利落地讲完重点。我本以为她会就此让我退下,可是她的目光却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我身上扫射。

    “武——媚?”王皇后突然用扬声念了我的名字。

    我条件反射似地再次从座位上弹起来,应声道:“奴婢在!”

    “噢,你坐。从方才起,本宫就觉得你很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

    “回娘娘,奴婢服侍先皇左右,想必是……”我话刚出口就被王皇后摇手打断,她缓缓道:“不是,不是。肯定不是在先皇身边的时候。所以,本宫才想问你的名字是……”

    “娘娘!”就在此时,一个宫人上前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她禀报道:“皇上身旁的胡公公求见,说是奉了皇上口谕,打今天起他就被调往立政殿当职了。”

    “噢?”听说是皇上派来的,王皇后不敢怠慢,立刻宣见。

    胡公公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好朝他那边瞟了一眼,这一眼惊得我险些叫出声来,若不是我定力好肯定当场失控。还好王皇后的注意力全在胡公公身上,没有发现我的异样。胡公公跪拜结束抬起头的一刹那朝我这边瞟了一个眼神,然后便应付着王皇后的问话。王皇后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大都是皇上怎么吩咐的,为何想到给她这里加派人手等等,然后简单客气了几句,便让胡公公暂且退下了。

    看着这一幕我心里不觉好笑,看来胡公公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这皇帝身旁得宠的奴婢即便是皇后也会礼让三分,更别说其她嫔妃了。其实,不仅仅是皇帝身边的人,这宫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小看不得,不管为奴为婢,也不管是得势的还是最底层粗使的,你永远不知道有一天谁会帮上你,谁又会害了你。所以,你若看轻他们便是忽视自己,这就是后宫的生存法则。

    胡公公退下后,王皇后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本宫是想问武媚是你的本名吗?”

    “回娘娘,先皇赐名媚娘。娘娘以后叫奴婢媚娘就好。”我回道。

    “所以,武是你的本姓喽?”

    “是的!”我能回答不是吗?在这里这就是我的户籍了。

    “你无需拘泥,抬起头来回话!”王皇后如此吩咐,我于是抬起头。如此近距离,从这个角度审视皇后,她真的是个大美人,优雅、高贵的气质与生俱来,我所见过的先帝妃嫔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一半姿色,真不明白李治到底还图什么?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皇后确实看着眼熟,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竟然会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难道……

    我和王皇后彼此审视着对方,几乎是同一时间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你——”

    “你是——”

    就在此时,宫人又来禀报说是萧淑妃求见。这回,还没等王皇后应允,萧淑妃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姐姐——姐姐——”单听这声音就能感到一股不同一般的气场,火辣的味道直冲鼻端。随着声音,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急匆匆冲了进来,她一身珠光宝气,打扮得比皇后还要富贵,看那面颊妆容精致,看来是下了大功夫。虽然比不了王皇后的天生丽质,但这萧淑妃打扮起来也是个美人,用艳若红桃比喻毫不夸张。她冲到王皇后近前,刚想开口便被王皇后的眼神给瞪了回去,于是也知道自己失礼,赶忙下拜道:“臣妾拜见皇后娘娘。”

    “什么事这么急急忙忙,连宫规礼仪都不顾了!”王皇后抓住萧淑妃的错处,自然不忘斥责两句,但听她教训人这口气便知道从气场上还是萧淑妃压了她一头。果真是一物降一物,端庄得体的皇后见到萧淑妃这般泼辣的女人还真是没辙。

    “皇后姐姐,听说你让那个尼姑进宫了?这是真的吗?”萧淑妃也不看看左右情形,直截了当地问道。王皇后大概也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脸上不禁浮过一丝尴尬。我应该装作愚钝吧,我这样想着便蜷缩在一旁不吱声。皇后就是皇后,只是片刻的愣神,便转向我轻声道:“淑妃妹妹口中所说的尼姑只怕指的就是你了。”

    萧淑妃这才留意到一旁的我,但她却全无羞愧的样子,反而冲着我仰起头从上到下毫无避讳地将我打量了一遍。王皇后见状连忙吩咐:“来人,给淑妃赐座。”

    萧淑妃一边就座一边嘀咕道:“头发都还留着,看来是早有准备了。”

    我低下头淡淡一笑,感叹萧淑妃的命好,像她这般大大咧咧、胸无城府的女人能走到今天真的要感谢命运的眷顾了,她该庆幸自己遇到的皇后是这般的品性。

    王皇后装作没有听到,对萧淑妃说道:“妹妹来得正好。你快来看看,这武才人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萧淑妃翻了下眼皮回了句:“先帝的才人嘛,见过也不稀奇。”

    王皇后笑道:“恐怕不仅仅是这样吧!妹妹你再仔细瞧瞧。”

    其实萧淑妃的眼睛压根儿就没离开过我,只是她的心思早已被嫉妒盛满,根本没有功夫思考别的。这下被王皇后提醒,才换了种心情重新审视了我一遍。见她仍然没有反应,王皇后提醒道:“早先听说武才人,我这心里还在打鼓,心说这姓武的人可不多。”

    王皇后不仅换了种语气,连自称也变成了我,足见她意图拉近大家的用心。被她这么一提醒,萧淑妃眨了眨眼睛,一下子嘴巴张成了O型,她几乎和王皇后同时脱口道:“武朝!”

    若不是王皇后提醒,我也几乎没能认出萧珍儿,和王玉鸢相比她的变化要更大一些,尤其是这浓艳的妆容,简直让她换了个人。我是万万没想到十几年前偶然结交的两位贵族小姐今时今日竟然会在这种情形以如此身份相遇。这大概就是造化弄人吧。

    “这是何等的缘分哪!”王皇后开口道,“当日萧妹妹入宫,我就感慨人与人之间缘分的巧妙。没想到今日,我们三个人又能凑在一起,想起来这些年大家同在宫中,竟然没能遇见,或是遇到了有谁会留意呢?”

    “是啊!”萧淑妃叹了口气,“谁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三个人会服侍同一位夫君呢!当初还以为这辈子和皇后娘娘的姐妹情份是天注定,今日又遇故友,都不知道该称呼姐姐还是妹妹了。”

    从萧淑妃的话语中可以听出,她并没有因为和我的重逢而感到丝毫的喜悦,在她心中似乎早已把我当成了对手。也是,想她嫁给李治这些年,和王皇后之间的相处想必不会真的姐妹情深吧,王皇后虽然端庄贤淑,但是后宫就是后宫,围绕着一个男人的争斗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想要拉近彼此的心怕是都隔着许多屏障吧!

    重逢的惊喜在一刹那完全破碎,我提醒自己的身份,我只是一个卑微的想要苟活的宫人,她们或许曾经是我的朋友,但是现在她们是我的主子。

    “奴婢是何身份,怎敢与皇后娘娘、淑妃娘娘姐妹相称?”我赶紧起身躬身施礼,“皇后娘娘若没有别的吩咐,武媚就先行告退了。”那一刻,我从王皇后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失落。她点点头,终于放我退下了。

    想必萧淑妃依然会在皇后面前喋喋不休,我只求她念在旧交口下留些情面。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当初最不屑侯门婚姻的王玉鸢最后会嫁给一朝天子,而那个曾经粘着君羡叫哥哥的萧珍儿竟然会嫁给君羡的仇人。我怎么又想到了那个名字,说好不再念起的。不想了,缘分也好,巧合也好,今日的我已不是当初的武朝,还敢奢望别人没有改变吗?

    走出殿门,便看到一个身影在亭廊中一闪。我当然想到他在等我,于是快步跟上。走到一个僻静处,他才停住脚步,转过身冲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知道,这是今天迎接我的最真诚也是最开心的笑容。可是,在我的心头依然有太多的疑惑积压着,我来不及开心只是一把抓住他,“蝶衣,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进宫,当了——当了——”

    “当了太监?”蝶衣把我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本能地点着头,“你不是应该和承乾在一起吗?对了,承乾——他到底是生是——?我有太多太多疑惑,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先别急。”蝶衣安抚我激动的情绪,然后说道:“关于太子尚在人世的传闻我也听到了些,可是无法证实,因为很早之前我就离开他了。”蝶衣的眼中流露出无限伤感,“我一直都是他的拖累,我也知道他照顾我、爱护我都是因为蝶舞,我永远无法取代蝶舞。所以,我选择离开。我已经害他太多,不想再成为他的累赘。他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是我跟不上的脚步。”

    蝶衣的解释非常简短,但是我都明白了。蝶衣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承乾,这样的缘分也许是孽缘吧,可谁能说孽缘就不是缘呢?

    “那你又是怎么进的宫呢?”

    “离开太子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靠着琴乐之技混迹于歌楼、妓馆,勉强度日。”虽然蝶衣说得很简单,但我可以想象,他这样心性的人,又从小在宫里长大,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太复杂也太陌生了,而他谋生的那些场馆又——可想而知他受过多少欺凌多少侮辱。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皇上身边的全公公认出,被带到了皇上面前。”我想应该是李治派大全出宫办事的时候吧,自我回到长安起身后就不知藏了多少双眼睛,大全应当就是他们的头儿。

    蝶衣继续道:“我是从宫里出去的,想来还是宫中最适合我。况且,我本来便天生残缺,就顺理成章当了太监。不过,皇上念着他和太子的情谊很是优待我,而且他还说你要回来。这回把我调到皇后这里,其实是来照顾你的。由此可见,皇上对你——”

    “蝶衣!”我果断打断了他。看来李治已经完全笼络了他。也是,蝶衣只知道当年他和承乾感情很好,心本就向着他,既然如此,我就不要打破如今的和谐,很多事知道了未必是好事。“她们怎么会叫你胡公公呢?”对于不想听的话我只能差开话题。

    “像我们这样的出身只有艺名,原本姓甚名谁早就不记得了。皇上说我名字里既然有个蝶字,便赐我姓胡。”

    “哦——”我点了点头。不管怎样,与蝶衣的意外重逢是今天所经历的一切中唯一让人发自内心感到欢喜的,至少有这么一个故人在身边,这往后的漫漫深宫路也会不至太过清冷吧!

    这是漫长的一天,总算熬到太阳落山,王皇后突然传我前去侍寝。第一次服侍皇后,我的内心多少还是有些忐忑,只能竭尽所能不让自己出错。我小心翼翼地为她解开发髻,用玉梳仔细梳理着她乌黑浓密的秀发,不时朝对面的铜镜望一下,看着镜子里那个年轻姣美的面容,投以赞美的微笑。王皇后也在透过镜子看着我,她在我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媚娘?”

    “是。娘娘觉得哪里不合适吗?”我紧张回应道。

    她却笑了,“不是。只是想要习惯这样称呼你。”她的声音真柔真好听,和她的容貌一样美丽。“白天的事情——让你有些不自在吧?”

    她的语气是那么平和,完全不像一个皇后跟宫女在说话,倒像是自家姐妹闲话家常。这却让我更加感到不安,于是连忙应道:“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奴婢怎么会——”

    她却突然转过身抓住我的手腕,“知道吗?当我认出是你的时候,不知道心里有多高兴呢!你或许会觉得我矫情。再大度的女人也不可能真心为丈夫纳新宠而开心,皇后也不例外。可事实是,就算我是皇后也阻挡不了皇上多纳几个后宫。皇上现在还年轻,往后这宫里还不知要进来多少新人!至少这一次是我认识的人,是我年少时佩服过的人,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也还这么认为的话。”

    坦白讲我真的被王皇后的话感动了,她的声音和眼神都是那么的真实,她不是一个造作的人,从第一次遇见她到如今这样看着她,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娘娘,您太抬举媚娘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多了恐怕失言,可话少了,会不会让她觉得我不够真诚呢?我真的是在宫里呆久了,即便在这让人感动的时刻心里依然不忘盘算。

    她轻轻地笑了,“日子久了,你我的相处就不会这么拘谨了。”她说着缓缓转过身继续让我为她梳头,“以后可以常常聊聊天,聊聊我们不知道的彼此的过去——对了,你会下棋的吧?”

    “跟先帝学过一些。”我似乎明白了,她是寂寞。被这宫墙环抱的金笼玉囚中,寂寞是大家的通病,即使皇后也不例外。如果得不到丈夫的宠爱,那么至少有个人能说说话也好啊!这一刻我开始为她感到心痛,可能也是在为自己的后半生而心痛吧!

    “皇上驾到!”突如其来的传报声让我和王皇后都为之一惊。我当然不知道李治已经多久没来立政殿了。原本以为依照今天皇后的表现他也该有所表示的,为此王皇后还特意精心装扮了一番。可是,等到月挂西楼也不见他的踪影,好强的皇后自然也不会差人去打探,估摸着今天应该又是空等了一场,于是才让我为她卸妆。谁料到事情往往会在人失去希望的时候朝着原本期待的方向发展。可是,这个时候再装扮起来俨然已经来不及了。

    “娘娘,您的美天然去雕饰,让人不禁想起昔日不施粉黛的西施在溪水边浣纱时的一回眸。”我的话是发自内心的,或许男人和女人的审美总是存在偏差的吧,但在我眼中她真的美极了。听了我的赞美,王皇后开心地笑了,于是起身整了整衣领前去接驾。

    十步开外,李治便朝皇后伸出了手,他快步上前将皇后扶起,连声说:“本来早就要来的,结果被琐事耽误了。皇后不要怪朕才是!”

    温柔是李治的杀手锏,看来皇后也很是受用。虽然她在努力克制,依旧保持着温婉高雅的仪态,但从她眼角眉梢的每一个毛孔都能感受到她此时的心花怒放。不管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今天的事情皇后给李治挣足了面子,李治是该好好“答谢”她才是。看着李治牵起皇后的手引着她走向内室,我赶紧侧身退到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可是,他的目光还是很快锁定了我的位置,然后冲我挑了一下嘴角。那个坏坏的笑容,曾经我是觉得那么青涩可爱,而今却不想再多看一眼。

    阵阵低声笑语从屋内传来,我能听到皇后发自内心的喜悦,也能听到李治缠绵的虚情假意。我为皇后感到悲哀,这座宫殿让我感到窒息。

    时节已到深秋,可是夜风的寒凉也比不上我此时的心境。门外值夜的宫女不住地打着喷嚏,她拿衣袖遮住嘴巴,生怕动静惊扰了殿内。

    “你叫什么?”我看这个女孩的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初入宫廷时的情景。

    “江儿。”她的声音都在打颤。

    “我叫媚娘,今天刚入的宫。”

    “我知道。你是先帝的才人。”

    这会儿,应该整个皇宫都知道这件事了吧。我笑道:“所以,我是宫里的老人了。”

    江儿笑了,露出两个很好看的酒窝,这种笑因为单纯所以明丽。

    “你好像很冷?”我看着她不断颤抖的肩膀和不住摩擦的双脚关切道。江儿还没来及回答便又打了一个喷嚏。她赶紧捂住嘴巴,警惕地朝四下看了看。

    “你好像生病了。”我伸出手朝她的额头摸去,“天呐,还真有点发热呢!快回去吧!”我说着抢过她手中的宫灯,“这里有我呢。”

    “可是——”她迟疑了一下,就立刻点头同意了,“谢谢姐姐。下次我替你!”

    “好!快走吧!”我看着那个柔弱的背影,感慨这孩子的单纯。在她心底,所有的帮助应该都是出于善意吧。可是总有一天她会发现自己生活的环境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简单。不过这一次她是安全的。因为我的帮助毫无恶意,我真的希望她能回去睡个好觉。可我也知道,我今天帮助了江儿,明天也会善待其他宫人,并不是说我有多么善良,而是我不能轻视他们,我想要在宫里的日子尽可能好过一些。

    寂静的宫闱,清冷的风。曾几何时,我也如这般坐在太极宫前的石阶上,独自一人仰望夜空。今晚由于云厚看不到星星,只有那轮半月在云间穿梭。月光并不皎洁,夜色也不宜人,月亮和星星都不会因为仰望者的心情而消失或存在,暗淡或明亮。

    “你就那么喜欢月亮吗?”那个声音突然从我身旁传来把我吓了一跳。什么时候李治已经来到身旁并且坐下?是我太出神了吗,连他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你好像特别喜欢月亮。”他侧着脸专注得看着我。

    “不是!”我冷冷答道。

    “那就是在等我了?”

    “皇上,您该回去了,不然皇后要找您的。”我想要站起身,却被他抓住了手。

    “皇后睡着了。我却睡不着。坐下来,陪我聊聊天。”

    他是皇上,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是圣旨。我知道自己的处境,面对他我无力反抗。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好像生怕我反悔跑掉一般。

    “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要你一下子接受这一切,不再恼我,那就不是你了。而我现在也没办法立刻册封你,今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何况,皇后的颜面也得顾及。也好,我们可以趁这个时间重新认识彼此,重新开始。”

    重新认识彼此?李治啊李治,我恨就恨自己对你的重新认识。重新开始?我们之间开始过吗?可是,我不能如此直接地顶撞他,就算讨厌也还没到想要鱼死网破的境地。

    “谢谢你信守承诺,我也做到了我答应的事。”我只能如此提醒他我们之间只不过是一场交易。

    他听出了我的意思,于是仰起头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也很讨厌自己。身为天子的我,白天在朝堂上听百官山呼万岁,晚上到后宫坐拥佳丽三千,明明可以活得很潇洒,为什么非要自己折磨自己?只是为了一个女人,整晚整晚彻夜难眠,即使睡着了,梦里也都是她的影子,一次次惊醒,全都是因为她。她就像毒药,让人痛彻心肺,但她又是解药,没有她好像就活不下去。所以,拼了一切,不择手段也要把她留在身边。也许是因为,她是我这辈子第一个喜欢上的女人吧。”

    我想要回避他炙热的目光,但他却依旧那样执着地看着我,“那天晚上,你在凉亭里冲着天上的月亮张开手臂,说要飞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虽然知道你是属于父皇的,但依旧无法自拔。从此一步一步,只不过是越陷越深而已。”

    听到一个男人如此的表白,应该感动的吧。可我的心情却是那么复杂,我开始恐惧,开始更强烈的愤恨。这一次我该恨的好像应该是自己才对。这样听起来,应该是我诱惑了她,那个天真懵懂的少年因为我的诱惑而改变,直到变得我不再认识他。而我所爱的所在乎的人们,也是因为我无耻的诱惑而被葬送。所以,这一切的一切,始作俑者是我!如果说心痛,如果说失去,如果说往后的人生都要在这令人窒息的牢笼中度过,那么也纯属我活该!不管以后要遭多大的罪,都不要人怜悯我,那是我自作自受!

    我侧过头,不想被他看到自己努力抑制泪水的表情。而他却将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想要我把拥进怀中。这时,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宫灯的亮光由远及近,是换班的宫人。我趁机挣脱李治。

    自那天以后,李治驾临立政殿的次数越发频繁,不仅几乎夜夜留宿,甚至白天也会到访数次。除了对王皇后恩宠有加,连立政殿的大小宫人也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笑,这可能是立政殿少有的情形吧。而我,自然是竭尽所能避开李治,可却往往身不由己。加上王皇后也猜到了李治的真正用意,便时不时刻意制造机会让我和他碰面。我想这也是皇后讨好李治的一种方式吧。对她而言,只要能够将皇帝留在她宫中以助她早日怀上龙子便是大功,何况还能趁机张显她的大度就不失为一个拉拢皇帝的绝好机会。我这么想当然有点小人之心,可是除此以外我又能做何感想呢?

    虽然无法避开,但我也不想违逆自己的心意。对于高高在上的天子,我毕恭毕敬,卑微地仰视,那种仰视和当年满怀崇敬之情仰视太宗当然是完全不同的心态,我只是要他明白我可以遵守入宫的约定,也可以当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但是我的心绝对不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他的那些感人的情话既不会被载入史册,更不会让他得偿所愿。有的时候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自尊心在一点点崩溃,他的愤怒在滋生,他那主宰者的高傲让他对我的耐心在一丝丝减退。或许有一天,他会彻底倦怠,把我遗忘,我静静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王皇后的月信已经迟了数日,她欣喜又紧张地传来太医。我于是又一次见到了宋太医。我回宫的消息早就传遍整个宫闱,时至今日怕是连这宫里的猫都不好奇了,宋太医自然不会不知道。只是,他看到我的那一刹那还是止不住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我想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虽然我承诺他离开的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是这些年来他的日子顺风顺水,前程更是一片光明,对此至少能说明我为人处世的分寸。宋太医是聪明人,我和他之间既然过去能做“朋友”,今天至少不会成为敌人。

    “许久不见了,宋太医。”我笑语相应。

    宋太医也连忙失礼,“武才人回宫的消息卑职也有耳闻。今日得见,才人风姿依旧啊。往后,还望仰仗武才人了。”

    宋太医国真精明,见面第一句话就把立场摆明。看来我们都深谙这后宫生存之道。“宋太医如今是太医中的翘楚,往后还得我多仰仗您才是。皇后在里面等着呢,请吧!”我恭敬地向旁移了一小步。宋太医冲我笑笑踏步前行。

    我并不是要图谋什么,还是那句话,我礼遇宫中的每一个人,因为我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而谁又会成为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随着宋太医关上药箱,王皇后的梦又一次破碎了。虽然我还不能理解一个女人想成为母亲的心情,但是我知道生育对一个皇后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从一旁柳氏失落的眼神中就可以知道了。宋太医前脚出门,李治后脚就到,这消息还真够快的。我连忙借口跟着太医去抓药匆匆从侧门退了出去。

    我的刻意逃避被王皇后看在眼里,也被所有明眼的宫人看在眼里。于是各种传言应运而生,有的说我是欲擒故纵,有的则说我是出于对先帝的羞愧,还有的甚至说这是皇后的计量。总之,我虽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也挡不住各种八卦往我耳朵里窜。王皇后自然也听到不少,别的不说,仅一个萧淑妃便是一个超级小广播了。终于有一天,王皇后叫住了我。

    “媚娘啊,我以为这些时日下来你我已经熟络了。所以有些话找你聊聊想来也无妨吧。”王皇后依旧客气委婉,但她也是一个不会掩饰的人,果然她接下来便说道:“皇上对你的心意连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不会毫无察觉吧?换了别的女人,急尽奉迎还来不及,我怎么看你好像不上心呢?”

    “娘娘,入宫那天奴婢跟娘娘说的话句句真心,奴婢只想伺候好娘娘,安安稳稳度日,仅此而已。”

    “可,这是为什么呢?进了宫的女人哪个不巴望着被皇上看中,从而改变命运呢?你该不会是被那些伦常礼法所累吧?”

    王皇后这么想也难怪,如果我说的是真心话,那么正常的解释最合情理的就是这一种了。既然如此,我不妨顺势而为,就把这个说法做实,反正我入宫本就是打着皇后的旗号,以这种说法至少皇后会能体谅我,说不定还会因此护着我呢。

    “娘娘,媚娘十四岁入宫,服侍了先皇十几年,说句大不敬的话,甚至是看着当今皇上长大的。如今让媚娘再去服侍新君,实在是做不到啊!”

    王皇后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是。皇上这事办得是有点——失体统。可是,他毕竟是皇上啊,也难为他如此钟情于你。我也想过了,先将你在我宫中安顿个一年半载,再以普通宫人身份纳入后宫,也算是掩人耳目的办法。”

    皇后啊皇后,你是太过善良还是真的缺心少肺,怎么可以如此为了李治打算,只要是他想要的你就会想尽办法帮他达成吗?是为了稳固后位而讨好皇帝,还是希望用大度来换取丈夫的关爱?无论是哪种,我都替你觉得可怜。

    “娘娘,你知道那种思念一个人的感觉吗?即使此生无法相见,也可以在梦中相会;即使明白缘尽于此,也还会期待来生的相遇。这里已经被装满了,再也容不下别的。”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只不过是让王皇后误以为那是对先帝的感情。她果真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让我先下去。

    思念一个人的感觉?有的时候并不是非要阴阳两隔才会有思念。有的时候那个人明明就在身旁,就躺在枕边,你还是会止不住地思念。我无法觉察王皇后的内心,只是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了一丝遥远的东西。

    那年,当柳奭来到王府告诉妹妹皇上的意思是将玉鸢许配给晋王的时候,兄妹二人欣喜中也不乏遗憾。本来是惦记太子那边的,不过想来也好,虽然皇上的意思是过两年等晋王再大些,但到时候女儿嫁过去毕竟是正妻,而且皇室的风水谁又能说得准呢。他们当然不会知道,此时躲在门后偷听的王玉鸢心中早已是小鹿乱撞。原本她还担心会让自己嫁给太子,而命运原来是如此厚待于她,那个衣襟上绣着绣球花的王子,那个躲在芦苇荡里想要恶作剧的少年,那个伸出手将险些落水的她拉到自己船上的男人将会成为自己的丈夫。或许没有被太子相中对柳氏兄妹来说是个遗憾,但是对年少的王玉鸢来说却是人生最大的幸运。可是,命运真的厚待于她吗?

    算着时间该是李治来立政殿的时候了,我于是借口去看看皇后要的绣品好了没抽身离去。谁知这一次李治偏偏早了许多,正巧让我遇个正着。远远地看到李治的身影朝这边走来,我赶紧转头溜到一条小路上,这样可以从花园里穿过去也能够避开李治。可事情就是这样让人猝不及防,当我急匆匆从假山后边绕过去的时候李治就像鬼魂一般骤然出现在了我面前。大全心领神会地早就支开了随从,他们只能远远地看着。

    “你就这么想避开我吗?”他当头质问道,看来刚才我的举动还是被看到了,要不就是大全的眼睛实在是尖厉。

    今天的李治脸色不大好,如果只是因为我的举动倒也不至于气成这样吧,或许是朝堂上哪个不开眼的老朽给他气受了。不管什么原因,总之今天的气氛不大对,还是赶紧脱身微妙。想到这里,我赶紧施礼请罪:“皇上息怒。奴婢只是去取皇后娘娘的绣品,一时犯懒抄了近路。”

    “一时犯懒?我看你日日都在偷懒吧?”李治的声音充满了不悦。

    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反正四下无人先脱身再说,“皇上,奴婢先行告退!”我说着就想逃走。

    “站住!”他竟然厉声喝道,这一声还真把我吓了个激灵。

    “你就这么着急避开我?这么不想见我吗?”没错,今天李治绝对是抽了风,平时再怎么样他也会克制,可是今天他好像也不管不顾了,一心想要发泄一般。“我对你的心意你还要我说多少遍?你就这么讨厌我,非要如此折磨我吗?”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能感到他的手指隔着衣服都快要抠进我的肉里去了。

    就算他这个样子,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他生气,我还恼火呢,是谁把我的人生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于是转过头看着他,梗起脖子道:“皇上要奴婢如何,一句话,奴婢不敢不从。”

    “你——”我的话噎得李治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儿女之情的浓情蜜意被我说得如同菜市场上的买卖交易一般,想必他也觉得索然无味了吧。

    “到底要我怎样,才能让你打开心扉呢?”他终于缓慢低沉地说出了一句话。

    “如果是昔日的晋王,或许我能做到。但是面对皇上您,奴婢做不到!”既然逃避不是办法,那不妨把话说透,今天我也豁出去了。

    “你还在想着他?”

    我摇了摇头,“那扇门我已经关上了。既然要苟活于世,我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皇上,”我不想再给李治进攻的机会,于是应声跪在了他面前,“您高高在上,小女子在您面前就像泰山之下的蝼蚁。蝼蚁只求苟活,而泰山却有宏图伟业。以您的智慧只需励精图治,定能成为超越先皇的一代明君,又何必跟一只偷生的蝼蚁斤斤计较,辱没了一世英名呢?”

    “一代明君?”李治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这皇位对于我意味着什么,你是知道的。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你是知道的。现在你却用我最不在意的东西来劝我,你太不聪明了。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念及我们那么多年的情分吗?”

    “小女错了!是小女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轻重,以这么卑贱的身份冒犯了陛下,误导了陛下。小女追悔莫及,所以,绝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如果是朕要你继续错下去呢?”他终于变换了称呼,咬着牙问我道。

    “那是因为陛下的错觉。其实陛下并不是真的喜欢小女,而是喜欢那些简单快乐的少年时光,那些记忆。当然,既然进了宫门,无论多么卑微始终都是陛下的女人,陛下想要怎样都是理所应当。小女这卑贱的身体,如果陛下不嫌弃尽管拿去好了。可是,只请陛下念及您所珍视的那些记忆,给小女保留最后一分尊严。”

    “你——你真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朕就那么稀罕你?别自作多情了!在朕的三千后宫中你只不过是一枚沙粒,还把自己当珍珠了?哼!”他说着一甩袖子转身而去。我俯身下拜道:“谢吾皇龙恩浩荡!”

    经过这一次,李治应该会讨厌我了吧,我依然不敢确定。让我更想不到的是,刚才的那一幕竟然被假山后恰巧路过的王皇后和萧淑妃听了个真切。萧淑妃这些日子总往皇后那里跑,我知道她是见不到李治着急,只能装作在皇后这里巧遇,然后找机会跟李治说素节最近又学了哪些书,背了哪些诗文等等。王皇后虽然不悦,但人家来请安她也不好拒绝,这回萧淑妃来得早,王皇后正在花园散步,便让她陪着走走,这才误打误撞目睹了刚才那一幕。

    “天呐!我没听错吧!”萧淑妃眨巴眨巴眼睛,不由自主地摇起头,“我还只当她是玩弄欲擒故纵的小伎俩,没想到竟是来真的!”萧淑妃自言自语着,显然惊得都忘记了王皇后就在身边。

    王皇后虽然也吃惊不小,但还比较镇静,她瞪了萧淑妃一眼,然后低声命令道:“都听着,今天的事情谁要敢说出去一个字,凭你是谁都定不轻饶!”说罢掉头就走。萧淑妃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于是吐了下舌头提起裙子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隔日,在殿外碰到萧淑妃,我一如既往地乖巧施礼退在一旁。谁知,平日里要么不正眼看我要么就横眉冷对的萧淑妃竟然主动朝我走了过来,“本宫见你消瘦了不少,怎么,宫里的生活不习惯了?”她的语气出奇的和顺,听起来并无半点不善。我霎时一惊,赶忙条件反射般地谢娘娘关怀。没想到萧淑妃居然呵呵一笑,“虽然十几年不见,但你当年勇斗恶人的果敢和豪气却还历历在目。虽说岁月不饶人,可性情这东西想必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回头有时间上本宫那儿坐坐,叙叙旧!”说罢微微一笑从我身旁擦肩而过。

    对于萧淑妃突如其来的友善之举我虽不明缘由,但我深知在这宫中哪怕不是多一个朋友能少一个敌人也是好事,况且我始终认为萧淑妃是个率性的人,如她所说性情这东西想来也没那么容易改变,所以我愿意相信萧淑妃的骨子里依旧还有着当年肖珍儿的影子。

    我站在原地望着萧淑妃逐渐模糊的身影发愣,突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喂——”蝶衣轻声说道,“刚才萧淑妃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说有空让我去她那里走动走动。”我随口答道。

    “什么?上她那儿走动!”我没想到蝶衣的反应竟然这么大,他把我扯到一旁悄声道:“你可得小心点。这宫里谁不知道最会争宠,又最善妒的后妃就是萧淑妃。这些日子皇上频繁出入皇后宫中冷落了她,她还能厚颜无耻地巴巴往这边跑,可见是个厉害角色。你可不要被她三两句甜言蜜语给蒙骗了,不定藏着什么坏呢!”

    “我知道!”虽说蝶衣有点啰嗦,但我知道他是好心,大家都明白在这宫里能存活还能步步高升的女人都非善类,多点小心总没坏处。

    “对了媚娘,你和皇上最近是怎么了?”这句话蝶衣大概憋了有几天了,我就知道他终归会憋不住的。

    “我和皇上?我和皇上能怎么样?”我随口应付着。

    “得了。你就跟我说实话吧,你是不是惹皇上生气了?”

    “他是天子我是奴婢,我敢惹他?我不要命了?”

    “媚娘!”蝶衣倒是有点生气了,“皇上费了多大劲才让你重新回宫?把我调到皇后这里也全是为了你,想你身边有个自己人照应,有个什么事情也能及时让他知道,不至受皇后或者其他后妃的委屈。皇上对你的心意我可看得真真的,而你是怎么对皇上的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你说你这是为什么啊?”

    “皇上派你监视我呀?”我转过头堵了蝶衣一嘴。

    “你怎么这么说呢!我们什么交情!你这么说真让人寒心。”

    看着蝶衣撅起的嘴,我赶紧哄他说:“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啊!”

    “媚娘,你得听我句劝。你今年都多大年纪了?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你不趁现在还能得到皇上垂青的时候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以后真准备老死宫中啊?”

    “老死宫中”,这句话触动了我。想想要在这牢笼里关一辈子,关到老,我的喉咙就像被人卡住一般,可是我能怎样呢,我能逃得出去吗?“能平平安安地老死也不错啊!”我淡淡地说道。

    “你——”蝶衣听出了我的悲伤,“你还在想着李将军吗?都这么多年了……”

    蝶衣不知道君羡还活着的事情,更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所以我也不打算跟他讲明。“你能忘记承乾吗?”我反问道。

    蝶衣垂下头,“我忘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得向前看啊!”

    转眼就到了立冬时节,王皇后摆下筵席打算与后宫嫔妃欢聚一番。这次聚会说好是后宫妇人们之间的活动,李治并未列席,尽管如此各宫佳丽们还是竭尽所能地装扮自己,一个个都珠光宝气,盛装登场。大概她们是想万一皇上一时兴起就溜达过来呢,也或者根本与争宠无关,越是在这女人聚集的时刻越是不肯在美貌上输了对手。

    本来好端端的一场家宴,结果几个近日里得到了皇上些许宠幸的嫔妃不知为何争吵起来,若不是宫人们阻拦着甚至就要动起手,一时间几个原本漂漂亮亮的二八少女陡然变成了市井泼妇,场面好不热闹。王皇后一问缘由,竟只不过是为些谁挡了谁的道,谁又佩戴了不合等级的饰品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王皇后这叫一个生气,立刻严厉训斥了肇事的宫妃,并罚她们闭门思过,抄写《女则》,随侍的一干宫人也连带罚没了月银。别说,王皇后今天还真有点后宫之主的气势。可是好好的宴席算是被搅和了,王皇后也没了胃口,随便吃了几口就借故退去。皇后这一离席,谁还吃得下,只得草草收拾了。

    这大半天折腾下来我是腰酸腿疼、浑身乏力,于是趁王皇后歇息的功夫也偷了个小懒。刚刚回屋躺下,门就被敲响了。蝶衣一股烟般溜了进来,把一只食盒放在了桌子上,“看我带什么来了!”说着就开始往桌子上摆。“我看你呀都没怎么吃东西,正好御膳房为今天准备的食材好多都没用上,我就挑了些你最喜欢的。瞧,酒酿汤圆、清蒸鲈鱼、酱烧乳鸽还有黄酒!”

    光听着这些菜名我就直流口水,立刻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直奔桌前。热腾腾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二话不说拿起筷子就在鱼肚子上夹了一块。几乎同一时刻,一阵强烈的呕吐感从胃里猛然涌了上来,我立刻扔掉筷子跑到一旁,一边干呕一边冲蝶衣摆手让他把鱼拿走。

    “不腥啊!”蝶衣端起那盘鱼闻了闻,“你不是挺爱吃这道菜的吗?宫里的御厨也没换人啊!”

    “你快拿出去就是!”我强忍着说道。

    “你最近这是怎么了?上回那块小排也可惜了——你不会是——”蝶衣突然间停住,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我也突然间愣在了那里,脑子飞快地计算着,一种强烈的恐惧感霎那间吞噬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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