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义门前,百官朝拜,四夷来贺,李治他给予了我前所未有的尊崇。高高的石阶之上,我听着此起彼伏的山呼万岁,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仪。

    李治问我封后之后想要选那座宫殿做寝宫,我说还是喜欢大明宫,他便说:“那我就把大明宫大修一番,以后和你一起定居于此。”

    我承认,他对我的宠溺无人能及。在世人眼中,我是最幸运也最幸福的女人,可是,我是吗?我应该是吗?我可以是吗?

    “娘娘,上官大人求见。”蝶衣回禀道。自从我成为新的皇后,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就连蝶衣对我的称呼都不一样了。

    他说今非昔比,断不能再那般随意,我不快却能体谅,也明白了一步之遥亦是千山的道理。

    上官仪是从东宫过来的,他见到我便说道:“娘娘,臣此次是为太子而来。”

    “哦?上官大人请讲。”

    “方才臣在东宫授课,太子殿下问了臣一个问题。”

    “是什么问题?”

    “太子殿下问臣自古以来定立储君的依据。”

    此话一出,我心头便是一动,随笑道:“大人是如何回答的?”

    上官仪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小心:“臣回答说自古立储当立嫡立长。太子又问,嫡长之间又当以哪个为主?”说着他抬眼轻瞄了我一下。

    我已猜到上官仪的用心,便说道:“大人最通礼法,自当有一番妙解吧。”

    上官仪说道:“臣不敢当,臣只是举了一个例子。先帝继位之初曾立嫡长子承乾为太子,后废之改立当今陛下。当今陛下乃嫡出,但在众皇子中仅列第九。”

    我笑了,“大人一片苦心,太子定是受教了。”

    “娘娘,太子殿下宽厚仁孝,更深明大义,懂分寸,知进退。”

    看着上官仪处处拿捏的那分小心劲儿,我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于是说道:“上官仪,你这样跟我说话不累得慌吗?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直说呢?”

    上官仪的表情立刻尴尬起来,我知道他脸皮薄,也就不想难为他,于是说:“你的意思我都懂。没错,当娘的都有私心,我肯定是希望弘儿当太子。不过我也知道李忠是个好孩子,他能明事理我自然不会亏待他。这一世做个富贵王爷未尝不是件好事。如此,也算不枉费了你这一片苦心。”

    “娘娘明鉴。”上官仪躬身道。

    “你呀,以后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你我之间无需见外。即使我们意见不合,我也不会真怪罪于你的。况且,日后你依然是太子师,我还得仰仗你帮我管教儿子呢。”

    “娘娘教训得是,臣领命。”

    他还是拿捏着分寸的,我们之间或许再难回到过去的坦荡了,这就是所谓的高处不胜寒吧!身为皇后已是如此,何况是帝王,我突然开始理解李治了。

    上官仪走后,许敬宗和李义府就来了。他们在我的立后道路上可以说是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已然成了我的心腹。但我一看到他们就知道准没好事,不一定谁就要遭殃了。

    许敬宗先说道:“娘娘,此次臣二人前来是有两件事请娘娘示下。其一,如今您已贵为皇后,这储位一事不可不议。”

    我就知道,他们岂能还不如上官仪识时务,于是微笑着说道:“让二位大人费心了。既是如此,就奏请圣上吧。另一件事呢?”

    老道的许敬宗看了李义府一眼,李义府赶忙说道:“娘娘,您虽然已经贵为皇后,但当初极力阻挠立后的韩瑗、來济等人如今依然身居高位,大权在握。臣屡有听闻他们对娘娘依旧心怀不满,若纵容不管恐日后生变哪!”

    我看着眼前的二人,心想,你们还真是心急,这才几日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取而代之了。不过也是,猎犬逐鹿怎能不犒劳它们一两只兔子?再说,李义府还年轻,可许敬宗就不同了,他是得加紧点。只要这二人以后效忠于我,尽心辅佐弘儿,那么就随他们去吧。

    想到这里我再次微笑着点了点头,“未雨绸缪自然是应该。二位大人都乃宰相之才,日后必堪社稷重任。”短短两句话,二人便满意而归,接下来就看他们在前朝怎么折腾了。

    “娘娘,娘娘。”一名小宫女慌慌张张地来报,立刻被蝶衣喝斥住了。她这才稳了稳情绪,上前施礼,然后才说:“回禀娘娘,代王殿下不知何故一直哭闹,也不肯吃东西。”

    “哦?是病了吗?”我赶紧问道。

    小宫女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不知?你就是这样伺候殿下的?”说罢我生气地站起身快步去看弘儿。

    弘儿把房门禁闭,几个宫人正哀求着敲门,但里面除了隐约传出的啜泣声再没有别的声音。小青看到我赶紧迎上来,她低声跟我回禀说:“娘娘,今天殿下突然问奴婢当年小公主是怎么没的。然后就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说着朝屋子那边瞟了一眼。

    我走到门前说道:“弘儿,是母后。你若再不开门,我就让你父皇把金夫人收回去,以后再也不许骑马了。”

    片刻的功夫,里面的哭声终于停住了,弘儿将门打开,然后转身跑进屋内扑倒在床上。我赶紧跟进去,蝶衣和小青随后跟了进来将屋门带上。我来到床边,抚摸着弘儿的头,他却一翻身将我一把抱住,使劲把头埋进我怀里好像在躲避什么。

    “怎么了?有什么事跟母后说,我会保护你的。”

    只见弘儿的身子开始颤抖,呜咽着又掉起了眼泪,待他哭了一阵子,才抬起头含着眼泪,满脸委屈地对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小孩子不能乱吃东西。”

    一句话弄得我莫名奇妙,我下意识地看了眼小青,突然想起她刚才跟我说的话,我的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赶紧盯着弘儿说道:“什么小孩子不能乱吃东西,你再说一遍。”

    弘儿的眼神中留露出一丝恐惧,我才赶紧换了平和的语气又问道:“放心,我不会怪你。告诉我你以前是不是给妹妹吃过什么东西?”

    “我——我不记得了。我没给她吃,我就是放到她手里。”弘儿的声音越来越小。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抓住弘儿继续追问道,“你再好好想想,是什么东西?”我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而弘儿则再一次地开始哭泣。蝶衣和小青赶紧上来将我劝住,然后开始哄弘儿,费了半天劲才把他哄睡。

    我的头昏沉沉的,走出屋子的时候整个人都像要石化了一般。六岁的孩子,说不懂事心里却已经开始明白了,他之所以害怕之所以哭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犯了罪。我赶紧把小青叫来,让她从头到尾详详细细把今天的事情叙述一遍。

    原来,宫人带着李弘在院子里玩耍时碰到奶娘抱着李贤晒太阳,有宫人拿了鲜枣来分给大家,李弘便也吵着要吃,还要给弟弟吃。奶娘随口说道:“这可使不得。殿下,可不能随便喂小孩子吃东西。”

    “为什么?”李弘瞪着大眼睛问道。

    一旁伺候他的小宫女赶紧上前道:“殿下,那边有个树洞,奴婢带您看看有什么好玩的。”李弘这才不再追问,朝新鲜事物跑去。在他身后,有宫人就随口跟奶娘说道:“你可得看好小皇子了,之前小公主就是莫名奇妙窒息而死。当时圣上震怒,把当值的宫女和奶娘都处死了呢。”

    奶娘听了紧张地赶紧把李贤往怀里揽了揽,又问道:“你说那好端端的小公主怎么就窒息了?”

    “谁知道呢?开始说是被废的王皇后干的,后来又不了了之。小孩子嘛,一不留神就容易出差错,比方吃坏了东西什么的。我家那小外甥,都三岁了,愣是吃冰糖葫芦卡住了,还好发现得早。小孩子,没谱!”那宫人正说得起劲,正巧小青从一旁经过,便喝斥住了她。然而,她们之间的一番话不远处的小李弘可都听得真真的。谁能想到,六岁的孩子竟然能听到心里去了,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过分的聪颖对这个孩子来说并非好事。

    “所以,你认为代王是听到了什么才会故意问你的?”我问小青。她点头说是。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奴婢不敢乱讲,只是说过去太久奴婢早就记不得了。”

    “嗯。这件事以后也不许再提。若是代王再问起,立刻告诉我。还有那个多嘴的宫人,打她一顿罚去掖庭做苦力。往后这宫里我看谁敢乱说话!”

    弘儿毕竟是小孩子,哄一哄,过了些时日便好像把这事忘记了,但我的心情却再难平静。

    不久以后,李忠上书请辞太子之位,被改封梁王去往封地。李治随册封李弘为太子,李贤为潞王,追封武氏顺娘为韩国夫人。李治本来还想册封我的哥哥们,但被我一口回绝。莫说我和那些所谓的哥哥毫无情分,仅就王皇后的例子也告诫我外戚揽权并非好事。我于是拒绝说:“自古圣贤君主皆能任人唯贤,而非任人唯亲,哥哥们虽是至亲骨肉却并非贤才,能为大唐尽些绵薄之力已是他们的福气,怎么还敢有奢望?”他们若是知道我这个“妹妹”不但不帮衬反倒如此打压定会气恼,不过管他们呢,在前朝有许敬宗、李义府这哼哈二将在我还担心什么?果不其然,不肖多少时日他们便干净利落地清理了宿敌,把持住中书省和门下省两个机要机关。

    在所有人眼中我这一路都走得顺风顺水,可是又有谁知道我此时的心情呢?还好有蝶衣在我身边,有些事只有他清楚。小公主的死是我心底永远的痛,可事实的真相却是我不敢去触碰的。难道说真的是弘儿,那我岂不是恨错了顺娘?但也很可能不是弘儿,一个孩子糊里糊涂的几句话能算得了什么?

    “其实,世间之事本就纷扰不清,都能看明白的只有佛。所以,何必凡事求真,跟自己较劲呢?”蝶衣都懂得的道理我又岂会不知呢,只是有的时候人的思想和心是不能同步的。

    “好了,我想一个人走走。”我轻声说道。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梳理着这段日子以来的种种,其实压抑在我心头的又何止这一件事,有对人世的无奈叹息,也有对良心的拷问。走着走着,猛然抬头,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难怪周围如此安静。

    冷宫门前,一位御医模样的人背着医箱刚刚出门朝着另一个方向走远。我便在他身后走进了这座空旷的院落。庭廊里,两个个太监正靠着柱子懒洋洋地打着瞌睡,听到有人才懒散地睁开眼睛,然后立刻起身跑过来行礼,“奴才见过皇后娘娘。”

    “都起来吧。”我说着就往里走,“本宫看到刚才有御医来过,怎么,是什么人病了吗?”

    太监紧跟着我回话说:“回娘娘的话,是废后王氏。”

    “她怎么了?”

    “说来也病了有些日子了,但她就是拒绝服药。”

    “为什么?”

    “这个奴才也不知道。”

    “好了,你别跟着了。本宫去看看她。”我说着推门而入。

    她坐在窗前,闭着眼睛盘着手中的佛珠,素衣散发,不施粉黛却依旧美丽端庄。想必她刚才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于是淡淡说道:“是武昭仪来了?”

    “听说你身子不爽,我来看看。”我说着向她走去。

    她这才睁开眼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不屑。我倒宁愿自己看到的是恨,她的这种不屑更加让我不舒服。

    “我还没死,让武昭仪失望了?”

    我清楚我和她之间这辈子是注定对立了,别再指望着能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好好聊天。我于是说道:“看你这样子倒像是在努力不让我失望啊!听说你拒绝服药,是想寻死吗?”

    “我的事情何须你来操心?”

    “谁说我□□的心了?我只是想给你个建议,如果真的想死办法有的是,何必如此费事,还麻烦御医署来来回回往这儿派人手。”

    “你——”她瞪着我,双手像是要把佛珠捏断一般。我终于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怒火和仇恨。

    “恨我?恨我的话就把自己的命看好了,这样才有机会报复啊!”我说着轻轻一笑走出门去。

    “武媚娘!真的是你!你这个贱人,狐媚子!”突如其来的一声怒骂让我停下脚步,寻声望去,只见萧珍儿正双手抓着窗棂朝我望来。“我诅咒你,愿你不得好死!”还没等我开口,一旁已经有太监跑过去制止。我随即掉头就走,把那尖利的叫骂声抛在脑后。

    之后我命宋御医去给王玉鸢诊治,他回禀说王氏的身体本就虚寒,为了求子常年服食各种偏方,积累成毒十分伤身,加之长期心气郁结,毒素更难散去。但关键还是病人不遵医嘱,才会使身体每况愈下。

    听了他的回复我说道:“如何诊治你只管开方子,尽到你医者的本分即可。其他的你就不要多想了。”

    再次踏进冷宫,王玉鸢依旧静静地坐着,视我如空气。

    我走上前将汤药放在桌子上,“宋御医医术高明,他说你的身子只要用心调养还是有康复的机会。只是,你若不遵医嘱,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她瞟了一眼桌子上的汤药依旧不作声。

    “怎么?怕我下毒?”我说道,“你不是求死吗?怎么还会怕?”

    她淡淡一笑,“你这招不管用了,别想再用激将法。不管你存的什么心思,我的生死都不用你操心!”

    见她如此态度,我便换了一种语气,“如果是和我置气,真没必要拿自己的身体冒险。命是自己的,若是命没了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她不由冷冷一笑,“真是难为武昭仪时至今日还要惺惺作态。希望?我还能有什么希望?莫不是希望陛下早日认清你的真面目,还是希望陛下能还我公道?敢问武昭仪能够坐视此类事情发生吗?”

    她尖刻的话语让我无言以对,片刻之后才说:“其实,人活着不只有一种活法。我知道你对我恨之入骨,也不奢求有朝一日你我能冰释前嫌。说句心里话,走到今天这一步,实非我本意,只是造化弄人,你我深陷权力的漩涡,时常身不由己,无奈行差一步便是万劫不复。若是他生能有选择,或许寻常布衣,恬淡度日。不知你是否赞同?”

    “今生已是不易,哪还有心思想他生?”她说着闭上了眼睛不再理我。

    “你还是想想吧!”我说着转身走出门去。我希望她能认真琢磨我的话,因为她的无辜,因为我的愧疚,所以我希望有机会能够弥补。

    走出大门,再一次听到萧珍儿的叫骂声,这一次她的声音更大,骂得更凶,我却没有片刻停顿,大步而去。

    以后的日子里,我时常去冷宫探望王玉鸢,她对我冷淡依旧,言辞尖利依旧,但日复一日肯与我说的话倒逐渐多了起来,只是她依旧拒绝服药,身体每况愈下。每次探望王玉鸢出来,在庭廊里就能听到萧珍儿的叫骂声,这声音一直伴我走出冷宫依旧在耳边回荡。

    那天再次见到王玉鸢,她已憔悴得不成人形。我实在不忍看下去,终将我多次暗示却未点破的话说了出来:“这皇宫不适合你。既然如此,你可想过离开这里,哪怕从此必须隐姓埋名,至少换得自在生活?”

    她看着我,这一次的笑容里没有嘲笑、没有鄙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劝我,不过你真当我听不出来啊?不管你是良心不安,还是另有图谋,最不济就是想把我们王、柳两家彻底根除。”

    “不是的!”见她对我心存误会我赶忙解释,“如果要送你出宫,我必须谨慎谋划,这不是一件小事,我很难不牵扯其中,又怎么会用这种办法来对付你的家人?”

    “你不用解释。”她淡淡说道,“你是什么目的都无所谓,因为自打我嫁入宫门就根本没想过离开这里。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这里。所以,你是好心也罢,歹意也罢,都别费心思了。”

    为什么,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死亡的气息,那是一种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感觉。昔日风华绝代的一代皇后,如今□□和心灵皆被摧残殆尽,这是我的错吗?不,这不是我的错。自古胜者王侯败者寇,历史是留给胜利者书写的,何况我对她已经仁至义尽,这是她的选择。

    走出屋门,冷宫寂静的院落尤显得清冷。我突然停住脚步,为何今天如此安静?我连忙叫住一个太监问道:“萧氏可还关在老地方?”

    太监答道:“回娘娘,废妃萧氏还在老地方。”

    “为何今日没听到她的声音?”

    “启禀娘娘,萧氏每每用污言秽语冲撞娘娘,奴才们实在惶恐,就堵了她的嘴。”

    这些奴才们小心翼翼只为自保也是没错,这个时候我该说什么呢,该夸他们办事得体吗,还是该赏他们?我所有的却只是一句轻轻的“哦。”

    王玉鸢说得没错,不管初衷为何,不管经过怎样,结果已经造成,若是再心存怜悯在他人看来只能是假仁假义,惺惺作态罢了。想到这里,我再一次望了眼那灰色的宫墙,从今往后,这里的怨恨、生死都和我无关了,如此也好。

    马场上,几个少年纵马驰骋的矫健身影映入众人眼帘。王伏胜手持洁具在一旁候着,但他的眼睛和耳朵却是一刻也没有偷懒,于是两个朝臣的谈话被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谈话的二人正是中书令李义府和中书侍郎王德俭。

    “李大人可是在看雍王?”王德俭低声问道。李义府轻轻一笑。王德俭继续说道:“储位已定,雍王殿下却依然身居京城,似有不妥啊!”

    李义府这才说道:“雍王领雍州牧,又是陛下宠爱的儿子,待遇自然不同。”

    “所以,才不可不妨啊。再说,咱们做臣子的也自当为娘娘分忧才是。”

    李义府看着王德俭饶有意味地笑道:“大人所言极是。”说罢二人相视一笑。

    这一切都被王伏胜捕捉到了,他突然有一种被点醒的感觉。雍王,自己怎么把这张好牌给忘了?

    傍晚时分,王伏胜提着酒菜来到冷宫“慰问”当值的两个太监。冷宫这地界儿本就人迹罕至,在这里当差的都是些没有门路又在各司不受待见的主儿,别说是有人讨好了,就连平日想得个好脸子都不容易,这王伏胜好酒好菜地前来巴结,自然让他们受宠若惊。

    王伏胜解释说:“小的原本是伺候雍王殿下的,淑妃娘娘待我也算不错。这不,雍王殿下念着母亲,怕她在这冷宫中受苦,就吩咐小的来探望,看看有什么缺的少的,也好添置。”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些银果子,“这是殿下的一点心意,还望二位成全。”

    这有吃有喝还有银子,又是雍王殿下的吩咐,两个太监自然不好拒绝,于是说道:“既然是雍王殿下的一片孝心,我们也就不拦着了。不过,可别耽搁太久啊!”王伏胜应着就往里走,两个太监则返回享受美味。

    王伏胜一进屋就扑倒在地做痛哭流涕状,“娘娘,奴才来看你了!”萧珍儿见到王伏胜先是一愣,然后立刻起身迎了上来,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伏胜继续哭诉道:“娘娘,你在这里受苦了。奴才没用,娘娘蒙此不白之冤奴才却无能为力。”

    “你怎么会来的?”萧珍儿问道。

    王伏胜擦了把眼泪说道:“是雍王殿下想念娘娘,多次请示圣上希望能来探望,都被驳回了。这才让奴才偷偷前来,看看娘娘短什么,缺什么。哦,这是殿下特意为娘娘准备的。”王伏胜说着打开食盒,端出几盘菜肴,“殿下怕娘娘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每每想到娘娘在此受苦,殿下总是泣不成声。”

    听到此处,萧珍儿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想念儿子的心情立刻涌上心头,她颤抖着问道:“素节可好?”

    王伏胜突然面露难色,吞吐道:“殿下——殿下他——”

    见王伏胜如此反应,萧珍儿立刻紧张起来,抓住他连问:“怎么样?是不是不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王伏胜眉头紧蹙,在萧珍儿的再三追问下才勉强说道:“殿下本不让奴才说的,怕娘娘徒增担心。可是,奴才真是担心殿下的安危啊!”

    此话一出,萧珍儿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逼迫王伏胜必须说个清楚。王伏胜于是说道:“娘娘有所不知,原太子李忠已被废为梁王,和杞王、许王一并去往各自封地了。传说,就在路上,梁王险些遇害,不过还好逢凶化吉,总算逃过一难。”

    “一定是那武媚娘。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当太子,自然容不下皇长子。”萧珍儿咬着牙说道,又忙问:“那这关雍王何事?”

    “如今几位皇子就只有雍王殿下尚在京城。于是,就有官员商量着向圣上建议将殿下贬往偏远地带。”

    “岂有此理!”萧珍儿怒斥道,“节儿的雍王是陛下亲封的,他们凭什么说三道四?”

    “几个朝臣怎么能有这个胆量,还不是皇后授意的。”

    “什么皇后?就是个狐媚的贱人!”

    “娘娘息怒,奴才只是担心,殿下若在京城,有圣上保护尚可保障周全,若是真到了外边,只怕会遭遇与梁王同样的境况。”

    萧珍儿立刻警觉了起来,没错,这才是武媚娘的真正用意,她这是要斩尽杀绝。只恨自己身在冷宫,没法保护儿子,否则就算是拼上性命也不能让武媚娘伤害到素节。

    萧珍儿的心思王伏胜最清楚不过,他从萧珍儿的眼神里已经洞察了她此刻的心情,于是不失时机地说道:“娘娘,说到底只要有武媚娘在,殿下就时刻处在危险之中。”

    “没错,都是武媚娘那个贱人。可是,要如何才能阻止她呢?不行,我要见陛下!”萧珍儿已经开始不冷静了。

    “娘娘,圣上他不会见你的。莫说是你,如今连殿下想见父皇一面都难啊!”

    “那要怎样做呢?”

    王伏胜叹了口气,“办法不是没有,就是会苦了娘娘,还是算了吧!”

    萧珍儿一把抓住王伏胜,“什么办法你且说来!我不怕苦,就算要了我的性命也甘心!”

    王伏胜警觉地四下检查了一番,确定隔墙无耳才说道:“这危险所在就是武媚娘,只要武媚娘没了,殿下就安全了。而且说不定,日后还有继承大统的机会呢。”

    “你说杀了武媚娘?”萧珍儿有点泄气了,“谈何容易?若是有这个机会,又岂会到今天?”

    “娘娘平时就是心太软了,才会被武媚娘反咬一口。奴才听说,近日里她总会来此,可有此事?”

    “没错。好像是王皇后病了,她来探望。不知道又在搞什么鬼?”

    “如此便有机会。”王伏胜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塞给萧珍儿,“这是从宫外弄来的,见到伤口就会深入血液之中,中毒之人起初的症状就像感染风寒,御医们若是按风寒来治,就会越来越重,也就三、五日的功夫就会不治身亡。娘娘只需要将其藏在指甲里,然后——”

    萧珍儿点了点头,“反正在这冷宫之中已是生不如死,就算被查出来我也不怕!”

    自打那日离开冷宫,我就再没去过。我说服自己将过去的人和事忘记,努力让如今的一切都变得心安理得,直到那一天冷宫来人回禀说王玉鸢想见我。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会主动提出要见我,是她想通了,决定接受我的提议吗?我纠结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去看看。

    清冷的房间里,她仰面躺在床上,脸色像纸一样白,若不是那游丝一般的气息尚在,真的会让人误以为就是个死人。才多少日子,她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她这分明就是一心寻死啊。

    她却像鬼魂已经感知了我的心事似的突然开口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我就是寻死。可是我胆小,自己下不了手,只有用这个法子。”

    我吓了一跳,不禁问她:“这又是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却问了我一个问题:“知道这辈子我最恨的人是谁吗?”

    “是我。”我答道。

    她听了却似乎在笑,“我是讨厌你,但你还不佩。”

    “那是谁?”此时,我唯有顺着她的话。

    她望着头顶,长叹了一口气,“当年,我本是要选太子妃的,不过太子没看上我。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我很庆幸,因为我不用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了。后来,舅舅说圣上相中了我,说我和晋王的年纪相仿,打算把我指给晋王。舅舅和母亲都很惋惜,但我却很开心,因为我知道我在宫里遇到的那个少年就是晋王。第一次看到他,他的眼睛比湖水还清澈,我永远忘不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就那样轻易地打开了我的心扉。没想到,当我真的嫁给他的时候他已经当了太子。舅舅说这就是命,我命中注定是要当皇后的。我原是不信命的,可从那个时候起我信了,因为我以为命运待我真的不薄。”

    我这才明白,原来李治早已走进王玉鸢的心里,她是把他当作自己一辈子唯一的男人在爱着的,所以她忍受他的冷落,善待所有宫妃以及皇子、公主,为的只是让他开心。可是她所做的一切却从未换取过他的半点真心。

    “是陛下?你最恨的那个人是陛下。”我轻声说道。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聪明?”她的声音充满了哀怨,“论美貌我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你,可是论才情、论智慧我输你不是一点半点。如果知道你是这样的女子,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入宫。可是,我能怎么办,他就是喜欢你,为了他开心,我什么都肯做,只希望他能念我一点好,对我多些体贴和陪伴。我都已经不指望得到他的心了,为什么还会落得这么惨?原来以为,是因为我没能给他生儿育女,所以他嫌弃我,后来看到萧淑妃如此,才知道不是。他根本就是薄情寡义,我却枉将青春年华付诸真心。”

    这便是由爱生恨了,但是,她恨得越深就说明爱得越纯粹。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一起聊天,她曾说过今生只愿和有情人相守相伴,多么简单质朴的愿望,却只是爱错了人。但李治有错吗?这桩婚姻毕竟不是他选的啊,即便如此,多少年的夫妻情分,他却还是负了她。

    “这就是帝王情爱。”她突然撑起身子,直视着我,“我很好奇,他对你到底有多少真心,他能宠你到什么时候?我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如果你真有本事,就占有他的心,却不把自己的心给他,那样你才叫赢了。但凡你付出了一丝真心,那就是输,到头来未见得有我好。赢了我和萧淑妃算什么,赢了他才叫厉害!我会在天上看着你的,看着你的结局究竟是赢还是输!”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狰狞极了,那绝不是我认识的王玉鸢,那么高傲的、优雅的一个人怎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原来当所有的爱恨情痴被禁锢在这宫墙围起的牢笼里时就会变得如此不堪直视。如此的她,即便是去了,怕也会是一枚怨灵吧!

    想到这里,我倒吸一口凉气,低声说道:“如此说来,我已经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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