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深帐暖小窗暮,

    夕阳如画妆上浓。

    熏檀温酒弄白子,

    调笑宫娥为谁容?

    直道花期应已至,

    东宫墙外颜色重。

    踏雪寻梅香如故,

    似是景同人何处?

    不知道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捉弄还是恩赐,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无比复杂,喜悦夹杂着恐惧,说不出哪一种更多一些。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那我只能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望着窗外最后一片枯叶无力地坠落,冬天真的来了。遥远的海的那边,那里的冬天也来到了吗?

    蝶衣轻轻推门走了进来,无声无息地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子上,然后一层层打开。他带来的是一碟饺子和两个小菜。他从底层的隔屉里取出一只醋瓶和一只空碗,将“醋”倒进碗中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诧异地看着蝶衣那毫无表情的脸。

    “为你解决麻烦的东西。”他冷冷地说道。

    我知道蝶衣还在生气,对我制造的这个麻烦他很是失望。但他毕竟还是向着我的,就算我犯了如此要人性命的过错,他还是会义不容辞地帮我。对于宫里还有这么一个人陪在身旁,我感到十分欣慰。

    看到我迟疑的表情,蝶衣说道:“放心吧,宋太医会证明你是得了严重的风寒,这些天你大可卧床休息,没有人会打扰你的。其它的就都交给我好了。这一关,咬咬牙也没那么难过。”

    “你——就不问问这孩子是谁的?”我试探道。

    我从未看到过蝶衣如此深沉的表情,“你若想说自然会告诉我。再说,是谁的重要吗?我只知道不是皇上的就够了。”

    “为什么说知道不是皇上的就够了?”

    “如果是皇上的,那就是个惊喜,不是,就只能是麻烦。”他说着又把手中的碗向我递了递。

    看着那碗浓浓的汤药,我的脑子突然间无比清醒,就在那个时刻我原先所有的猝不及防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因为我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了。无论这个孩子是福还是祸,对我而言他是我和君羡的孩子,是我生命中最美的记忆,是比我性命更重要的。对于过去我无力改变,但是我希望从此时此刻起拼劲一切爱惜、保护这个生命。

    “这个孩子姓李,他的父亲是李君羡。”我一字一顿道。只见蝶衣那张木刻般的脸霎那间被拉长了一截,下巴快要掉下来似的。

    “什么?你说——李将军?”

    “没错!君羡他还活着。”我平静地叙述道,“当年他身负重伤滚下山崖,被一个过路的商人救下。商人早年丧子,便认君羡做了义子。君羡为了报恩留在义父身旁尽孝直至为其送终。我们也是在我出宫以后才得以重逢的。但当今皇上一心想要我回宫,于是设下圈套。无奈之下,我只得用自身交换他的自由。”我讲的都是实情,却隐瞒了其中细节,对于蝶衣我依旧不想把所有真相展现给他,这仅仅是出于保护,希望他能体谅。

    “那么,李将军现在人在哪里?”蝶衣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答道:“我送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远到足以让我把他忘记的地方。”

    善解人意的蝶衣不再追问,因为这种生离的苦痛他再清楚不过了。这也让他更加坚定了日后要和我相互扶持在这深宫中生存下去的信念。

    “所以,这个孩子——”蝶衣看着我,眼神充满感动。

    我点点头,“我要保护这个孩子!我要让他平安地降临到这个世界!”

    “我明白了。”蝶衣看了一眼手中的汤药,一仰头将它一饮而尽。

    “你这是?”我惊讶不已,只当蝶衣是受惊过度了,这药岂是可以乱吃的?谁知蝶衣擦了擦嘴冲我乐了,“这个汤煲了很久,味道鲜美极了。”

    “你——你骗我?”

    “不如此,你又怎么肯说出实情呢?”蝶衣说着转身走到桌前回头问我:“还有呢,要尝尝吗?”我从未见过蝶衣狡猾的一面,他让我认识到时间和经历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改变了我们每一个人。

    可是,身为一届宫女和内侍的我们要如何才能守护这个刚刚萌芽的生命呢?我和蝶衣都很清楚,在这偌大的宫闱中能够保护他周全的就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我在不久前才刚刚狠狠地摧残过他的的自尊,对于感情最飘忽不定的帝王来说他的胸怀还肯为我敞开吗?说实话,我的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但无论怎样,我都要拼力把他打开,就算是石头,炸也要炸开它!

    我开始用心装扮自己,刻意调换当值时间,想尽一切办法制造有意无意的相遇。可是李治却仿佛视我为空气,即使擦肩而过也看都不看我一眼。难道说我已经彻底失去了抓住他的机会?不!我绝不会就此认输。他是男人,是帝王,是占有欲极强的生物。一旦狩猎开始就没有停下去的道理。而我,要把自己伪装成为落入陷阱的猎物,柔弱地、无助地“任其宰割”。

    又是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只是风好冷好冷。蝶衣一路飞奔而来,我朝远处望去,果然宫灯桔色的光亮正由远及近。这是从宣正殿通往立政殿的必经之路,今晚,李治答应了王皇后要去检查太子的功课,为此皇后还特意亲自准备了他爱吃的糕点。我将口中含的最后一口酒吐掉,解开斗篷丢在一旁,而后扶着蝶衣的手背登上了凉亭的粗栏杆。

    “慢点!快下来!危险!危险!”蝶衣大声嚷嚷着,“衣服!这大冷的天儿这是要——”他一边嚷一边拾起地上的斗篷张开来随时准备接住我。

    “你拉我干什么?我要飞!”我冲着月亮张开双臂,衣袖被风舞动真的宛如一对翅膀,“我是从天上来的,我可以飞的,你看我要飞起来了!”那一刻,我心一横闭上了眼睛,在我双脚腾空的那一刹那真的感觉自己飞了起来,仿佛挣脱了这人间的束缚,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身后的蝶衣早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虽然早有准备但他还是禁不住用手挡住了眼睛。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蝶衣缓缓张开手指从缝隙间偷看,却见凉亭下李治正将我抱在怀里,这时他的一颗心才算落了下来。

    我睁开眼看着李治,我们的脸贴得如此之近,以至我眨动眼睛睫毛便会擦到他的脸颊。他把我抱在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故作醉意地冲他笑道:“你是谁啊?好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说着伸出冰凉的手指在他鼻尖上轻轻一刮,“是你啊!真顽皮!”我说着凑近李治的耳根轻轻吐着热气道:“知道吗,你现在是在我的梦里。”我说这话的时候故意让嘴唇有意无意地碰到他的肌肤。李治的身体微微一颤,我立刻将手指放到他的嘴唇上,“嘘!别把我吵醒了。我醒了,你就该不存在了。”我边说边偷笑着。却见李治的眼神里霎那间闪出两道光,他猛然用力将我抱紧转身大步朝一旁的偏殿走去。

    那一夜,我不断呼唤着他的乳名:“雉奴……雉奴……”紧闭的双眼,强忍的泪水倒流入心底都是苦涩;那一夜,我彻夜未眠,耳旁是他均匀的鼻息,我却一直看着窗外,从满天星光到微微泛起鱼肚白。窗棂被第三次轻轻敲响,大全低沉的声音小心呼唤着:“陛下!皇上!”我听到他翻身的声音,立刻闭上了眼睛。他的手指轻拂过我的发迹、额头、眉梢,温柔地、专注地,接着用他那温润的唇轻吻我的眼角,而后轻手轻脚地起身,缓缓把门掩上。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睁开眼睛,下意识去摸被他吻过的眼角,难道那里挂着泪痕?

    站在王皇后面前,我卑微地低着头,我从未如此打心底觉得自己卑贱过。我无颜面对皇后,如果一开始我就意图得到皇上的宠爱也就罢了,可之前是那么三番五次地表明立场,如今却又做出这种事。这种表里不一、背后捅刀子的行为在王皇后这样正直、持重的人眼中是最不耻的。虽然她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平静,但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气愤。她完全有理由生气,这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任凭谁都难以原谅,何况她还是堂堂皇后。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她此时的沉默是失望至极的表现。

    倒是一旁的萧淑妃按捺不住开口道:“姐姐,这种被自己怀里的蛇咬了一口的感觉不好受吧?”

    王皇后依旧目不斜视地看着我,用冰冷的语调回应萧淑妃道:“本宫还被自己养的家雀啄过呢。要是连这点痛都承受不住,还怎么当这一国的皇后!”

    萧淑妃听得出王皇后口中的家雀指的就是自己,她撇撇嘴,虽然心里不快却也不想这个时候顶撞皇后,于是转向我道:“武媚娘啊武媚娘,你把我们耍得可是团团转啊。连我后来竟然都信了你。你想争宠大可光明正大地争,不然你以为皇上把你弄回宫是做什么的?如此玩弄心计,把别人都当傻子戏弄,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就当萧淑妃是替皇后说出了心里话,于是立刻跪倒在地,“皇后娘娘,淑妃娘娘请息怒。奴婢该死,奴婢昨晚不该贪杯,以致醉酒酿成大错。奴婢甘愿受罚,以补偿所犯下的过失。”

    “嗬!醉酒?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呢?就凭你这么不老实,就必定重罚!”萧淑妃咬牙切齿道。

    这时一旁的王皇后开口了,“昨晚你虽不当值,但在宫中醉酒已属触犯宫规,处罚自然在所难免。只是,本宫不明白的是一届女子怎么会如此嗜酒呢?”

    “姐姐,不要听她狡辩。什么醉酒,分明是她魅惑皇上的诡计。”

    萧淑妃说的一点没错,此时的我只能诚心认错,“皇后娘娘,奴婢知错了。奴婢愿意前往佛堂抄写经书百卷,以虔诚之心赎罪。”我知道虽然皇后说要罚我,但她也只能以饮酒这一条罪状象征性罚上一罚,毕竟皇上那边她还是要顾及的,如果罚重了岂不是在指责皇上错了吗?我抢在她定下处罚措施之前主动要求去佛堂抄写经文,其实是为的避开李治。而对于王皇后和萧淑妃来说,这个时候把我关到佛堂去既不能说罚重了,也能有效地隔离我和皇上。所以,她们没有理由反对。

    我还记得那天萧淑妃离开时看我的眼神,分明就是把我当作了狐狸精,而王皇后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冷漠。这一刻起,我彻底失去了儿时的两个伙伴。可是,为了他哪怕让我和这个世界作对又何妨?我把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心里充满了坚定。

    我如愿以偿被关进了佛堂,不,应该说是我躲进了佛堂。这里真是一个清静世界,在经书的墨香和木鱼声中外界的一切喧嚣似乎都不存在。如此看来,当初若真的剪了头发去当姑子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如此清静的地方,如果能一直呆到孩子降生就好了。可我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为了能够暂且在这里避上一阵子,我必须装出无比羞愧的样子,因为觉得对不起皇后而无颜见人,希望通过礼佛来洗刷罪孽获得宽恕。我无意陷害任何人,我只是为了自保。可是,我的无心之举却给王皇后带来了麻烦。

    多日来,李治每每来佛堂看我一概碰到软钉子,他无法在佛堂放肆便将所有的一切归结到了皇后身上。

    “一百卷?有多大的过错要抄一百卷经书?”李治终于按捺不住直接向皇后兴师问罪了。

    这件事皇后本就没错,加上罚抄经书是我自己要求的,如今皇上反而因此责怪于她,这让她十分委屈。可是皇后也是个有性格的人,尤其遇上本就自己占理的事情,于是理直气壮地应道:“宫人犯错,臣妾理当责罚。况且,只是抄写经书,臣妾不觉得哪里不对啊。”

    “朕是说一百卷,用得着那么多吗?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抄写经书已经是从轻发落了,如果再让臣妾出尔反尔,日后还如何管理后宫?”

    李治本还压着火,被王皇后这一顶撞顿时不想再忍了,于是厉声道:“还罚轻了是吧?那你再罚重些就是!直接罚朕好了,要说错都是朕的错,关她什么事?”

    “皇上,”王皇后委屈地眼泪直打转,“才让她抄写几卷经书你就心疼成这样。臣妾再不堪也是皇后啊!难道说臣妾连行使皇后的职责都错了吗?”

    “好好好,朕不跟你讲了。你是皇后,你就行使你皇后的职责去吧!可是,你别忘了,”李治说着指着玉岸上的皇后金印说道:“那是朕赐给你的,朕一样可以收回!”说罢拂袖而去。

    此时王皇后一直强忍的泪水才喷涌而出,她从来没有如此委屈过,就算是皇上当太子时专宠萧淑妃的那几年也从不曾给她如此难堪过,可是今天只是为了小小一个武媚竟然让他对自己说出如此绝情的话。王皇后实在控制不住了,她一把将玉案上的金印掀翻在地,扶案痛哭了起来。

    刚才一直躲在帷幔后面的柳氏这才走了出来,上前扶住王皇后说道:“看看,我说什么来着,那个武媚不是善类,这人还在佛堂都能把皇上迷惑成这个样子,亏你还那么对她!不过儿啊,你怎么能顶撞皇上呢,他毕竟——”

    “走开!”一向温婉端庄的王皇后竟然冲自己的母亲吼道,直吓得柳氏向后退了两步。

    和王皇后不同,萧淑妃就绝对不是个被动挨打的主儿。尽管我躲进佛堂免去了与她见面的机会,但她还是会自己找上门来的。尤其听说我在佛堂的这段时间李治也没上她那儿去过,便能想到她有多么的愤懑了。

    萧淑妃驾临的时候我正要动笔抄写第一百卷经文,闻到扑鼻而来的脂粉香味我赶紧停止一切动作上前施礼。她傲慢地从我身旁走过,一边说道:“这里没有外人,你那些假惺惺的谦卑就免了吧!”她说着径直来到书案前,随手摸着那厚厚的经书,“抄了多少了?”

    “回淑妃娘娘,九十九卷了。”

    “就是说你快熬出头了。”萧淑妃阴阳怪气地说道。对此,我只能低头不语。她却转过身围着我转了两圈,“抬起头!别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我可没有欺负你!”

    我于是把头抬起来。只见她上上下下看了我几眼然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又是玩的什么新花样?不涂脂粉,不戴首饰,连衣裙都这么朴素。虽然你在这里受罚,可我听说皇上可是隔三差五就来看你的。你就是以如此形容面圣的?哦——是学病西施吧,故意扮作憔悴模样惹人怜惜。你会的还真多!”萧淑妃的语气突然间加重,我知道她是要开始发泄心中的怒气了。果然,萧淑妃厉声说道:“知道我最瞧不起你什么吗?就是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勾引皇上!是的,这宫里的女人成千上万,可皇上只有一个,谁不想获得圣宠?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如果再不把握机会是没什么指望了。你若是一进宫就亲近皇上,我兴许还会佩服你确实有些手段。可是你表面一套,背地一套,阳奉阴违,卑鄙下贱。皇上竟然会被你这样的狐狸精给迷住,我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萧淑妃倒是直接,从某种程度上讲我还蛮喜欢她的这种爽快性格。可是她越骂越恶毒,却是我不能忍受的,我没有他意,只是不想继续听下去。正好此时我害喜的感觉又上来了,一时头重脚轻,浑身无力,于是索性倒在了地上。我唯一没有算到的是李治恰好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既然装了就只能彻底装下去。我听到李治焦急地传唤太医,听到萧淑妃语无伦次地解释,听到了太监、宫女慌张、忙乱的脚步声。而后的一切就是依计划行事了。

    再次站在王皇后面前,我更加感到无地自容。可是,我的羞愧在她看来只不过是惺惺作态而已。我听说昨天晚上她和李治之间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而起因只有一个——因为我!可是皇后说的句句在理,我毕竟是以服侍她为名由进的宫,这入宫才短短两个月就被册封,这让那些朝臣们作何感想。就算是念着我的肚子里已经怀有龙钟,他们不好再像上次那样大闹,可是对于一个刚刚登基不久的君主,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女人而让臣子们失望呢。既然如此,不如先等孩子出生,到那时朝臣们已将此事淡忘,再以一个普通宫人的身份晋升我自然是更加稳妥的做法。李治不是不明白这些,只不过还对皇后之前对自己的顶撞耿耿于怀,故意和她置气罢了。由此可见,虽然已经贵为天子,但李治依旧还是有些孩子气的。

    “本宫决定先将你安置在叠翠苑,那儿安静,景色也不错,正适合养胎。”王皇后简短地直奔主题。

    “谢皇后娘娘恩典!”我依旧低着头,希望赶紧挨过这尴尬的时刻。但显然,王皇后比我更急于结束这次对话,“随身侍候的人已经先行打法去整理了。你准备准备就可以搬过去了!去吧!”

    “是!”我赶紧拜谢退下。

    待我走后柳氏上前道:“你怎么不把她留下呢?在你眼皮底下才放心啊。再说,皇上也会常来这边!”

    王皇后疲惫地支着头,有气无力道:“我不想看到她!”

    叠翠院这个当年赵昭仪居住过的院子,我曾被它的安静和优美吸引,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住进这里。院落里地势最高处建有一座小楼,名为月雅阁。当年赵昭仪最长住的地方就是那里。透过小楼的纱窗可以将叠翠院的景色一览无余,春夏之际,满院的翠竹红花美不胜收,最是个诗情画意的居处。

    我正想着,不觉月雅阁已在眼前,抬头望去不觉一愣,只见牌匾上的“月雅阁”三个字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明月楼”。蝶衣看到我愣神在一旁呵呵一笑,“你不觉得这字眼熟吗?”蝶衣的话一下子点醒了我,“这是?”“没错,是皇上御笔亲书。”蝶衣应道,“昨晚连夜命人赶制的。他说你应该更喜欢这个名字。”我不得不承认李治在这些细微处的用心,可是他哪里知道我并不是喜欢赏月,也不是偏爱明月这个名字,每每抬头仰望,看到天上那轮或圆或缺的月亮,我总是怜惜她的孤独就像怜惜自己一样。

    说话间,从楼中走出几个宫婢,带头的浓眉大眼,一个看就是个干净利索的人。我只觉得她看起来面熟,兴许在皇后宫中见过,只是叫不上名字而已。那宫婢上前冲我施礼道:“武才人,奴婢小青是皇后娘娘派来服侍您的。”

    “小青?”我乐了,“看来我是要当白娘子了。”

    小青一愣,她当然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不过今日我穿的恰巧是件月白色襦裙,她大概以为我说的是这个于是笑道:“武才人说话真是风趣。奴婢们已将屋子整理齐毕,请武才人里面歇息。”

    “辛苦大家了。小青,我比你年长,以后就叫我姐姐吧。”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拉拢人心,只是如今无名无分,小青也是不好称呼才沿用先帝时的封号。可是如此一来不免更让人觉得尴尬,倒不如姐妹相称,即听着舒服又显得亲切。

    对于皇后安排的这些宫人,蝶衣似乎十分警惕,只打法她们去做一些粗活,就连小青他也变着法子不让与我过份接近,所有饮食起居的细节全全由他一人包办。后宫中生存,多点仔细总是没差,何况是在这最敏感的时期,只是见他一人操劳,而且这根弦还要绷上八个月,我心里总归不忍,于是找机会也会劝他两句,“你是不是太过紧张了?皇后虽然气我,但以她的性情是不耻于在这些宫婢身上做文章的。”

    “皇后的心眼儿倒是不坏。可这宫里的关系盘根错节,保不准哪条线搭着哪条线。你如今得罪的可是后宫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就算不妨着皇后你敢不妨着淑妃吗?”蝶衣的一句话让我顿时打消了劝他的想法,我怎么忘了在宫里生活最忌讳的就是把别人想得太善良。因为,能够在后宫站稳脚跟过上好日子的女人大都非善类。可是,我并不奢求自己的日子过得多好,只要平安,为了换取这份平安也要这么辛苦地提防吗?

    李治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午睡,蝶衣本想叫醒我却被李治制止了。待蝶衣退下后,李治坐到了我床边。我那时虽然有些迷糊,但并未真的睡着,所以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基本上还是清楚的。我知道李治就在我身边,却没想好该如何待他。前些时候种种躲避的借口现在都已不存在,我迟早是要直接面对他的。虽然情感上依然无法接受,但我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个人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我们母子得以存活的保障,因此我绝对不能再把他推开。可是,我也不可以刻意讨好他,如果那样就不是我自己了,而李治是何等精明,他也会觉察出的。想到这里,我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佯装翻身。

    真正的战争才从此刻开始,我要挑战的不仅仅是整座后宫还包括这个可以把人捧上天堂也能让人坠入地狱的男人。

    “唔——你来了?”我揉揉眼睛,用迷迷糊糊的语气说道。

    他摸着我的额头,柔声道:“把你吵醒了?要不要再睡会儿?”

    我摇摇头。虽然眯着眼睛但我依旧看到了李治开心的表情。因为此时我跟他讲话的语气就像过去一样。那个时候,在没有外人的场合我和他就是这样随意交谈的。

    “那就起来聊会儿天吧。”他说着拿起一只枕头垫在我的腰上,“怎么样,对这里还满意吗?”

    我点了点头,眼睛瞟向别处故意不去看他。

    他抓起我的手,“没关系,如果不喜欢这里我让皇后再给你安排别处。或者,你想住哪里直接告诉我好了。”

    “这里挺好的。”我轻声道,依旧低垂着头。

    “可你看起来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有什么尽管告诉我,不许隐瞒。”

    我终于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你想听真话吗?”

    “当然。我希望和你之间永远是坦诚的。”

    我于是用略带犹豫的语气道:“我——很懊恼!”

    李治的眼睛里立刻浮现出一丝惊愕,表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我猜他是以为我要再次将他推开,“懊——恼?”

    “没错。我很懊恼。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细想起来,无论那晚还是十几年前,似乎都是我引诱了你。如果没有我的引诱,或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这一个月来,其实我一直在刻意回避你。我恨你,恨你设计了我的人生,恨你把我带回我最不喜欢的宫廷。但其实,我真正恨的是我自己,我恨自己的命运为何会如此离经叛道,而我又偏偏是信命的。所以,我喝醉,喝醉了就会忘记束缚,就能卸下伪装,就能面对真实的自己。”

    “你——就那么不喜欢皇宫吗?”

    “是的。在皇宫里生活太难了,做皇宫里的女人就更难。寻常百姓家,也许也会有三妻四妾,可再怎样也不会有三宫六院。女人越多的地方斗争就越残酷,我已不再是二八少女,早就没有跟她们争斗的勇气了。寻常夫妻,气了可以争吵,可以朝丈夫摔枕头,可是皇宫里的女人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能默默忍着,太不公平了。而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束缚,这明月楼虽然奢华却比不上我那明月小馆中自在的味道。”

    这些话是我故意说给李治听的,却也句句都是真话,因为真实所以诚恳。最好的伪装其实并不是谎言,而是将真实在恰当的时刻用恰当的方式去达到想要的效果。李治握住我的双手越来越紧,他牵着我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在这里,你不需要和任何人争,你是唯一的,无可替代。你气我了也可以跟我吵,也可以冲我摔枕头,无须忍耐。更加没有人可以束缚你,无论你想做什么随时都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我向你保证。”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那双眸子还是那么清澈、漂亮,我不敢盯着他看,只怕看久了就会拔不出来。

    “咦?”他抓起我的手腕看到那串珊瑚手串会心地笑了,“媚娘,你会不会还不了解自己的真实心意呢?”

    我望着他欲言又止,然后迅速垂下眼眸。李治只当我是害羞,他不会想到那颗红珊瑚顶珠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我的首饰盒中。李治将我往怀中一拥,我顺势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听他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自私地将你拉回我身旁。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对你使用任何手段,请原谅我这唯一的任性好吗?我发誓,我会用一生疼爱你,呵护你,我会竭尽所能给你想要的一切,我要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我所想要的一切?可是,如果我想要的正是你给不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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