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五月份,一中都会小小热闹一阵,全市最拔尖的那拨初三学生要陆陆续续来参加提前录取考试。

    录取对他们来说其实并不难,难的是保进重点班。

    这场提前录取考试就是为此而设的。

    看着准学弟学妹们眼含憧憬,目光切切,林乐多很难不想到自己那时候,和郑家誉一起来考试,两人约好高中开学那天要去一中旁边的冷饮店吃冰,庆祝远大前程,庆祝她们梦想成真。

    后来,她如愿被提前录取,拿到了一中重点班的资格。

    但最后还是去了六中。

    人年少时,总觉得自己是全世界的主角,能克服一切。要经历很多事才会明白,世界没有主角,我们无力改变的事太多了,只能接受。

    高一开学前,林乐多独自到冷饮店吃过一次冰。

    抹茶红豆冰是甜的,眼泪掉进去以后化成咸的。

    但她在六中其实也挺开心的。

    现在回想,那碗混合着眼泪的抹茶红豆冰,就像书里所说,跟人生一样,交杂着各种复杂而美好的味道。

    郑家誉发现对面的人在出神,挥挥手:“多多,在想什么?”

    林乐多脱口背出一道还没写的题:“设S为{1,2,...,50}的具有以下性质的子集,S中任意两个不同元素之和不被7整除,则S中的元素至多有多少个?”

    郑家誉放下筷子,红烧肉都不吃了,想半天:“应该有23个,因为S中被7除去后……”

    口述完详解,两人都思索,就此题展开深刻讨论,最后饭没动两口,□□神粮食吃饱了。

    回宿舍午休前,郑家誉想喝冰淇淋,两人又一起去学校超市。

    在超市门口,看到段屿阔从里面出来,人高腿长,十分打眼。

    郑家誉悄悄一指:“那不是你哥吗。”

    林乐多差点以为梁成睿来了,定睛一看:“……”

    是倒也是她哥。

    面对面遇上,林乐多问:“你们上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吗?刚下课?”

    段屿阔手上拎着瓶冰矿泉水,手背几根青筋,一根蔓延到小臂,两边袖子卷到肩膀,胳膊上肌肉充血,呈现出淡而分明的线条,脸上还有薄汗,明显是刚刚剧烈运动过。

    周围有不少来应试的准学妹在偷偷打量。

    段屿阔早就习惯成为被众人关注的对象,视若无睹:“嗯,跟十七班打友谊赛。”

    林乐多点点头,旁边人你一眼我一眼的,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你快去吃饭吧,今天的红烧肉很好吃。”

    段屿阔:“你吃了?”

    林乐多:“当然,不然我怎么知道好吃。”

    “不是说再也不吃了?”段屿阔没由来一句。

    郑家誉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林乐多却一下懂了,马上瞪他一眼。

    上个月流感初愈后,林乐多馋肉得很,让陈书芬给她做了一大盘红烧肉。结果她吃得太憨,当晚就急性肠胃炎了,吐得发虚,发誓再也不吃红烧肉。

    林乐多老老实实从校裤里摸出一板药:“我带了肠康片。”

    准备待会儿就吃两片,这叫防范风险。

    林乐多丢下一句“你快去吃饭吧”,赧然地拉着郑家誉进超市了,看也不看段屿阔。

    郑家誉眼睛撑大了,几乎不肯走,林乐多拽她:“你不是想吃冰淇淋吗?”

    郑家誉表情像是见了鬼,不敢高声语,压着嗓子,贴她耳朵:“我刚刚好像看到段屿阔笑了下?我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拜托!那可是鼎鼎有名的冷面煞神!!

    一中最不敢接近的帅哥排行榜上殿堂级人物……

    林乐多一股脑冲进来,哪注意看段屿阔什么脸色。

    “他笑了?”她问。

    觉得被他取笑,林乐多微恼,早知道给他推荐一道“青龙卧雪”了,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郑家誉买了根香草甜筒,品咂着,说不上来,逐字道:“你跟邻居哥关系这么好了?”

    “邻居哥”这称呼遥远又复古,还是林乐多刚转学来、刚认识段屿阔那会儿,郑家誉给段屿阔取的戏称。

    林乐多不解:“还行吧,为什么这么说?”

    郑家誉拉住林乐多,两人站定,隔着超市门口的透明门帘,看到外面有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准学妹,在向段屿阔问路,含羞带怯地问他,学长知道科教楼怎么走吗?

    段屿阔把喝空的矿泉水瓶掷进垃圾桶,说不知道。

    “那,”学妹又说,“学长你可以帮我问问吗?其他人我都不认识。”

    段屿阔扫眼周围:“我也不认识。”

    提步走了。

    准学妹被晾在那,碰了一鼻子灰。

    郑家誉说:“看到了吗,这才是段屿阔,不管是换我去问路,还是换谁去问路,都是这个下场。但如果是你问,我觉得他不仅会告诉你在哪,还会说清往东往西,往南往北。”

    说实话,林乐多分不太清东南西北,可能会直接让段屿阔带她过去,他会答应,她很笃定。

    郑家誉继续说:“就是这种感觉,你懂吗?”

    她狐疑地看向林乐多,好半天,不可置信:“你们俩不会真的发展出什么……”

    林乐多被盯得莫名紧张。

    “……兄妹之情了吧?”

    “……”

    -

    总感觉期中考才过去,期末考竟就要来了。

    这场期末一考完,就真的要进入高三了。晚上吃米线时,林乐多双手合十,闭眼祈祷:“希望世界和平,高考以后我要出去玩了。”

    那些她压在衣柜底的奇装异服终于有机会重见天日了。

    郑家誉也非常有仪式感地跟着祈祷:“希望祖国繁荣昌盛,我爸妈生意好做,那样能多给我点钱出去玩了!”

    两位信女各自发完宏愿才动筷,虔诚十足。

    晚上下了晚自习,林乐多骑自行车回家,跟段屿阔一起,最近两人总在自行车棚里遇上。

    骑到小区旁边的车轮饼摊时,林乐多靠边停下,眼睛看直了:“你吃吗?”

    段屿阔长腿支地,对甜品无感:“不用。”

    林乐多买了咸蛋黄芋泥麻薯饼和冰镇绿豆沙,晚上吹着小风,把碎发别到耳后,一口糯叽叽,一口甜滋滋。

    段屿阔看着她眼睛弯出幸福的弧度,嘴里碎碎念着太好吃了吧,还跟他满脸赞叹道:“这个阿姨太厉害了,居然能把咸蛋黄芋泥麻薯饼做得这么好吃。”

    段屿阔喜欢安静,她从来不安静,但她的笑声总让他想到夏天冰矿泉水瓶身上的冷凝珠,原来吵闹并不总是一件让人心烦的事。

    段屿阔问:“有你觉得不好吃的咸蛋黄吗?”

    林乐多确信以及肯定:“世界上没有不好吃的咸蛋黄。”

    他说:“我可以认为,你对车轮饼阿姨手艺的评价并不客观。”

    她瞪:“要你当法官。”

    他等着她吃完了,两人一道回桃李新村。

    在楼下遇到陶子萱和宋其扬,两人在逗流浪猫,猫被半收养着,干净不少,取名叫一中。

    因为陶子萱答应宋其扬,一定会努力考上一中,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陶子萱摸着猫咪的小脑袋:“一中,还记得多多姐姐吗,上个星期还给你准备了大餐。”

    林乐多蹲下去,从书包外层摸出一罐备着的猫罐头,在小猫面前晃,小猫馋得跟着她的手直打转。

    她笑,拉开罐头,一中喵呜叫,埋头吃得可香。

    段屿阔站在一旁,双手抄兜,不仅对甜食不感兴趣,对宠物也不感兴趣。林乐多有时候真的好奇,他到底对什么感兴趣?

    网球吗?还是数学?

    回到家里,陈书芬听广场舞队的姐妹说,附近扬名山上有好几棵野生杨梅树,最近正是时候,泡杨梅酒最好。

    陈书芬本就喜欢玩,自己有时候也小酌两杯,便起了心思,日子定在周日,问林乐多想不想去玩。

    陈书芬说:“最近天气又好,爬山放松放松,天天呆在学校人都闷了。”

    林乐多想了想,答应了,在心里做规划。

    周六下午上完补习班,晚上把作业写完,也可以剩一点,主要是保证晚上要休息好,因为爬山特别考验人精神状态。

    如此规划着,哪想到周六晚上,林乐多直接失眠了。

    一个小时前,林志远打来一通电话,说她有妹妹了。继母孔漪凌晨发动,早上生出来的,女宝宝,六斤四两。

    林乐多记得自己在电话里好像问起名字了吗,林志远说还没定好,家里取了不少名字,他想叫“林乐尔”,姐妹两保持一致。

    又问宝宝还健康吗?林志远回想起半天前二女儿刚出生的场景,粉拳嫩肉,哭声嘹亮,在电话里念念不停。

    最后她说作业还没写完,他才挂断电话的。

    林乐多觉得自己还挺平静,躺在床上,想起听大人说到关于自己的出生。

    梁敏文一开始不想生她,还去打过胎,后来不知道怎么改变主意了,跟林志远结了婚,生下了孩子,过了几年炮火连天的婚姻生活。

    她出生那天,梁敏文是什么心情?林志远也跟今天一样开心吗?还是都没有?她也是长大才知道,原来孩子对父母来说,不总都是礼物,也可能是不速之客。

    又想到“林乐尔”,她不想让林志远发现,自己其实是个讨厌同父异母的妹妹的坏蛋,决定把考试完回一趟林家的计划推迟,再等等吧。

    一看时间,居然凌晨一点了,林乐多不让自己再想,翻身起来,从抽屉最里面摸出白色药罐,倒出一粒随水吞服,很快睡着。

    第二天清早,林乐多眼底挂着两片青黑从卧室出来,陈书芬已经换好运动装,瞧人跟游魂似的,心知她肯定是晚睡了:“要不要再去睡会儿?晚点出门不碍事。”

    林乐多说:“没事。”

    说好了六点出门,再晚日头大了。而且爬山能让她从各种乱七八糟的情绪里抽离,她需要散心。

    林乐多冲了杯速溶咖啡提神,换好衣服,戴上太阳帽,挽着陈书芬下楼了。

    凉亭里,三四个老太太在扯闲,明显是老姐妹团出动。

    程想容最后下来,林乐多看到段屿阔跟在后面,讶了下:“你也来了?”

    这么早起来,段屿阔颇有些气不顺,一身轻便利落的运动装愈发显得冷淡:“因为你也来了。”

    程想容说:“我们一群老太太,多多一个小孩子多无聊,你来她刚好有个伴。”

    他来凑个伴儿。

    到齐了,一群人向扬名山出发,越临近,越发现同路人不少,大爷大妈一个个装备齐全,精神矍铄,那精神面貌比年轻人还年轻。

    老年姐妹团摸出墨镜,齐齐戴上,一个二个染着头、烫着卷,别提多洋气。

    林乐多也从翻出墨镜戴上,猫眼形状,特酷。

    她往前走两步,然后背退着走路:“怎么样?”

    明知道她在问什么,段屿阔说:“天气不错。”

    林乐多问:“还有呢?”

    段屿阔:“风景挺好。”

    墨镜里的眼睛不肯认输:“没了?”

    段屿阔:“还有什么?”

    “算了。”林乐多一下没趣,不该期待他有什么高情商表现。

    段屿阔这时才轻飘飘说:“墨镜很衬你。”

    非典型设计,衬得她鼻高脸小眉骨英挺。

    明明就是臭美地想要人夸一下,但真听到了,林乐多又有点不好意思,谦虚说:“主要还是人好看。”

    段屿阔看她一眼,似是打量。

    “可能是吧。”他看完说。

    林乐多明显感觉到自己脸热起来,转过头,假装去看风景,干巴巴吐出一句:“今天天气确实不错。”

    爬到半山腰,陈书芬说的那片野杨梅林到了,从岔路进去,老姐妹们你一颗我一颗,新鲜完,开始拍小视频,从站位、顺序,到姿态、表情,训练有素、专业过硬。

    林乐多差点被将熟未熟的野生杨梅酸掉牙,又被名模们的专业惊讶到不敢说话。

    录完第一遍,陈书芬抽空让林乐多和段屿阔继续去爬山,别干站着,多无聊。

    越往山顶人越少,林乐多早上只吃了个馒头垫肚子,又没休息好,爬了一公里,逐渐开始吃力。

    段屿阔倒是身轻如燕,回头看了眼:“还爬得动么?”

    虽然状态不行,但林乐多对自己的身体素质充分相信:“没事,我可以的。”

    又继续往上,日头逐渐大了,脸上覆着一层薄汗。

    林乐多抿着唇,已经好长一段路没出声,默默走着,好像说话都费力气。

    前头一堵阴影挡着,林乐多才说话:“怎么不走了?”

    段屿阔眼神指向旁边的树荫:“去那坐坐?”

    林乐多也没勉强,在树荫下的休息椅上坐了十分钟。

    山缝里有一汪野生小泉,汩汩淌着,几段晨辉融化在水里,被段屿阔拍摄下,动态里透出生机。

    林乐多感叹:“你拍照真厉害。”

    元旦跨年时,他发给她的那几张夜幕烟火也很美好,她发朋友圈的赞都比平时多几个。

    “可以看看你的其他作品吗?”林乐多仰脸问。

    隔出半个人的距离,段屿阔在旁边坐下,点开相册,把手机递过去。

    照片几乎都是些生活的瞬间,有自己,有他人。有张照片是个小女孩穿着恐龙雨衣在路边踩水,眼睛都笑没了,像太阳花一样,光看画面都能感受到她有多快乐。

    林乐多一时为之动容。

    又想到这张照片居然是段屿阔拍的,她内心感觉更古怪,好像在冷淡淡的外表下,又挖掘出了一个他真实的角落。

    再往下翻,快翻到过年那会儿。

    刚看到他发给她的那几张跨年夜景照,手机就被人抽回去了,林乐多扭脸看过去,忽然很好奇下面拍了什么,她不能看?

    屏幕往下再滑一厘米,是张林乐多的照片,那晚她转头叫他时拍下的。他没发给她,也没删除,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留着。

    段屿阔收起手机,起身:“还想爬?”

    林乐多休息完,也起身:“爬。”

    段屿阔看她唇色浅浅发白:“一定要爬到顶?”

    林乐多就是很拗:“对。”

    “想不想省力点爬上去?”说实话,段屿阔嫌她慢。

    林乐多一下好奇:“怎么爬?”

    他知道什么近路吗?

    手腕一热,林乐多怔住,被段屿阔带着往前走。

    她人生第一次体验,原来被人拉着上坡,真比自己吭哧吭哧要轻松许多……

    段屿阔从容自若,林乐多也逼自己装得若无其事。可手腕被人握着,确有其事,怎么可能真做到心如止水?

    林乐多下意识环顾四周,没有人,心里乱着。太剧烈挣扎好像显得她太抗拒,可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抗拒,但不挣扎,又很怪,有一男一女随便拉手腕的吗?

    错乱的心思落到肢体上,变成细微地挣动,她一不自然声音就发直:“我自己能爬上去。”

    段屿阔知道她要强:“是我想负重练习,行不行。”

    林乐多看到段屿阔手臂上浅淡的线条,不同于健美冠军那种硕大偾张,他的更修长匀称,也更清爽。

    她移开眼睛,勉强找了个话题:“你要练成施瓦辛格吗?”

    段屿阔说:“那样得把你抱着上去。”

    话落,两人都沉默了。

    “抱歉。”段屿阔自觉失言,手松了点,像在犹豫是否要放开。他不想接二连三,真让她觉得被冒犯。

    林乐多一下有些紧张,但她想让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觉得被不尊重,于是很快说:“为什么要抱歉,这样确实省力很多。”

    手上的力量又重握回来,林乐多撇开眼,假装自然地看风景。

    半个小时后,终于爬到山顶。远眺去,天高云阔,绿野无垠,林乐多真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什么情绪都消散了。

    她展唇,心情突然特别好,两只手拢在嘴边,发泄地大喊:“啊——!”

    空谷有回音。

    默了下,又逐字喊:“好想快点长大!”

    长大了,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帅气的大人,也一定会更有能力处理自己的情绪。

    转过身,看到段屿阔,恍觉刚才的忘情有些中二,林乐多试图找补点什么,装酷说:“电影里都这么演,爬山必做的十件事之一,你没做过?”

    做不出这么傻的事,段屿阔挑了块干净点的石头坐下。

    看着林乐多拿手机拍了一通照片,还在笑着,他才问:“开心点了?”

    林乐多警觉回头:“什么?”

    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

    可她情绪掩饰得那么好,连陈书芬都没发现什么,他为什么又发现了?她不喜欢被人看破。

    段屿阔对着远峰峻岭拍了张,心不在焉:“没什么。”

    吸了半天新鲜空气,准备下山。

    林乐多摘了一支野花花苞,无人可赠,只能递给段屿阔,他不解地看过来。

    忽然想到一句很文艺的话,她清腔道:“请你听一朵花的故事,一个含苞待放的春天。”

    段屿阔说:“今天是夏至。”

    “……”

    这么会不解风情,以后谁当你女朋友估计有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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