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杨氏的心机我早已见识,但我怎么也没想到顺娘竟然能够背着我做出此等事情:

    今天李治心情不错,所以早早结束公务跑来明月楼。谁知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整座楼静得有些诡异。李治下意识认为一定是媚娘故意在跟自己闹着玩,于是便不厌其烦一间一间屋挨着找。走着走着就闻到阵阵花香,还有水声,李治心中暗笑,于是寻着香气追去。

    门是虚掩的,李治蹑手蹑脚走了进去,水汽缭绕的屋内薰着浓浓的玫瑰花香,一个女子裸露的脊背正泡在浴盆中,一头乌黑厚重的长发挂着水珠如瀑布般垂在身后。她抬起胳膊撩动着秀发,那洁白而丰腴的手臂如羊脂美玉一般。李治轻轻走到她身后,本想开个玩笑。但,就在他靠近的一刹那突然发觉不对,就在他刚一愣神的工夫,那个女子突然从水中站了起来,将光滑玲珑的酮体展现在李治面前。这时李治更加确信此人不是媚娘,不仅失口叫出声来:“你是?”女子回过身,波涛起伏的上半身便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李治眼前,而后她惊慌地瞪大了双眼,脸颊由于羞涩而涨得通红,那个模样真是娇羞妩媚极了。

    “顺娘?”李治认出眼前此人不仅羞愧难当,来不及多想赶紧转过身去,“朕还以为是媚娘。朕这就——”说着便往门外走。

    “陛下——”顺娘轻声唤道,“留步!”

    李治停住,依旧背对着她。

    顺娘继续说道:“虽是阴差阳错,但顺娘不后悔。实不相瞒,民女仰慕陛下已久,然自知身份卑微,不敢有所奢求,只能将这份心意埋藏起来,只要每日能见到陛下便已心满意足。若非今日,怕是民女这辈子都不敢对陛下吐露心声。这大概就是天意吧!陛下,民女并无非分之想,只是希望能够服侍陛下,如此民女虽死无憾。”

    李治此时的心情无比紧张,这阵势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偏偏对方又是媚娘的亲姐姐。他吸了口气说了句:“姐姐言重了。”

    “姐姐?”顺娘诧异道。

    “是啊,你是媚娘的姐姐,自然也是朕的姐姐。姐姐还是赶紧穿好衣服,当心着凉,今天的事朕就当没有发生过。”说罢抬脚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前正遇到闻讯而来的武媚娘。

    看到我李治立刻愣在了那里,而我却掠过他径直朝屋内望去。顺娘看到我立刻转过身将自己埋进水里,她那时会是怎样的表情我不得而知,但同样我也没能看清李治的脸,因为那时的我正在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愤怒。

    我怎么会如此生气呢?以至于险些要丧失理智。不,我不能这样,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出我此时的心情,我竟然会觉得那将是无比丢脸的事情。于是,不等任何人开口,我却故作轻松地像是极其随意地问了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李治连忙解释说:“是误会。我以为是你——”李治急于辩解,但那声音却又明显底气不足。

    “哦——”我依旧故作冷静,就像什么事儿也没有一般,“那就别愣着了,姐姐该多难为情啊!”说着拉起李治就走。

    那个时候,我只注意自己的感受,努力掩饰着自己真实的心情却没有注意到李治的表情。如果那时我能多几分仔细,就不难从他眼角眉梢细微的变化中发现一些不同往常的讯息。

    回到房间,李治低着眉,一脸的无辜甚至带着些许委屈的神情,“媚娘,今天的事真的是个误会,我把顺娘当成了你。”

    “我知道。”我摆出一副深明大义的表情,“谁让我们之前喜欢胡闹的。不过也是,我如今身怀六甲,你竟然还能搞错!”

    李治耸了下肩,“是啊,我怎么能搞错呢。”说着他上前拦住我,“不管怎么说都是我不好,我给你赔不是了。”

    “好啦,没事的。只是不知道姐姐会不会想不开——没关系,明天我跟她聊聊就好了。”

    我以为女人的大度是男人最欣赏的品格,也觉得掩饰了内心的不安便是维护自己的颜面,我还自诩在这后宫之中没人比我更了解李治,却原来都错了,只是那时的我尚不自知。

    那天晚上李治留在了明月楼,我们下棋、聊天、说笑、他照例不忘拿朝中琐事调侃文官武将,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我却思量着狄仁杰的事情,不知该找个什么由头跟他提起。

    那一晚我突然陷入了梦魇,梦中依稀回到了当年街口的小酒馆,那个人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可是梦里没有人来救我,甚至整条街道都空无一人,我感觉喉咙就要被捏碎,几乎不能呼吸了。当李治将我晃醒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直起身子一把抱住了他,接着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昨天刻意压抑情感的结果?可我为什么会梦到过去?那个时候是君羡救了我,而今他不在了,所以梦里不再有人救我,醒来在我身边的就只有他。

    李治将我抱在怀里安抚了好半天,我才渐渐缓过神,心情也平静了下来。

    “做噩梦了?别怕,只是梦。回头让御医配些安神的方子。”这个时候的李治卸下君王的不可一世,褪去孩子般的任性顽皮,展露在我面前的只有他温柔的眼神和温暖的臂膀,在这样的他面前我倒像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

    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喃喃道:“是个很可怕的梦,最近我时常做这样的梦,我好怕——我怕我们的孩子不能平安降生。”

    “不要胡思乱想,我们的孩子肯定会平平安安的。我知道这都是你怀孕太辛苦所致,我答应以后会多抽时间陪你的,别多想了好吗?”

    我点点头,随即却突然抓住他的手,“你说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为我们的孩子祈福啊?”

    “嗯,你想做些什么?”

    我想了想,突然眼睛放亮道:“大赦天下如何?这样一定能积到更多福报,保佑我们的孩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降生。”我知道自己这么说有点冒险了,而且这理由也有点牵强,但这是我灵机一动的想法却是到目前为止最有效最直接的办法。

    没想到李治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下,便说道:“可以考虑。自我登基以来的确还不曾大赦过天下,你这么说未尝不可啊!”

    “你答应啦?”我顺势想要逼他给予承诺。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小心思,但却笑着说:“好,我答应了。”

    “朝臣们不会说我恃宠而骄吧!”

    他乐了,“他们怎么想我管不着,可是我有办法堵上他们的嘴。其实,前些天大理寺卿还上书说各地牢狱人满为患,狱卒人手不足,被我狠狠修理了一顿。”

    “哦,为何啊?”

    “我问他为什么会抓了那么多人,他能保证每一个都是必抓之人吗?如果他说不能,那就是他明知有冤狱却不作为;如果他说能,那么就是在公然讽刺说朕治国无方嘛!”

    听了李治的话,我“噗嗤”乐了,整个人也瞬间轻松了起来。他看看窗外,说:“天快亮了,再睡会儿吧!”我点点头,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见到顺娘,她的表情极其不自然,一副有意想要回避却又无处闪躲的样子。其实昨天的情形我看在眼里,细思量当时的状况也能想到二人并未有过分之举,甚至若不是小青告诉我实情我都会相信那真的只是场误会。我气顺娘,气她这么容易受人摆布。但又一想,那毕竟是她亲娘,虽然这些年我们朝夕相处,但怎抵得过她们之间的血脉亲情?何况,顺娘守寡多年,这种事情上很难架得住有人一旁煽风点火,若是因此一时迷了心智倒也情有可原。想到这里我就不愿再深究下去,若是为了这件事毁了多年的姐妹情分才叫不值。

    “姐姐,昨天的事真是对不住,我替圣上给你赔不是了,而且我保证,往后绝对不会有人再提起此事!”我故意既轻松又带着些许愧疚地说道。

    看得出,顺娘听了我的话稍稍安了些心,她大概以为我是真不知情吧,只是挤出一个笑容说:“没事的。我——我都要忘记了。”

    “忘记好!忘记最好!”我拉住顺娘,陪着小心地说道:“姐姐,其实早前圣上就跟我提起过,说是等我腹中的孩子平安降生,就在满潮文武中给姐姐物色一位如意郎君,要为你风光赐婚。我怕姐姐难为情,所以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你商量。今日索性说破,姐姐若是有什么要求只管告诉妹妹,我去跟圣上讲。”

    顺娘的表情霎那间又不自然起来,我知道她的心里此时一定在打鼓,揣摩我的话是真还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我当然是故意的,我虽然原谅了她却也不得不提醒一二,但今后真地照做也未尝不可。还有那个杨氏,我本就不喜欢她入宫,这回可是给我理由和机会请她离开了。

    我看着杨氏那气恼却又刻意压制情绪陪笑的表情只是缓缓说道:“母亲此次回府若是闷了不妨在亲戚中多走动走动,也正好替女儿问候一下族里的长辈们。”

    我的这句话一面是给杨氏一个台阶,虽然彼此心知肚明但表面上这可不是赶她走,而是要她在宫外多为我奔走活动,算是委以重任了;另外呢,她既然在这方面如此有心计又热衷钻营,何不就利用一下她这方面的才能?杨家如今虽比不上前朝时但在朝中还是有一定声望地位的,只看她杨氏能发挥到什么程度了!

    这件事就以杨氏的离开暂且告一段落了。后来我听说李治对朝臣们的非议之声充耳不闻,又让李淳风好好发挥了一把,便堂而皇之地颁布了大赦令。他这样做是缘自对我的宠溺,对我腹中孩子的疼惜吗?或许是的吧,但不能否认这也正如了他的意。在后宫,实力的对比总是此消彼长的,他多宠爱我一分,王皇后就多一分的不如意,而这些偏偏会悄无声息地影响着前朝官员们的立场。自打李治动了征伐高句丽的心思也就开始决心对付以柳奭为首的外戚权贵,以及牵制以长孙无忌、褚遂良为代表的前朝重臣。我相信,作为外甥他对这位舅舅的感情依旧,但作为帝王他有自己的主张和决断,而这些偏偏是不能感情用事的。只可惜,以长孙无忌的秉性如何也理解不了个中玄机,他总想以自己的方式去维护他在乎的人,如此也就总也不会面对昔日的雉奴已经长大的这一现实。我竟然时不时还会替长孙无忌的未来担忧,不是在回宫前的那次拜会之后就将往日的情分抹净了吗?

    望着退朝的官员们依次走下阶梯,我的心情也随之波澜起伏着。上官仪发现了我,他警惕地看了看左右,然后快步朝我奔来。

    来到近前,他忙施礼道:“多谢娘娘相助。”

    “上官大人何时变得如此拘礼了?昔日大人为武媚不问缘由仗义相助,相比之下我做的这些都不足为道。只是,我能做的也只是保住他的性命,这往后的事情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上官仪点点头,“在下明白,我一定会叮嘱狄仁杰多加小心,莫再横生是非。”

    “大人也不必过于紧张,我想凭他的聪明才智加上这次的教训,往后行事必会更加稳妥。只是这仕途就要暂且忍耐了,日后总会有机会的。但凡有需要武媚之处,大人千万无需客气,让小胡带个话就好。”

    我和上官仪匆匆说了两句就要告别,却在此时迎面走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柳奭?他平日看到我可都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今天怎么主动朝我走来了?只怕是没安好心吧!正想着,柳奭已经来到我们近前。

    “呦,是武昭仪啊,下官有礼了。”柳奭极其敷衍地行了个礼,惺惺作态道,“远远地看到上官大人想来打个招呼,没想到竟然遇上武昭仪。原来大人和武昭仪相熟啊?”

    这个柳奭这是什么意思?他是皇后的亲舅舅,这宫里的事他会没听柳氏提及?不仅我和上官仪曾经的绯闻,就连上官仪都不知道的滴血验亲一事他也该听说过吧!这分明就是话中有话。

    我看着柳奭,端着架子说道:“本宫散步至此偶遇上官大人。想本宫与大人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大人素来极看重礼节,故此礼貌性地向本宫问候一二。”说着我转向上官仪道:“多谢大人挂念,本宫就不妨碍二位大人谈正事了。”说罢转身而去。

    就听身后柳奭阴阳怪气地问上官仪:“怎么,一向清高的上官大人也想在后宫寻找靠山了?”

    却听上官仪不卑不亢地答道:“柳相说笑了。就是要找也该是抱紧国舅姥爷这棵大树啊!”

    我虽看不到柳奭的表情却被这句话逗乐了。上官仪就是上官仪,连长孙无忌都给足面子的柳奭也只有他敢这么奚落。如此看来,日后能助我一臂之力的必非上官仪莫属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入冬了。这天,过了与李治约定的时间还不见他我便亲自到甘露殿寻人。刚到殿外就见大全神色凝重地走了出来。

    “怎么了?圣上又不高兴了?”我上前问道。

    大全点点头,回了句:“娘娘小心就是。”说着退到一旁。

    我轻轻走了进去,就见李治斜靠在榻上正在看奏折,手旁的桌几上堆着一些,地上横七竖八也躺着不少。只见李治皱着眉,嘴唇紧绷,看完手上的折子一扬手便又飞出一本。我径直朝他走去,听到脚步声他才抬起头,看到是我连忙起身。

    “媚娘,有事吗?”

    “有事吗?”我故意责怪道,“知道什么时辰了吗?弘儿吵着跟我要父皇,没办法,我只好亲自来捉人了。”

    李治一拍脑袋,“看我都忙晕了!”

    “忙?”我笑道,“又是哪个不开眼的惹咱们圣上生气了吧?”说着我用眼睛瞟着那一地的奏折。

    李治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说道:“还不是这一期的官员考评,有的人想趁机将他的人安插进各部各司最重要的位置。看看这些折子,一个个都把朕当聋子当傻子吗!”

    不用猜也知道,李治口中的有些人指的就是柳奭。这段时间以来,虽然李治对他的不满与日俱增,却并未真的翻脸。他一面纵容着柳奭,助长其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另一面又时不时抛出一些讯息,让他不得不对皇后的地位有所担忧。如此一来,柳奭就越发想要利用自己在前朝的势力来巩固皇后在后宫的地位,而那些官场上的手段用着用着顾虑也就越来越少了,如此一来想不出差错都难。

    果然,李治说着从一堆折子底下抽出一封信,“这里有一封举报信,是之前在并州任都督府法曹的一个叫狄仁杰的所写。他在任职期间查出当地官员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却因此被诬陷入狱。这个狄仁杰不简单,他出狱后没有放弃,凭一己之力硬是在短短时间内掌握到实质性证据,而且能设法一层一层最后通过阎爱卿将凭证乘递上来。”

    狄仁杰?是之前的那件事。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不过想必上官仪应该也从中相助了吧。不过这次却是通过阎立本直达圣听,他们做事还真是谨慎。我正想着,只听李治继续振振有辞道:“知道吗,这个狄仁杰所告发的并州都督在此次考评中得的可是甲等,述职报告和吏部的评语我看了,写得都非常好,故此他的名字也在本次的晋升名单之列。你说可不可笑?”

    “哦,如此说来你是要彻查此事了?”

    “查是一定要查,可就是不知追查下去会牵连多少,所以我还要慎重。不过,这个狄仁杰倒是个人才,从他的行文就可以看出该人才思敏捷,最重要的是不拘泥旧礼,是个可塑之才。”

    这就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吗?年轻的帝王欣赏的是同样年轻的才俊,反倒是那些深得先帝宠信的顾命大臣们怎么都不得待见。狄仁杰,看来你翻身的机会到了,我该说是你运气好呢还是果真谋略超人,就在这么巧的时间递上了皇帝最需要的东西。

    我于是顺口给扇了个风:“这个狄仁杰看样子倒是很喜欢查案子啊。”

    只见李治眉头一挑,我于是话锋一转催促道:“哎呀,别提这些了,时候真的不早了。别让弘儿等着急了!”说罢拉着李治就往外走,他此时的心情也好了很多,于是和我说笑着而去。

    这次的官员考评倒让李治对上至宰相下至地方官的朝廷派系格局摸了个七八,接下来他就从并州这个小豁口开始一点一点肢解起柳奭的势力体系。

    有些人有些事,似乎冥冥中注定了一般,无论如何隐藏,无论逃得多远,总会有一种力量引领着,牵扯着,纠缠着彼此。

    弘儿正到了最顽皮的年纪,趁着我午睡的当隙他便开始四处乱跑,害得蝶衣跟在后面好一通追。弘儿身小敏捷,趁蝶衣一个不留神就钻进了一间旧仓库里。待蝶衣找人开了门,就见他正在杂乱的库房里乱翻一通,大概是在寻宝吧。不过还真让他从一只箱子里翻到了什么。

    蝶衣上前去一看立刻吓得冷汗直冒,“小祖宗啊,这个可玩不得。”他说着伸手去把弘儿手中的利器抢了过来。蝶衣本想把那东西放到一个弘儿够不到的地方,可他只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就立刻呆住了。

    那时我已似睡非睡,蝶衣走进来我便睁开了眼。蝶衣扶我起身,然后说道:“刚才代王跑着玩,不小心捡到了一件东西。”

    “哦,什么啊?”刚睡醒的我起初并没在意。

    却见蝶衣有些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把鱼长剑,双手捧到我面前。看到那把剑我的睡意立刻全无,颤抖着双手接过来轻轻抚摸着。剑鞘上的颜色已经暗沉,但那些花纹精美依旧。

    “我记得这是当年是李将军交给太子殿下的东西。”蝶衣低沉着声音说道。

    “是的,是的,这是君羡做的,是承乾亲手交给我的。”我似在回答蝶衣又似喃喃自语,“它曾陪着我挨过了无数个凄冷难眠的夜晚。当年随先帝去洛阳的时候不方便带走,就连同一些其他物品交给太极宫里一位交好的姐姐保管。我以为在洛阳不会待太久,没想到再次回来竟是多年以后,早已物是人非。那位姐姐听说已经出宫,由她保管的物件也就不知所踪了。真没想到它竟然又回到了我手里——对了,你刚才说是弘儿找到的?”

    “是的,在尚工局的一间旧仓库。想必那儿还存着你之前的一些物件,要不要差人去找找?”

    “不用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天意,这是天意啊!”说着我将剑拔出来认真擦拭了一遍,然后交还给蝶衣,“找个妥善的地方收起来吧。”

    蝶衣没有多说什么,接过剑揣进怀中转身往外走。他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顺娘正站在那里,便下意识地回头朝我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顺娘这才匆匆离去。

    顺娘走进来说道:“宋御医来给请脉了,我来看看你醒了没有。”

    “那就请吧!”我说道。看着顺娘转身出去,我不禁在想她究竟听到了多少?

    也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吧,几日以后我便将这件事忘了。冬日的暖阳最为惬意,午后,我慵懒地靠在廊间的长椅上晒太阳,顺娘走来给我换了一个暖炉。然后她蹲下,一边为我整理皮褥一边说道:“有一句话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应该说出来。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怎么惦记也无济于事。何况,如今你已有了圣上,有了代王,就更不该再想着过去的事了。”

    顺娘突然跟我说这些让我很是诧异,从不多言的她即使当日未出阁的时候对于我和君羡往来的事情也从不多问,为何偏要在此时提醒我呢,还是她所影射的“有些人”另有所指?

    但是,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就似乎已经看到了答案。不远处李治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那么,他听到顺娘的话了?我的目光立刻投向顺娘,她倒是一脸不知情的样子,起身理理衣裙转身要离开,看到李治又赶紧施礼、退下。难道刚才那些话是顺娘故意说给李治听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莫不是还在为当日□□李治不成一事心怀怨念,可我明明没有责怪于她啊!她是个善良之人,又和我有着多年的姐妹情分,她不至于害我吧?还是我自己想多了,她只是那天看到蝶衣给我送剑所以才好意提醒?

    我正想着,李治已经来到亲近,俯下身说道:“天儿这么冷,怎么还到外面来?”他的语气满是关心,和平时一般无二。

    我微微一笑:“看太阳多好啊,我就呆一小会儿。倒是你,怎么这个时辰跑来了?”

    “怎么,我来看你还遭嫌弃了不是?”

    “哪敢啊!你能陪我当然开心。可是,你不是要处理国事吗?怎么,今个儿夫子们没有找你麻烦啊?”

    他撇了下嘴,“今天还算他们懂事。”

    然后,他又跟我闲聊了几句,情绪一直都很正常,不能不让我觉得确实是自己过分紧张了。紧接着,大全来报说褚遂良和来济求见,已经在宣正殿候着了。李治看着我挑了下眉,“看吧,就不能让人清闲半日。”

    我笑道:“那你快去吧,别让他们挑了理又该喋喋不休了。”

    “好,那你也赶紧回屋里呆着吧,我看好像要变天了。”

    “嗯!”我应道,然后目送他离去。

    这天还真是说变就变,刚才还暖阳高照,这一会儿的功夫就阴霾了下来,还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冬天的雨不大,却寒凉刺骨。我于是窝在屋里抱着暖炉望着窗外的飘雨发起了呆。

    李治走后并没有直接回太极宫,而是漫无目的地瞎走着。大全看得出主子心情不好,便不敢多嘴只是默默地跟在身后。

    在一片暗灰色的宫墙外李治停住了,这里异常地安静,在这冰雨中更加显得清冷。这时,一直在身后默不作声的大全终于忍不住上前道:“圣上,褚大人和来大人还在宣正殿候着呢。”

    李治却全然不理会,淡淡问了句:“这是什么地方?”

    “回圣上,这是冷宫。”

    “冷宫?”李治低语了一声,然后抬脚就往里走。赶忙有几个看守的宫人跑出来迎驾,大全冲他们摆摆手让他们都哪儿出来的回哪儿呆着。

    寂寥的庭院被肃杀的灰色笼罩着,弥散着一种刺骨的冷。然而,在这样的天气里却有一个身影静静地立在庭廊,伸出手接着雨水,宛如一座忧伤的雕像。

    李治站住呆呆地望着那剪影,然后悠悠地说道:“第一次看到媚娘的时候她便是如此,眼中没有任何人,当然也不曾注意到我。”

    大全顺着李治的眼神望去,庭廊里的背影果真像极了当年的武才人,他竟忍不住脱口而出:“像——”却突然意识到失口赶忙捂住嘴小心地看了李治一眼。李治却没有理会他,径直朝着那个人影走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这宫中本就不缺乏寻找机会攀附逢迎的人。李治那天的举动很快就被冷宫中别有用心的宫人告诉了蝶衣。我才意识到他那天心里是不痛快的。我的心再一次地悬了起来,李治那细密如丝的心思底下究竟埋藏着什么,怎么我越是想要触碰就越是觉得不寒而栗呢?

    我从匣子里取出那颗珊瑚顶珠,想到当日他做出那件事的时候还只是一个青涩的少年,单纯的眼眸,灿烂的笑容下却是一双沾染血污的手。他对你好,可以如春风化雨般温柔,如四月骄阳般明媚,但若是他狠下心对谁,那就是大漠的风沙,寒冬的冰雪。那么,他究竟会如何对我呢?如果说如今的每一寸体贴都只是源自迁就和忍耐,那么如果有一天他厌倦了,会不会……我不敢想去,整个人在那一刻僵住了。

    “妹妹!”顺娘的声音让我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珠子竟然掉在了地上,正滚到顺娘脚边。我赶紧去拾珠子,谁知顺娘已经抢先一步捡了起来。她把珠子递给我说道:“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怎么还这么不当心!这些小事,叫人来就好。”

    我赶紧把珠子攥在手里,脸上却得挂着笑,“姐姐说得是。这不知不觉的,真快啊!”

    顺娘笑道:“可不是吗,这代王马上就能有小弟弟陪他玩了。哦,对了,尚工局刚才差人送来了布样,要给未来的小皇子置办衣物,要不要拿来你选选看?”

    “小孩子家哪有那么讲究?再说都还不知道男女呢,你看着办吧!”

    “那好,你先歇着。一会儿燕窝炖好了我让小青给你送来。”说罢顺娘转身而去。

    她这一走,我的心却禁不住砰砰直跳,我怎么会如此紧张,顺娘方才并没有任何不当之举啊!可我知道,在我心里已经不知不觉间对她产生了芥蒂,从而开始了有所提防。

    后宫的宫人们都想巴上一个好主子从而过上高人一等的日子。有些人一心巴结正得势的,而有些人却把希望寄托在潜在实力,若是一朝飞黄自己便成了一号功臣。同样在冷宫当差且睹了那天李治驾临的另一个宫人就选择了后者。

    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掌事大太监,大全自然不会把个把小恩小惠放在心里,但他大概是出于对佟氏的同情吧,还是答应找时间探探圣上的口风。

    “圣上今天准备召哪位后宫侍寝啊?”大全见李治心情好像还不错就趁机问道。

    李治随口应道:“还是丽才人吧!”

    “是。”大全应道,却依然站在原地。

    李治头也没抬问道:“怎么还不下去?有事?”

    大全壮了壮胆子回道:“回圣上,刚才冷宫那边传来消息,说废嫔佟氏恳请再见圣上一面,说有要事……”

    李治依旧连眼皮子都没抬,冷冷回道:“冷宫?朕有去过那种地方吗?”

    大全立刻回道:“奴才该死!奴才告退!”

    弘儿的顽皮我是知道的,只是没觉察到他何时热衷起了“寻宝”。那天,他竟然趁人不备溜进我房里偷拿了不少珠宝,然后在庭廊里堂而皇之地玩起了弹珠子。只见珍珠、琥珀,各种宝珠满地滚的都是。恰巧顺娘经过,弘儿正追着一颗珠子一下子便撞到了顺娘。

    “当心点。”顺娘弯下身嗔怪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她指着地上散落的珠子问道。

    弘儿只是狡猾地一笑,然后从顺娘胳肢窝下钻了过去,一边跑一边说:“别告诉武昭仪!”

    顺娘看着弘儿的背影气道:“这孩子,没大没小!”然后转向一旁看热闹的宫人厉声说:“愣着干什么,赶紧收起来!但凡有少,小心你们的——”

    众人立刻散开,都弯着腰仔细捡起了珠子。顺娘趁人不注意,轻轻抬起衣裙从底下拿出一颗红珊瑚珠子。

    苑门前,小青刚要出门却被顺娘叫住了。

    “小青妹妹,这是去哪儿啊?”顺娘随口问道。

    “哦,娘娘的手串,绳子都磨了,我送去尚工局换根绳子。”小青回答道。

    顺娘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红珊瑚手串上,然后说道:“我正要去尚工局交代事情,这个不如我顺道给送过去吧。”

    “这个——不如姐姐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去跑这个腿。”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而且——你快去看看代王殿下吧,把娘娘的项链都拆了玩珠子呢!除了你我们可都哄不住这小祖宗。”

    小青一听可吓坏了,把手串交给顺娘,“那就有劳姐姐了。”说罢赶紧飞奔回去。

    隔天,李治到来的时候正碰上尚工局的宫女,见她手里捧着东西就随口问道:“做什么的?”

    宫女回说是昭仪娘娘昨天送来修改的手串做好了,特意给送过来的。李治随手掀起上面盖着的帕子,不由脸色微变。他拿起手串说道:“朕替武昭仪收着了,你回吧!”

    宫女应声退下。李治仔细打量着手中的珠串,脸色随之越来越差,他紧紧将手串握在手里,就像要把每一颗珠子都捏碎一般。

    李治进门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他脸色不好,于是连忙上前笑语相迎。他一言不发,走进屋来坐下,依旧暗沉着脸。我见状示意周围退下,这才低声问他:“怎么了?是朝中出事了吗?”

    他没有回答,抬起眼看着我,那双眼像两把刀子似乎要把我一刀刀剜掉一般,直看得我头皮发麻。接着他狠狠地将手扣在桌上,手掌抬起时我便看到了那串手串。手串被重新编制过,顶珠也被换成了红珊瑚的,使整串珠子更加完美统一。那颗红珊瑚顶珠!我瞬间感到被震了一下,险些没有站稳。我下意识用手撑了一下桌子,这个细微的动作依旧没有逃过李治的眼睛。

    他微微侧了下脸瞥了一眼桌子上的手串,“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他低沉地问道。

    别急,只不过是一颗珠子,天底下这样的珠子多了,本就没什么奇怪的,我自我安慰着,于是反问道:“这是怎么了?哪里不对了吗?”

    他拿起手串,捏着那颗顶珠淡淡说道:“极品红珊瑚,只是这上面有一道刮痕,很小的一道,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什么啊,一颗珠子而已,我哪里记得那么多?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别吓到我们的孩子好不好?”我用手抚摸着肚子,想用这招暂时度过一劫。

    但他却并不买账,虽然声音不高但是那冰冷的语气真的是要冻死人,“你已经习惯了对我隐瞒是吗?这么多年了,你到底跟我说过几句真话?有多少时间没有在演戏?我总以为人心就算是石头,我这么捂着、暖着也该热了吧,却原来一切都是我自说自话。”

    他的语气,他的眼神让我害怕,让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但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紧紧地捏在手中。“告诉我,这些年你的那些温柔,那些笑颜到底是在为谁?在你心里究竟把我当作什么?既然你心里从来就没我,为什么还要回来,还要留在我身边折磨我?”

    此时的李治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优雅细腻的人,虽然依旧在极力克制,却再也难以掩饰那已经失控的情绪。我想他那时之所以会那样应该不是一时的气恼所致,只是当时的我也被他的话语刺激到了,为什么?他还好意思问为什么?我想我一定是神经错乱了,才会看着他脱口而出:“这应该问你自己!”

    他瞪大了双眼,缓缓松开手呆坐在椅子上,然后苦涩地一笑:“没错,是我自找的。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太自以为是了。这些年你表面上温柔顺从,却从未真的对我上心。知道吗,很多时候我想要的只是多一分的在意,哪怕你跟我吵跟我闹,至少说明你心里还有我。可是,我广纳后宫你不妒忌,我频繁宠幸新入宫的佳丽你也不吃醋,甚至我和你的亲姐姐就那样出现在你面前,你都一点也不生气。你知道我的感受吗?我这里很冷,很冷!”他锤着自己的胸口,眼神中的寒光却能在霎那将对面的我冻成冰块。然后他站起身,漠然地走了出去,始终都不曾回头。

    我低头看着桌子上的手串,是谁这么大胆子?她究竟要做什么?

    李治回到甘露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味灌自己酒,他本就没什么酒量,三两下便上了头。正在他恍惚之时,外面突然传来女子的说话声。

    “怎么这么吵?谁在外面?进来说话!”他迷迷糊糊地说道。

    紧接着就有一股熟悉的香味由远及近飘了过来,阑珊烛火中,裙纱摇曳下,一个女子轻声来到他近前扶住他手中的酒杯。他支撑着站起身打量着眼前的佳人,却一个不稳当向前栽了过去。女子顺势将他拥入怀中,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髻,仿佛一位母亲在无比疼惜地抚摸自己的孩子。

    明月楼中,蝶衣和小青站在我面前,表情都很凝重。我已经从小青的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也猜到了顺娘如此做的用意。可是,她哪里知道那颗珠子真正的意味,她若知道那可不是什么定情之物而是要命的东西,还会动这手脚吗?

    “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蝶衣说道,“关键是圣上那边,看起来圣上是真动气了。”

    蝶衣提醒得对,李治不冷静,我怎么也这么沉不住气呢?我该清楚他的这份心对我对弘儿意味着什么,我不能让我们之间就这样产生芥蒂,否则以后的路就难走了。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娘娘,圣上对你的心意我们都能感受到。”小青在一旁说道,“可是,圣上也是人,是人就有脾气,何况他还是圣上!”

    “小青,你到底要说什么?”蝶衣一旁不耐烦道。

    “我是说,圣上渴望的是有人能不把他当圣上看,不因为他是圣上才讨好他,而是发自真心地想要对他好。但圣上毕竟是圣上,有些东西是不是那么好放得下的?”

    听了小青的话,蝶衣专注地看着我,他和我一样都听懂了,于是在用眼神鼓励我。李治是皇帝,自有他的骄傲和尊严,但这些年在我面前他却一直放下身段去尝试做个普通人,和我做一对平常夫妻。如果这样比较,我倒似乎的确是欠他的。可是世间因缘岂是用黑白对错能说清楚的。不过此时,我倒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了,他不能放下的东西我来放下,都忍了这些年,又岂会忍不了这一时呢?于是,我当即起身前往甘露殿。

    殿外,大全守在门前,看到我赶紧迎上来说道:“娘娘,圣上已经歇息了。”

    “知道了。”我说着依旧抬脚往里走。不料大全再次挡在我的面前,“娘娘,圣上已经歇息,您还是请回吧!”

    这太极宫我向来出入自由,莫说甘露殿,就是宣正殿我也是想去就去,这还是大全头一次挡我的驾。我于是停住,盯着他的脸,他却有意把头低了下去,那种尴尬和不自在显露无遗。我看看他,又抬眼望了望殿内,一种不详的感觉立刻浮上心头。

    “让开!”我厉声道,然后甩开大全径直就往里走。大全还想阻拦,却被蝶衣上前两步给挡下了。

    推开门的一刹那,我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那是明月楼的香料。我大踏步冲进内殿,虽然已经料到,但亲眼目睹那个画面还是让我浑身一阵痉挛。

    李治直起身子,抬起醉眼看着我,又扭头看了眼一旁蜷缩成一团的顺娘,似乎一下子酒醒了不少。我的胸中似有一团火在烧,整个人却除了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是我本能的反应,我也没有料到会如此强烈,但它就是真实地毫无遮掩地发生了。

    李治看着我,嘴角一挑说了句:“你来了?该看的不该看的也都看了,请回吧!”

    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用这种态度对我,丝毫的羞耻和愧疚都没有,不仅理直气壮而且冷酷无情。我怎么忘了,他是皇帝,他想怎样就怎样。面对此情此景,难道还要我服软,还有我求他吗?我真的办不到!我感觉自己的指甲已经抠进了肉里,极尽所能地挤出了几个字:“臣妾领旨!”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强撑着向外走去,但是没走几步就感到整个身体像要被撕裂一般,随着腹部剧烈的坠痛,我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雉奴!”我用尽力气呼唤道,然后整个人便瘫在了地上。

    “御医!快传御医!”“全公公!胡公公!”耳边是李治和顺娘的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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