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上天有意惩罚我吗,因为我之前说了谎?可是上一次,我也是九死一生啊,为什么还要再折磨我一次?还是孩子,是你在介意,因为我曾对你的到来接受得那么勉强。可是,孩子你知道吗,不知不觉间你早已将魂魄植入我的血脉,你是我的宝贝,和哥哥没有分别。孩子,你要努力,我是多么期待着你的第一声啼哭啊!

    此时的太极宫上下已是乱作一团,所有医女和大部分宫婢都被紧急调往偏殿。大全气喘吁吁地奔来说道:“宋御医来了,宋御医来了!”

    蝶衣赶紧朝他身后的人影迎去,却立刻拉下了脸问道:“宋御医人呢?”

    不等大全回答,那名年轻御医立即恭顺地答道:“家父今日刚好告假,我是当值御医宋南璆。”

    见蝶衣脸色不对,大全赶紧上前道:“已经差人去请了,先让小宋御医看看吧!”

    “不好了不好了,娘娘要生了!”一名宫女惊呼着跑来。蝶衣当即就急了,立马就要奔过去,却被小宋御医一把拉住。

    小宋御医显然要镇定得多,他说道:“家父每次给昭仪娘娘的请脉记录我都认真看过,娘娘身体很好,胎儿也很健康。虽然这次提早了一个多月,但好在娘娘已有过生育,所以不必太过担心。倒是要提防产后——”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两个方子,“请公公按方子准备,在下这就到殿门外守着,随时待命。”

    大全看出蝶衣的心情,于是主动接过方子,“我这就去准备!”蝶衣则陪同小宋御医来到偏殿外待命。

    太极宫长长的台阶上,李治抱头坐着,此时凉风一吹,他已完全酒醒。顺娘走上前给他披上皮斗篷,并关切道:“圣上,外面寒凉,还是回殿内等候吧。”

    李治没有抬头,低声说了句:“走开!”

    顺娘不死心,又说道:“妹妹这是二胎,不会有事的。圣上且放宽心,还是要当心龙体啊!”

    “朕让你走开!”李治突然怒吼道。吓得顺娘一个激灵,赶忙退到一旁。

    寒冷的夜晚尤显得漫长,这一夜的太极宫上下每个人都有着不一样的心情,而我却是在拼劲全力打仗。或许是孩子听到了我的许诺,它知道我会疼它所以要比弘儿当年乖巧了许多。

    午夜时分,天空突然开始飘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好像害怕自己迟到一般来得这样匆匆。同样匆匆而至的还有身披雪花的宋御医,他不顾路滑快步而来,刚走到殿前就身子一歪摔了个屁股蹲。就在他着急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一声响亮的啼哭从偏殿传了出来。宋御医索性一屁股坐回了地上,咧开嘴乐了。李治终于将头从双手中抬起,他愣了一下神,随即立刻站起来飞奔而来。

    “恭喜圣上,得了位小公主。”一位宫女出来禀报道。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绽放出了笑容。可就在这时,突然一名医女急匆匆出来道:“不好了,娘娘出血厉害,似乎止不住呢!”

    “快,药!”小宋御医忙吩咐道。

    “早备下了。”大全回道,“来人,快奉上!”

    宋御医赶紧走上前看了看宫人手中的汤药和草药,随即伸出一只手,“方子拿来。”大全忙从怀中掏出递给他。宋御医认真看了一遍,这才放心地点点头让送了进去。

    很快,情况就控制住了。我再一次体会到每一次生产都是母亲和孩子共同的新生,大概也正因为如此生命才奇妙而珍贵吧!

    宫女将包裹好的婴儿送到我怀中,她本就没有弘儿当年个头大又是早产,更显得娇小而柔弱。我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竟然像第一次抱孩子一般紧张。虽然窗外下着雪,但她那粉嘟嘟、肉乎乎的小脸蛋却好像有着能将冰雪都融化般的温暖。

    这时蝶衣轻声走了进来。我便将孩子交给奶娘,打发一干人等先退下。蝶衣看着我先是展露出一个如释重负般的笑容,继而眼神中又流漏出一丝无所适从。“圣上——”他轻声开口道,“圣上他一直在外面站着呢。”

    一句话立刻将我从女儿降生的喜悦拉回到了现实中。我知道自己总要面对他,可是眼下我的心里乱极了。我无法忘记发生在甘露殿的那一幕,无法忘记他那蔑视的眼神和冰冷的话语。但,即使这样,在最紧要的关头我还是会下意识地喊出他的名字。李治啊李治,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了!

    “就说我累了。”我无奈地说道。

    蝶衣本想再说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打住,只是说了句:“知道了。”便要退下。

    “等等!”我立刻叫住他,“我想见一下顺娘。”

    “嗯!”蝶衣应着轻声退下。

    雪越下越大。李治一直立在廊下,任凭北风裹着雪花捶打在他脸上。他早就想冲进去了,却不敢莽撞。此刻,他心里充满了悔恨,却不可否认地依旧有那么一丝委屈。她还是在乎自己的,她一定是在乎自己的,李治反复回想着在甘露殿中发生的一切,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声音都在撕扯着他的心。她的愤怒是因为被自己羞辱还是因为自己和顺娘在一起呢?但无论如何,都是自己伤了她,一想到自己的任性险些铸成大错他就懊悔不已。

    蝶衣走了出来低声说道:“圣上,娘娘实在是太累了,刚刚睡下。您也熬了大半宿,奴才还是扶您回去歇息吧!”

    李治冲他摆了摆手,转身离去。蝶衣望着风雪中那落寞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

    顺娘走进来的时候始终低着头,我让蝶衣出去守着,然后看着她直接了当地问道:“为什么?”

    她依旧低着头不说话。

    “我在问你!抬起头回话!”我怒喝道。

    顺娘这才抬起头,但是眼睛却故意不往我这里看。出乎我的意料,从她的眼神中我没有看到恐惧,反而平静得有些不正常。

    “看着我!”我命令道,“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不起,是我错了。”她的回答竟如此简单。

    “错了?哼!”我不屑地说道,“早先你意图勾引圣上我没有跟你计较,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我原谅你是因为你是我姐姐,因为我体谅你守寡多年,我甚至还想要为你张罗婚事,可是你呢?你摸摸良心,这些日子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得起我吗?你说啊,你对得起我吗?”我吼道。

    “我对不起你。”顺娘的这五个字说得很平静,但我却看到她的眼中泪光闪烁。

    “怎么,你还委屈了?”我嘲讽道。

    “是的。”顺娘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她却依旧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我是委屈。你不是可怜我守寡多年吗?可你知道我守了多少年吗?”

    我愣住了,她的反应太不寻常,而她的这个反问更是匪夷所思。但她似乎也没指望我会回答,而是替我答道:“是十六年。耗尽了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光。”

    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说她自出嫁之时起就开始守寡了?看着我惊讶的模样她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一个表情,她淡淡一笑道:“记得当初贺兰家来提亲的时候指名是要武凤娘。可是新婚之夜,当二郎揭开盖头的时候,你没看到他当时的表情,我却一辈子也忘不了。原来他想娶的人从头到尾都不是武凤娘,而是——你!”

    她看着我,那一刻的她没有怯懦,没有柔顺,眼神里透着一股恨意还有那情不自禁地一行眼泪。

    如果不是她亲口说出,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不经意间我竟然这样介入并改变了她的人生。是那天在凝脂斋门前,贺兰公子望着我进出的身影竟一见倾心,随即向凝脂斋的伙计打听是哪家的姑娘。那时的伙计正忙着点账,于是瞟了一眼账本上的记录便随口报出了武凤娘的名号,如此便弄巧成拙。顺娘说她委屈。没错,她是委屈,丈夫因为一时的大意娶错了新娘,那种不痛快从一开始就给他们的婚姻埋下了阴霾,可见她婚后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可是我呢,我就不委屈吗?为了一个对我而言完全陌生的男子,我平白地被自己视若亲姐姐的人记恨了这么多年。我又该找谁去清算呢?

    怪不得她不后悔,怪不得她显得理直气壮,原来她一直都觉得这是我欠她的,我欠了她十几年,如今,她只不过是向我报复了一晚。我突然觉得眼前的顺娘竟是那么的可怜,即使昨晚在李治的御榻上她依旧不曾得到过那个男人的心,一辈子不曾被爱过的感觉就是世界上最寂寞的心情吧!

    “你去吧!”我冲她摆了摆手,闭上眼睛不想再去看再去想。

    我再睁开眼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地上早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阳光洒在上面闪闪发亮。我刚想唤人就听到窗棂下两个宫婢在窃窃私语。

    “真的?武昭仪是因为这个才早产的?”

    “千真万确。昨晚好多当值的宫人都看到武顺娘进了甘露殿,后来武昭仪就来抓了。”

    “这样啊!武顺娘不是武昭仪的亲姐姐吗?怎么做得出来?”

    “宫里面就是这样。为了争宠什么做不出来?”

    “那这回武顺娘是要被赶出宫去了吧?”

    “那就要看圣上的态度了。圣上要是真的看上了她,这武昭仪也没办法不是?再说,这古来姐妹同侍君王的例子也不少见。武昭仪就算心里不痛快还能违逆圣上的意思?”

    “啊——胡——胡公公!”

    我不想听蝶衣训斥宫女的话,于是唤道:“来人!”

    蝶衣狠狠瞪了那两个丫头一眼然后走了进来,一边扶我起身一边说道:“御医说天气寒冷,你刚生产不宜挪动,建议就在这里休养。我已经差人回明月楼将日常所需送过来,代王那边有小青伺候着,你就放心在此调养身体吧!”

    “圣上呢?”我问道。

    听我主动问起,蝶衣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忙回答:“圣上一直惦记着想来看你,可又怕打扰到你休息,今儿一早还问起呢。”

    小青说得对,他是个普通的男人却也是万人之上的帝王,我可以跟他置气却不能真的忤逆了他。既然命运把我和他拴在了一起,又走到了今天这步,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不管多难,日子总还是要过的,不仅要过,我们母子三人还得过好了不是?

    想到这里,我冲蝶衣说道:“圣上还没看过小公主吧?”

    一句话让蝶衣本来紧张的神情顿时轻松了下来,他忙说:“是啊,小公主这么可爱,圣上见了一定喜欢得不得了!”但转瞬,他的表情就又不自在了起来。

    我看出了他的心事,于是说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蝶衣这才试探着问道:“那,关于顺娘?”

    我知道他是想问我打算如何处置顺娘,自打昨晚她跟我说出了心里话我对她的感情就似乎由恨变成了同情。我想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不该是惩治谁,而是各就各位,如果她有了自己的依靠,也许很多东西就都能化解了。

    “蝶衣,你刚才也听到了,这才不到一日宫人们就传开了,接下来还不知道要传成怎样。如果现在让顺娘离开就是帮着做实这些传言。而且,对于她我会有更好的安排,你不用担心。”

    蝶衣点了点头,对于我的决定他向来不多言语,但他并不知道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放顺娘一条生路而是想放自己一马。人啊,不管身居何位,一旦有了太多的固执和怨念就会让路越走越窄,所以我选择用“不计较”三个字去面对李治和顺娘。

    那天,李治看着我满脸的欢喜,但眼神中难以掩饰的内疚让他看起来依然不那么自在。他看着我嘴唇动了下想说些什么,我却赶紧让乳娘将小公主抱来给他。他抱起女儿,眼神中立刻放出了光彩,那种情不自禁流漏出的满满的父爱顷刻间将他包裹,即便是当年弘儿降生的时候也未见他的脸上浮现出过如此神情。他小心地捧着她,就像捧着一件无价之宝;他专注地望着她,仿佛比望着他的天下更用心。

    “宝贝,这是你的父皇哦!”我探过头来冲女儿说道。

    李治却直接将脸贴近孩子轻声说道:“唔——我是你爹!”

    那粉团一般的婴儿在襁褓之中却似乎听懂了一般,她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治,然后裂开嘴竟然笑了。

    那一刻,我真的有一种错觉,李治和我只是一对初为人父人母的平凡夫妻,围绕在我们周围的只有孩子的一个笑容就能融化一切冰霜的简单和幸福。如果,过往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我和他只从这一刻开始那该多好啊!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娘娘,”王伏胜靠近肖淑妃小心地说道,“武昭仪在太极宫内产下一位公主。”

    萧淑妃一边听着一边拿起茶碗轻轻抿着,不说话也没有反应,王伏胜于是继续道:“听说她还要在那里休养一阵子。”

    萧淑妃放下茶碗,瞥了一眼躬身一旁的王伏胜,道:“武媚娘爱在哪里生孩子,在哪里坐月子关本宫何事?本宫劝你还是把心思多花在该花的地方!”

    “娘娘教训的是。只不过——听闻武昭仪这次早产是因为她的姐姐和其争宠所致,这似乎有点不同寻常。”

    “呵,你是说武媚娘被她自己养的狗给咬了一口?”萧淑妃鄙夷道,“到底是一家人,连这狐媚不要脸都一模一样。”虽然嘴上骂着解气,但肖淑妃的心里还是抑制不住的不痛快。一个武媚娘就够受了,现在她的姐姐也出来争宠。圣上是怎么了,放着宫里这么多的名门闺秀不理会,专门喜欢那种熟透了的寡妇!如此一来,只怕往后他更是不会想起自己了。

    萧淑妃心里想着表面上却依然装作满不在乎,她对王伏胜说道:“好了,本宫也乏了。你好生陪雍王读书去吧!”

    然而,王伏胜刚一走,萧淑妃就直奔立政殿而去。她心想皇后也该知道了这个消息,若是自己再拱上一把火,让皇后和武媚娘彻底干上,那么自己就能在一旁看戏了。谁知,她刚到殿前就被宫女以皇后身体不适给挡了回去。萧淑妃暗道:“病了?还真是有出息!如此懦弱无能,我竟然还指望她对付武媚娘!”萧淑妃想着便气呼呼地往回走,没走多远就看到一个人影进了立政殿。是柳奭!萧淑妃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没见柳奭出来就确定他是见到皇后了。“还好你有个强势的舅舅,不然非被武媚娘玩死不可!”萧淑妃这才稍稍放心地回去了,接下来她就想看看柳奭会给皇后出什么主意来对付武媚娘。

    可是,让萧淑妃失望了。前朝的事情她自然不懂,她能看到的也只有这后宫的风平浪静,她所盼望的皇后对武媚娘出手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

    这天,蝶衣从外边回来手里拿了厚厚一叠的礼单,他兴高采烈地说道:“这些都是官员们贺小公主满月的献礼。圣上说小公主身体娇弱,天气又寒冷,这满月酒就只在太极宫里小范围热闹一下,等开春天气暖和了,百日庆再大办一场。”

    我对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本就没什么兴趣,倒是对蝶衣手中的礼单颇为好奇,可不是我贪财,只是那些可不是普通的礼单,而是朝臣们的风向标。我于是接过那厚厚一叠,逐一认真翻看了起来。

    “大都是些品级不高的官员,最大的是个卫尉卿,却也是个不得势的。”我不无感慨道,随手翻开下一篇,这一看不由让我乐了。只见那张红笺上飘逸的笔迹写着一行字:新任大理寺丞狄仁杰贺无暇扇面一幅。

    “蝶衣,去把那幅扇面找来。再准备些彩笺。”我吩咐道。趁蝶衣出去的功夫,我又把礼单翻阅了一遍,心中暗暗有了主意。

    不多时蝶衣回来了,呈给我一张扇面。我拿到手调过来翻过去地看了又看,越看越忍不住乐。

    一旁蝶衣诧异道:“这么一张素扇面有什么可乐的?”

    蝶衣说的没错,狄仁杰的这张扇面还真是无暇到一点杂质也没有,根本就是白纸一张嘛!我微微一笑,“这个狄仁杰,圣上还真把他调到了大理寺,他这是特意向我表示感谢呢。”

    “可这感谢也未免太缺乏诚意了吧?”蝶衣乐道。

    “所以他才是狄仁杰啊。”我解释道,“想他从不名一文一下子被圣上钦点至大理寺任职,其中故事一定早在同僚中传开。若是大家知道他是靠调查、检举自己的前任上司得以升迁会怎么待他?所以,他一来就忙着给我送礼,做出一副想要极力攀附权贵却又门路有限的样子,同僚定会觉得他也不过如此,虽不喜欢却也没必要针对。”

    “可这不讨人喜欢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他才不在乎呢!”我说着走到书案前,“就像这扇面,有人会嫌它单调,也有人会赞它干净。只管做自己,欣赏的人自会来交,不欣赏的人又何惧其怎么看怎么说,这就是狄仁杰!”

    “媚娘,”蝶衣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你还挺了解狄仁杰的!”

    蝶衣的话让我一愣,是啊,我如此侃侃而谈倒像是颇知他心思的样子,可我与那小子也不过是数面之缘,若不是上官仪的关系我根本就不会结识他,又何来的了解?不过,看着手中的扇面我倒是灵机一动:狄仁杰,你要一身洁白,我偏不如你所愿。

    于是,我铺开扇面,拿起画笔,不一会儿便绘出了一树红梅。我把扇面放在一旁,坐下身来在一张张彩笺上认真书写着。然后我把写好的彩笺交给蝶衣,嘱咐道:“按照上面所列准备回礼,依次给各位大人送去。还有——”我拿起一旁的扇面,“把这个请最好的师傅用上好材质做成折扇,回礼给狄仁杰。”

    “知道了。那各位大人送的那些礼物呢?”蝶衣问道。

    “送去明月楼吧。咱们也该收拾收拾回去了。”我说道。蝶衣于是应着出去准备了。

    一个来月没有回来,还真是想念,太极宫虽然舒适却不比这里自在,所以我果断拒绝了李治的提议,执意回到明月楼。一切似乎又都回到了原有的轨道,那接下来我是不是该解决一下顺娘的事情了呢?

    其实早先在太极宫的时候我就跟李治提起过,他当时就同意了,今日再次当面提及就是想要落实。

    “嗯——人选我倒是物色了几个,虽然算不上高门显贵,却也都是官宦之家,家世人品都不错。不过,还是得你拿拿主意。”李治轻松地应对着,就好像他和顺娘之间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件事。

    我不由偷偷白了他一眼,“这事怎么好我拿主意,得顺娘自己满意才行。”

    “也是。这样,回头我安排个活动,要不就马球比赛,随后再设宴款待,让顺娘自己看自己挑。”

    “好,就这么办。不过,说好了,不能有有家室的,我的姐姐可不做小!”我坚定地说道。

    李治笑了,随即拿眼睛扫了我一下,轻声问道:“你这话我怎么听着别有意味啊?”

    我突然意识道自己随口一说却让他想多了,他该不会觉得是我自己不甘做小吧?“我——”我刚要解释他却止住了我,“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没那个心思。其实,有的时候我还真希望你有那个心思。”他说着顺势靠在榻上枕着胳膊看向高处。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突然想到那天在这里他跟我说过的话,他说我心里没他,所以无论他宠幸谁我都不嫉妒。他似乎只是担心我不够在乎他。可是,要我和宫里所有的嫔妃宣战,去和皇后正面对抗就是在乎他了吗?还是他觉得如果我真心对他就该懂得如何帮他钳制王皇后一族的势力,他在暗示我直接挑战王皇后?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其实男人的心思细腻起来才更叫人琢磨不透呢。

    “夫妻、夫妻,没有说夫妾的。”我坐在榻边淡淡地说道,“妻妾本就不同。天底下有哪个女人喜欢跟别人分享丈夫,更何况还要时不时顾虑正妻的感受?可是能怎么办,平常人家尚且如此,这帝王深宫就更是身不由己了。所以,我只能偷偷地把你当作是我一个人的,即使如此尚不能如意呢。”

    “好啦!”他一把将我拉到身边,“我随口说说的,还当真了?”

    我将头枕在他胸口喃喃道:“我回宫那天,长孙大人在玄武门前跟我说,我既然回来了就要守本分,皇后是先帝所选,出身名门,要我敬她。”其实最初提醒我要敬重王皇后的人是先帝,可是我不能说,只有搬出长孙无忌,自在与否就看李治自己的感受了。

    “你做得很好,一直都很好。”李治感到了我的不快,于是揽着我聊起了别的。然而那天我和李治的私语还是被顺娘听到了。本来还犹犹豫豫的她当即下定了决心。

    隔天,顺娘便在路上拦住了李治。李治看到她有些不自在,本想借口不与纠缠没想到顺娘的一句话竟让他霎那间脸色变得惨白。

    “你说什么?”李治回过头盯着顺娘,那眼神像要把她吃了一般。

    顺娘跪在地上,低声却很清晰地说道:“民女似是有了身孕。”

    李治看了看周围,然后压着声音道:“随朕到甘露殿。全子,去请御医!”

    听了小宋御医的结论,李治捏紧了拳头,却依然故作镇定道:“这件事不许跟任何人提起,退下吧!”

    小宋御医应声退下。

    此刻,李治感到整个人都懵了,原以为再过几日就能解决掉的麻烦却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更大的麻烦,他该如何跟媚娘解释,又该如何安置眼前的这个女人呢?他看着顺娘说道:“先不要让媚娘知道,朕要好好想想。”

    “可是,”顺娘小心道,“媚娘怕是很快就会知道了。”说着她向殿外看了一眼。

    李治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说道:“不会的,朕料他还没有这个胆子。”

    但是李治预料错了,小宋御医走出甘露殿,发现并没有人监视就立刻转去了明月楼。

    那一刻我的震惊程度绝不亚于李治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我原本以为自己为顺娘找到了好的归宿便能平息一切,让大家都满意,可怎料天意弄人,我再一次置身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娘娘,”小宋御医谨慎地说道,“在下没有别的本事,只愿尽力为娘娘分忧,一切如娘娘所愿。”

    我不由一愣,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眉清目秀的青年,原来他不仅医术不逊其父,更是多了些额外的心思。他这是在暗示我吗?只要我一个示下他就能为我除去麻烦?我看着他微微一笑,“小宋御医,听说我生小公主的时候多亏了你有先见之明,提前做了准备,说起来我还没好好谢过你呢,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回娘娘,在下宋南璆。当日在下只是尽了份内职责,何况之后在下父子二人也得了圣上和娘娘许多赏赐,实在不敢再邀功。”

    “嗯!南璆啊,今天的事就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若是万一被什么人看到你来过这里,就推到小胡身上,他有什么不爽找到你我一概不知。”

    “是,在下明白了。”宋南璆赶紧拜辞,蝶衣小心地送他离开。

    他们走后,我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划过我的脑海:

    顺娘留在宫中并非好事,她可能现在还不明白,可是若能找到一个体贴的丈夫,过上恬淡幸福的生活,她或许就知道我是为她好了。何况,她已经有了一儿一女,日后再嫁人依然有机会生儿育女,只不过是一个还未成型的孩子,如果能换来她后半生的安稳,那么我也不算过份,甚至还做了件好事。

    天啊,你在想什么,做好事?你居然能有如此厚颜无耻的想法。再怎么样那也是一个生命啊,一个无辜的生命,你有什么权力剥夺它来到人世间的资格?

    何况,李治已经知道了顺娘怀孕的事,你现在想耍点什么花样就不怕他知道?

    到底李治是怎么想的?他让宋南璆保密就是还不想宣扬此事,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该故作不知,这样即便真出了什么事也与我无关。

    我的脑子乱成了一团,片刻间就觉得头痛欲裂,无法再思考下去。这时蝶衣回来了,他说:“顺娘回来了。”

    “她有什么反常吗?”我问道。

    “没有,一切照旧,这会儿正陪代王讲故事呢。”

    看来李治是交代过她了,我想着于是冲蝶衣摆摆手,“知道了,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那一夜我从噩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梦里我见到了已故的赵昭仪,她对我说:“我在下面见到我的孩子了。他告诉我是你们害了他!他本来可以健健康康地出生,是你们剥夺了他做人的权利!武媚娘,你这个杀人凶手!你会遭报应的,一定会遭报应的!”

    我怎么会梦到她,还跟我说那样的话?当年的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楚,而且多半是我自己想多了。可是万一不是呢?如今知道真相的只有宋御医,可我不能旧事重提,毕竟那件事里还直接牵连了另外两条人命,那怕是宋御医一辈子都不愿再记起的往事吧。

    夜还深,我却再也难以入睡。

    第二天,蝶衣看我心情不好便提议出去散散步。今天天气不错,院子里小青、顺娘和一干宫人们正陪弘儿玩捉迷藏。我悄悄示意他们继续玩耍,不要扫了弘儿的兴,然后和蝶衣轻轻从一旁绕过。恰巧顺娘躲闪弘儿的追捕朝我这边逃来,她在几步开外站住,脸上略显迟疑却又立刻恢复常态,笑着冲我微微施礼。这时蒙着眼睛的弘儿听到了响动似的再次朝顺娘扑来,吓得她赶紧逃向一旁。待他们跑远,蝶衣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示意给我,我却按住他的手一同走出了叠翠苑。

    待彻底离开众人视线我才把手移开,从蝶衣手中接过那枚酸枣。“这是她用来抑制怀孕反应的。”我淡淡地说道。

    “那,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片刻的沉默,蝶衣突然说道:“媚娘,你不是那种狠得下心的人,既然做不到,就别勉强自己。有些事就顺其自然吧!”

    我看着蝶衣,他的表情十分认真。“顺其自然?”我故作轻松却又不乏自嘲地说道:“那是你没见过我心狠的时候。在这里待久了,什么样的心肠都能变硬。”我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好悲哀,在蝶衣的心目中我应该一直都是那个梅林里帮他遮掩,太极宫中为他求情帮他脱身的善良姐姐,即便是后来对王皇后出手也只在不伤人性命的范畴内。可他哪里知道,早在许多年前我这双手就已经沾染了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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