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上,林乐多用红笔把这周日画上了圈。

    陈书芬进来给她换四件套时问过一次:“星期天是什么日子?要参加什么考试吗?”

    林乐多说:“没有,我爸让我回去一趟。”

    她笑了下,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轻松自然:“月末要参加广场舞比赛,你们排练的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陈书芬得意,直接跳了一段。

    林乐多夸她“桃李新村舞后”,陈书芬直乐,装谦虚:“一把年纪了,什么舞后不舞后的,就随便跳跳。”

    又问林乐多星期六上完名师班有没有空,陪她去银行办张卡,新城银行答应给她们舞队赞助这次比赛的队服,只要每人去新行开张卡就行。

    林乐多问:“不存钱也行?”

    “说是可以。”

    陈书芬悄悄说:“你三栋的王奶奶觉得不好意思,去存了个五十万的定期。”

    果然。

    周六下午,林乐多补完课,去附近的新城银行陪陈书芬开卡。

    来都来了,陈书芬哪好意思空着手,存了二十万,三年,让林乐多去设密码:“存给你读大学的。”

    林乐多没动:“上大学不用你出钱。”

    陈书芬说:“那就当是给你存的嫁妆,反正早晚是给你的,卡你拿着,外婆相信你会打理好这笔钱。”

    “而且以后你上大学了,外婆不在你身边,有钱傍身才有底气。”

    旁人总夸她孙女懂事,但陈书芬越上年纪越不喜欢这个词,懂事的代价是忽略自己的感受。只有觉得没人会包容自己的小孩,才会从来都不任性。

    这笔钱算压箱,也算压舱,哪怕父母都新成家、都再生小孩了,有外婆在就永远有底气。

    一个要给,一个不收,最后各退一步,陈书芬先保管银行卡,等林乐多上大学以后再给她。

    晚上,祖孙两吃完饭,陈书芬出门跳广场舞,林乐多在家里复习完今天的计划,又刷完一套综合题,耳机里听着一档英文播客磨耳朵,出门买零食了。

    这会儿已经八点半,她没想到会在超市碰到段屿阔。

    段屿阔穿得休闲利落,经常运动,气质在人群里中历来显眼。

    林乐多摘下耳机,悄悄走到他身后,拍下左肩,站到右边。

    段屿阔在选牛奶,哪边都没回头:“你喝的酸奶今天卖完了。”

    林乐多下意识看向冷藏柜某一处,真显示售空:“你怎么知道我常喝这个牌子?”

    段屿阔提醒:“你家冰箱第一层永远摆着这个牌子日期最新鲜的酸奶。”

    不愧是第一名,记性好,观察力也强。

    走到薯片区,林乐多眼神刚锁定蜂蜜黄油味薯片,看到段屿阔已经拿着两包放进推车里。

    拐到旁边零食区,林乐多眼睛还在找咸蛋黄味麦芽饼干,段屿阔已经点出位置:“你左手边下面那层。”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林乐多瞪圆的眼睛替她问出问题。

    段屿阔说:“你有吃过别的吗?”

    林乐多一下泄气,好吧,她每次买零食就是这几样,吃得很专一。

    换以前,林乐多估计要回一句“我的事你记得那么清楚?”来回应,不落下风。现在不敢了,怕玷污他们刚刚萌芽的纯洁兄妹情。

    “你要是去当警察,应该没有破不了的案子。”林乐多说完,发现他推车里的牛奶居然是甜牛奶:“你家来客人了?”

    段屿阔说:“段奕心。”

    想到段奕心那口烂牙,段屿阔把可乐换成无糖。

    走出超市前,林乐多本来想送段奕心一杯冰淇淋,被段屿阔婉拒。

    冰淇淋一回家,段奕心必定会把家里的速冻薯条炸了就着吃,后半夜必定闹肚子,她又怕鬼,必定不敢一个人上厕所。

    段屿阔去年夏天就已经体会过凌晨四点站在厕所门口给人念《安徒生童话》的滋味,很崩溃。

    人不该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林乐多笑得乐不可支,尤其是听段屿阔面无表情说出“很崩溃”三个字的时候:“你怎么这么可爱。”

    完全脱口而出,未经思考,林乐多看着他脸色,有商有量:“你要是不喜欢别人夸你可爱,我就再换一个。”

    人行道变成绿灯,段屿阔提步:“比如?”

    跟在他旁边,林乐多未语先笑:“比如,你怎么这么幽默?”

    此题难度,像要段屿阔在一块提拉米苏和一块千层蛋糕之间做选择一样,他选都不吃,问:“晚饭吃了什么?”

    林乐多噗嗤地闷笑,心知他在转移话题,但放他一马,也配合着跟他夸了一顿陈书芬晚上做的水煮肉片有多好吃。

    -

    周日,怕天气太热,林乐多很早出了门。

    坐地铁去奶奶家前,她先去商场,给同父异母的妹妹挑了个中规中矩的见面礼。

    孔漪上周刚出月子,人略微丰满一圈,倚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动静,往门口去个眼神。

    “孔阿姨。”林乐多喊。

    孔漪客套笑笑:“来了。”

    恰逢其时,卧室的小婴儿睡醒,哇哇大哭起来。奶奶在厨房,姑姑在浇花,林志远正要问林乐多吃没吃早饭,大家一起涌进了卧室。

    林乐多换鞋进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

    多了个新生儿,家里弥漫着淡淡奶腥味。隔一堵墙,林乐多听到林志远似乎在卧室里给小女儿热母乳,姑姑夸他动作熟练,比第一次当爸那会儿沉稳太多。

    林志远小心翼翼从孔漪怀里接过小女儿,婴儿皮肤软得像开了柔光,睫毛湿润的,嘴巴哭咧着,露出两排粉色牙龈。

    奶奶说瞧这鼻子,跟志远小时候一个样。

    林志远笑一声,喂女儿喝母乳,女儿嘬得用力,他几乎不敢鼓起胸膛呼吸,怕影响到她。

    女儿吃完一顿,在他怀里拱了拱,林志远抱着哄,直到电话响了,才恋恋不舍地把孩子还给孔漪。

    接电话时还捂着嘴巴,时不时往后看一眼,怕吵到孩子。

    瞧那谨小慎微的样子,姑姑笑话:“不知道还以为你是第一次当爸爸。”

    奶奶说:“他以前那个,两个人天天就知道吵架,自己都不成熟,哪会当什么爸妈?现在是成长不少了,还知道心疼孩子了。不过他要是再敢把小耳朵也带出去听什么演唱会,把孩子听坏了,别说小孔,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林志远挂断电话,被三个女人看得直求饶,说再也不敢了。

    心脏像是被人在搓衣板上搓了两下,林乐多披下头发,摸出一只蓝牙耳机戴上,在手机上看电视,放空脑子,让电视剧的剧情灌进去。

    林乐多很小就明白,把不开心的东西留在脑子里,只会伤害自己。

    林家一大家子下午就讨论完新生儿,晚上吃饭开始讨论表哥今年的高考成绩,以及志愿填报。

    林乐多被二手烟熏得头痛,到阳台上吹了会儿风,回客厅喝水时,发现电视柜上的相框被扑倒了。

    她记得是全家福,被不小心撞倒了?

    林乐多翻起来,晃了下神,新全家福跟旧全家福片几乎相差无几,人还是那些人,只不过是林志远怀里多了个小婴儿,只不过她没在照片上。

    林乐多甚至连他们是什么时候拍的都不知道,她没有被通知。

    她理智上告诉自己,当做没看见,他们可能是忘记藏好了,林乐多帮他们把相框收进抽屉。

    情感上却不受控地生出种陌生和恍然,原来今天家里,只有她是来做客的外人吗?

    从奶奶家出来,林乐多坐地铁回桃李新村,一个多小时车程,哪想出地铁口恍如隔世,竟大雨瓢泼。

    早上看天气预报,明明没说会下雨。

    林乐多驻在地铁口,有些无措,陈书芬也不在家。她跟陈书芬说自己可能会在爸爸家住一晚,陈书芬便邀程想容一起去庙里上香还愿了,晚上不会回来。

    地铁口挤着不少人躲雨,林乐多身上被沾了湿意,她在手机上划拉,第一反应是想找段屿阔,聊天框点进去,又作罢,她觉得他会来接她,这点面子还是有的,但她不想。

    不想被他发现什么,也不想总把不开心呈现在别人面前。

    林乐多把手机收进包里,仰头看,雨幕连天,每一颗雨滴都带着分量砸在地上。

    不知打哪生出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豪情,别人都躲着雨,她直接冲进雨里。

    回到家,全身都湿了,洗完澡洗完头,林乐多坐在窗户边,抱着膝,豪情湮灭,看着窗外的雨又发了呆。

    滴答、滴答……头发全湿的。

    《赤壁赋》背完五遍,第六遍正背到“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林乐多在房间里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男声,不多热切,也不多冷淡。

    林乐多背脊一僵,下意识把脸藏进手臂:“你怎么来了。”

    这两天学校在组织数学竞赛培训,段屿阔下午回来后在房间整理试题,晚上煮了饺子,吃完站在窗边喝水,看到林乐多淋着雨回来了。

    他走到门边,听着她上楼,手在门把上,最终却没打开。直觉告诉他,林乐多不会希望在这个时候被认识的人撞上。

    段屿阔说:“门没关,我以为哪个小偷在你家背《祭十二郎文》,这么难过。”

    门没关吗?林乐多不记得了,闷声指正:“《祭十二郎文》是韩愈的,我在背《赤壁赋》。”

    “原来如此。”

    段屿阔明知故问。他去把门关上,又走回来,终究是看不下去,问:“吹风机在哪。”

    林乐多做好他要问任何问题的准备,甚至把自己抱得更紧,好像就没那么容易被看穿。却没想,他问吹风机在哪。

    她不自觉松了口气:“洗手池旁边的柜子里。”

    到这还呆着,直到听见段屿阔又回来,听到插座有响动,感受到吹风机的热度落到身上,林乐多才反应过来,他在帮她吹头发。

    林乐多再次僵硬住,又偷偷贪恋这一点点温度。

    外面暴雨淅沥,温度骤降,她后背都被湿润的头发洇湿,光看着都冷。

    关掉吹风机,段屿阔又问:“浴巾有吗。”

    林乐多脑袋摇了摇,没有。

    段屿阔回去拿了条,撩起头发,披到她肩上,有他身上那种很沉稳的木质香味。

    吹风机在耳边嗡嗡卷着空气,林乐多从僵硬,到松懈,再到被热风吹得觉得温暖。

    脚趾在椅子上抓紧,半天,林乐多忍不住说:“段屿阔,好烫。”

    段屿阔顿了下:“嗯。”

    他不擅长吹头发,他的头发也用不上吹风机,把温挡调低,段屿阔换了边吹。

    差不多了,段屿阔把吹风机物归原位,又洁癖症发作,拿来扫把和簸箕,把地上的头发清理干净。

    深灰色浴巾从肩头滑落,搭在椅面上,林乐多捏着其中一角,声音落在房间里很清脆:“段屿阔,你对所有妹妹都这么好吗?”

    “……”

    如果说实话,段屿阔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习惯规避,习惯保持距离,习惯在所有麻烦产生之初就对源头进行杜绝。他相信黑是黑,白就是白,不喜欢含糊拉扯,不会给人暧昧距离。

    但林乐多这个“干妹妹”最初的身份便特殊,不在他惯用的处世规则内。规则之外是什么,对段屿阔来说也是开天辟地,他凭直觉相处。

    房间里安静得针落可闻,林乐多后悔自己不该抛出这么个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得到点好处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刨根问底?

    林乐多改问:“你晚饭吃了什么?”

    段屿阔说:“不是。”

    两人同时开口。

    然后是一阵静默。

    林乐多抱着膝,下巴垫在手臂上,看着浴巾纹路:“所以,你晚饭吃了什么?”

    “拉面。”

    “还有。”

    “三文鱼寿司。”

    林乐多嘴角细微翘了下,说:“你怎么这么能吃。”

    段屿阔不否认:“运动量大。”

    没有营养的对话,心里却静谧。

    灯光通透明亮,照出两双相互闪避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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