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在十月最后一个星期,连续三天,阳光明媚。

    三千米在第二天下午,没有预赛,一锤定音。

    林乐多检录时才知道,参加这三千米跑的二十个人里,只有她是自愿报名,其余全是被抓壮丁。

    午后太阳微晒。

    周围一片愁云惨淡,林乐多却很跃跃欲试,但没表现出来,淡着脸活动身体,不想太格格不入。

    不止跑步,她其实喜欢很多运动。她喜欢运动时的头脑放空,喜欢运动后的神采飞扬,喜欢走在回家路上,轻盈地享受运动给她带来自控感的那三十分钟。

    那是能体会到人之所以值得生而为人的美妙时刻。

    裁判在跑道前方高声喊:“各就各位,预备——”

    吹哨声嘹亮,响彻校园。

    赵峥脖子上挂条粗带,手里摆弄相机,坐在段屿阔旁边的好处非常明显——冰山压场,没人敢上来轻易打扰。

    他可以认真选地片子,晚上之前要发给学校融媒体中心。

    跳远组有两张照片犹豫不决,赵峥偏头想问段屿阔意见,旁边这位挑光影的眼光一绝。

    然后发现一个上午都坐在观众席上看阿加莎打发时间的人,此刻背抵椅背,目光投向了田径场。

    “这是什么项目?”赵峥问。

    旁边几个女生先给出了答案。

    “三千米第一名肯定是三号跑道,毋庸置疑了。”

    “超第二名两圈多,我天,太牛逼了。”

    “脸长得漂亮就算了,她跑步时候小腿拉直的肌肉线条也好漂亮啊!”

    “高几的?是我们年级的吗?”

    “不知道,她背后有名牌,我看看,叫林……林乐多?”

    “林乐多报了三千米?”赵峥说。

    看跑道上人影一圈又一圈,林乐多始终遥遥领先,最终毫无意外地率先冲过终点线,激起欢呼声一片。

    林乐多接过郑家誉递来的矿泉水和纸巾,头发有些散乱,眼仁儿炯炯的,耐力坚定,两颊浮着淡粉,让人想起夏日饱满多汁的脆甜蜜桃,外表清爽可口,内里坚实硬气。

    赵峥拿起相机,放大焦距,咔擦一声,意外道:“以前知道林乐多排球打得好,没想到,长跑也这么在行。”

    段屿阔收回视线,随口:“她羽毛球也打得不错。”

    比起林乐多的八项全能,赵峥忽地一笑,更好奇:“你怎么对她这么了解?”

    段屿阔反问:“知道会打羽毛球也算了解?”

    赵峥问:“你猜我除了网球、篮球和乒乓球,还会什么球?”

    周遭沉默下,段屿阔没说话了。

    赵峥看他那脸表情,凿凿揣度:“你该不会是在想,我居然还会打篮球和乒乓球吧?”

    “……”

    三四秒后,段屿阔略抬下巴,示意:“校长去祝贺冠军了,不拍照?”

    这当然得拍。赵峥迅速端起相机,进入工作状态,等他咔咔一顿拍完,段屿阔人也不见了。

    赵峥低头翻照片,莫名想笑,难得有机会揶揄段屿阔啊。

    不过归根究底,他刚刚那话就是句连玩笑都算不上的擦边戏言。

    段屿阔能是那么容易就动心的?那是顽石、冻土。

    林乐多又能是那么好追的?徐展图喜欢那么久了不是还没结果。

    -

    晚上放学,林乐多在楼梯间遇上段屿阔,他已经下了几阶,她在后面跟了两层,他都没发现。

    最后走出教学楼,她从后面吓他,谁知段屿阔毫无反应。

    林乐多顿觉扫兴:“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在后面的?”

    “你进楼梯间。”

    居然这么早,她说:“然后你一直装不知道?”

    段屿阔说:“怕打扰你的雅兴。”

    “我是不是该夸你?这么体贴。”

    “过奖。”

    林乐多不禁失笑。

    两人前后脚回到桃李新村,林乐多憋了一路,终于在停自行车的时候,忍不住:“今天运动会你有看吗?”

    段屿阔本想直接恭贺她拿下第一,但转眼,哪怕光线昏暗,也遮不住林乐多那双晶莹的眼睛,一副想要表现,又想要装作满不在乎、不值一提的样子。

    须臾,他改口:“没看。”

    林乐多马上替他遗憾:“那么精彩的比赛,你居然没看到。”

    她甩下第二名两圈,没有半点悬念的拿走了第一,也叫精彩?

    段屿阔把车锁好,演技很是欠缺:“什么比赛?”

    林乐多乐在其中,毫无察觉:“三千米耐力跑。”

    她说完眼睛变亮,似乎是在等他反应过来。

    段屿阔没演过戏,后悔刚才的明知故问。

    他面无表情地装作刚想起来:“你报名的项目?”

    “是。”林乐多憋不住,一口气说出重点,“我拿了第一。”

    段屿阔看向她,略挑下眉。

    从他那波澜不兴的脸上看到一丝意外,林乐多极为受用,嘴角压着,忍到转过身才绽唇露笑。

    段屿阔走在后面,看着小狐狸的尾巴一点一点翘了起来。

    -

    林乐多最近的风头时刻还不仅于此。

    十一月初,林乐多跟校排球队去市里打联赛,一中的队伍一举拿下第一。林乐多最后一球直接扣进观众心里,被人抓拍发到学校文化墙上,小火一把。

    一天之内,四五个陌生人不知道从哪要到要到她微信,林乐多感觉隐私被冒犯,把微信所有添加方式都关闭了。

    周日晚上,陈书芬开心,多炒了两个菜。刚好程想容从二儿子家回来,赶上饭点,也一起过来吃。

    程想容先祝贺林乐多,夸奖了一番,又问段屿阔:“你昨天在家又没事,怎么不去给多多加加油?”

    林乐多先说:“是我没有告诉大家,怕没拿到名次,不好意思。”

    虽然告诉了他,他肯定也不会去。

    段屿阔倒没想到她会帮忙说话,意外看眼对面,很快又收回。

    吃完饭,两个老太太最近培养出新爱好,去楼下的小花坛种小白菜了。

    林乐多扫完地时,段屿阔也刚洗完碗,厨房整齐有序。

    她晚上吃的有点多,主动问:“打羽毛球吗?”

    段屿阔抽张纸巾,将修长冷白的手指擦干净,并没有拒绝。因为跟赵峥时间对不上,他已经大半个月没碰过球拍,确实有些手痒。

    而林乐多也确实是个不错的对手。

    一个小时后,两人在小区球场碰面。

    段屿阔来时,林乐多正在手机上回体育部部长消息。

    这是今天所有加她的陌生人里,唯一一个漏网之鱼,因为对方备注了有正事的来意。

    一开始确实是挺正经,但正经事说完后,对方开始隔三差五地找话闲聊。林乐多应付了几句,然后开始找借口敷衍,一会儿吃饭,一会儿睡觉,就差洗澡。

    林乐多发出去一句“我去吃饭了”,然后站上了球场。

    两人打了十来分钟后,一对年轻夫妻过来,问打不打混双,小夫妻一队,她和段屿阔一队。

    林乐多没有擅自决定,小跑到对面问段屿阔:“他们邀我们打混双,你想打吗?”

    段屿阔说:“我可以不同意?”

    她满脸的兴致冲冲、跃跃欲试,决定已经写在脸上。

    林乐多很诚实:“可以,但最好不要,不然我就得说服你。”

    段屿阔眉骨上沁着层薄汗,弯腰抄起矿泉水瓶:“那我的意见重要么,何必多此一举?”

    林乐多回:“显得民主一些。”

    段屿阔盯她一眼,欲说还休,骨鲠在喉。

    林乐多眼睛弯起来,像个耍赖得逞的小朋友,轻快地跑回对面交涉了。

    准备开球前,段屿阔问:“混双还是男双?”

    林乐多意外了下,感觉到实力被人尊重:“男双吧。”

    然后两人默契站成了旗鼓相当的男双站位。

    第一球,对面还没进入状态,一个后场高球发过来,被林乐多一拍猛扣,对方挑回,又被段屿阔迅速补位扣杀。

    意外地配合很好。

    而且竞技感比起两人单打时明显增强,刺激又紧张。

    高强度的对抗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

    哪想最后快结束时,林乐多一个跳高,落进球场一块不显眼的坑洼里,扭伤了脚踝。

    她痛得几乎使不上劲,没想到会肿得这么快。

    段屿阔很快买回来冰袋和跌打损伤油。

    捏碎冰袋,敷在红肿发热的脚踝上。

    “嘶。”

    林乐多咬牙,痛得钻心,但装出一副还好的样子。

    用跌打损伤油揉按化瘀时,林乐多看到自己手机放在长椅边上,她怕待会儿落下了,身上又没有口袋,便拜托静站在一旁的段屿阔帮忙拿一下。

    手机开着响铃,不知道谁给她发消息,嘀嘀嘀个不停。

    林乐多怕有急事,转头看向段屿阔:“我手机没锁,能帮我看一下是谁的消息吗?”

    手机叫唤半天,终于被人打开。非礼勿视,段屿阔只扫了眼最上面的名字:“项子琛。”

    体育部部长。林乐多略微蹙眉:“他说什么?”

    段屿阔没动,挑她一眼,确认是否能点进去看她的消息。

    林乐多坦然:“看吧,没有什么。”

    段屿阔犹如AI:“他说他在吃巧克力,他哥哥从比利时带回来的,你喜不喜欢吃巧克力,你在做什么,你怎么不回消息,你是不爱用微信吗。”

    语气像是在念一篇令他如同嚼蜡的小学生日记。

    她低着眼,哧声笑。段屿阔看向她,开始不明白她对这位项同学到底是什么想法。

    林乐多问:“你以前有没有被语文老师上课点起来读过课文?”

    “没有。”

    “幸好。”

    段屿阔无言,知道她刚才在笑什么了。

    林乐多想了想:“你帮我回复一下吧,就说我去洗澡了。”

    段屿阔把手机递过来,自己回。

    林乐多两只手摊开:“我手上都是油,怎么回?”

    她重复:“你就说‘我去洗澡了’就行。”

    段屿阔盯她一眼,敷衍但也公事公办,摁下语音键:“她去洗澡了。”

    咻地一声,语音发送出去。

    她是让他打字……

    “他说打扰了。”那道声音照旧是古井无波。

    林乐多耳根顿烫,但看段屿阔面不改色,又怕显得自己自作多情,迅速将眼神移开,云淡风轻道:“嗯,谢谢,回去吧。”

    天色将晚,林乐多走得很慢,一跛一跛的,像蜗牛爬行。

    走进单元楼里,段屿阔人高腿长,轻松便上完了一层楼,转角看到林乐多在楼下,才刚上三层台阶,那双手过于小心地紧紧抓着扶手,眼神都在用力,画面简直可以直接放进身残志坚的励志片里。

    段屿阔站定,俯视着:“十二点前能到家么?”

    腿真长,林乐多仰头看他一眼,又有点像瞪:“走路可能到不了,得打辆车。”

    她继续艰难爬行,不一会儿,段屿阔下楼折返。

    林乐多看着他:“干嘛?”

    段屿阔走到下面一阶,侧脸分明,背对她:“给你打了辆车。”

    林乐多眨眨眼,闪过一瞬的不知所措。

    再回过神时,她整个人都已经趴在了段屿阔宽阔的背上,他步子很稳很轻,如履平地。

    林乐多后悔刚刚脑子空白一瞬间,导致此刻像在受刑,拘束又不自在。

    她想不明白,半晌,只能揣度着问:“你背我是因为怕程奶奶怪你见死不救,把隔壁的瘸子邻居撂在楼梯间里吗?”

    她说话声轻,在耳边黏黏的,吐息柔软地拂过他脖颈的汗毛。

    段屿阔喉结微动,声音冷淡,喘息平稳:“安静点。”

    林乐多噎住,不甘心吃瘪,倔强又干巴巴地发出个音节:“噢。”

    楼道倏然静下,只剩两道交错起伏的呼吸声。

    咚咚、咚咚、咚咚,跟着均匀的节奏,两颗心脏有力跳动,隔着前胸后背相互敲打、撞击。

    呼吸可以克制,但心跳怎么控制?

    段屿阔呼吸延缓,脖颈青筋凸起。

    林乐多鼻腔屏气,几乎快要窒息。

    两层楼高,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

    快到二楼时,段屿阔问:“很痛?”

    林乐多说:“还好。”

    “说谎。”

    “没有。”

    “骗人。”

    她憋了下,原话奉还:“安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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