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冷风钻进纱窗网,林乐多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她怕会感冒,想去关窗户,脚却屈得太久,又软又麻,使不上劲。

    段屿阔走过来,把窗户关上,又走到衣柜前,问方不方便打开。

    林乐多点头,比划:“我想穿那件灰色卫衣。”

    衣柜里很整齐,有清新浅淡的香气,段屿阔找到挂着的灰色卫衣,拿给林乐多披上。

    林乐多把浴巾叠好,问他:“你竞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段屿阔半倚在书桌边,疲惫也随意:“尽人事,听天命。”

    林乐多猜:“每次去,你书桌上都垒着一堆竞赛资料,七月的温网比赛你估计都还没看。”

    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

    段屿阔意外于她对网球赛事会关注,不过他确实没看:“没有时间。”

    林乐多仰脸看着他,好奇:“你为什么会喜欢网球?”

    头发刚吹干,微散至胸口,比瓷还白的脸巴掌大,眼里柔着光。

    或许是因为一天没说话,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段屿阔冷淡分明的轮廓在此时看上去很有耐心,骨节分明的手转起魔方:“一开始觉得打羽毛球的人太多,没场地,打网球的人少。”

    “后来发现,小区的网球场也被打羽毛球的占了。”很难听不出他有多无语。

    林乐多低头笑,又看他:“然后呢?”

    然后是安静。

    有人喜欢高谈情怀与热爱,但绝对不会是段屿阔,在真实感受面前,他惯于留白。

    林乐多适可而止,再打破砂锅就不美了。

    她正准备说点别的,段屿阔语气平静:“篮球、足球讲究团队协作,但网球只能靠自己,每一拍都要自己缜密思考,必须独立解决所有问题。”

    就像人生一样,必须独立解决所有问题。

    段屿阔喜欢问题,更喜欢解决问题。

    林乐多怔了下,目光落到他手上:“我以为你不会说。”

    段屿阔把复原的魔方放回原位,看向她:“我以为你想知道。”

    她眼神闪了下,视线挪开,莫名感觉热起来。

    林乐多不想把不好的情绪展现在别人面前,那是自己的事,没人有义务要去承担别人的情绪。她也不要自己很脆弱,讨厌伤口总在同一个地方发炎,她希望把自己包装得像宝藏一样,没有阴暗的地方。

    可是很努力了,还是很难做好。

    有人到十八岁依然相信自己能改变世界。有人给自己扎头发,扎到最后崩溃的坐在地上大哭,八岁那年就觉得世界好难,她有很多事都做不好。

    林乐多不喜欢露出软弱的地方,但有时候就像一瓶水倒在地上,软弱流露出来,是自然现象,受重力影响。

    她手臂又环上膝盖,像是一个能给她提供安全感的姿势,从斟酌,到放弃,林乐多忍不住自嘲:“其实今天只是发生了一件很小,也不是,应该说也不算大的事,我看起来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是不是挺夸张的。”

    她笑了下,却感觉比哭难过。

    段屿阔很难形容这种感觉,情绪像风筝,线在她手上,被攥着,脱离了他的掌控。

    她不想说,他问也没用。

    沉默了会儿,段屿阔看着她在外套里握紧的手,用尽量不刺激她的语气问:“这件事如果发生在陶子萱身上,她这样,你会不会觉得夸张?”

    林乐多认真想了想,摇头,语气很理解道:“她不一样。子萱还那么小,有什么情绪都是应该的。”

    “你难道很大?”

    林乐多想说我比她大四岁。

    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段屿阔语气平静:“你只比她大四岁,远还没到你吃的盐比她吃的饭还多的年纪,为什么你觉得她可以,自己就不行?”

    “……”

    林乐多哑然,侧脸枕到手臂上,良久,才低喃:“因为我总想自己能做得更好,包括控制情绪。而且明明只是一点小事。”

    段屿阔说:“但不管针尖多大,扎到身上一定会痛,你应该知道。”

    “……”

    是啊。她是知道,只是总容易忘记。

    想着,思绪跑偏,林乐多后知后觉,段屿阔今晚居然说了那么多话。

    她感觉自己起码预支了一个星期的分量,抬起头仰望他:“你下个星期还跟我说话吗?”

    段屿阔一顿,没什么表情,但林乐多觉得他有点想笑。

    段屿阔看眼她桌上的日历:“看情况。”

    林乐多有点不想尊重他的意愿:“能不看吗?”

    段屿阔说:“不能。”

    林乐多咬住唇内侧,淡声哦了下,不让自己看上去太上赶着。

    段屿阔拿起桌上的笔,在日历上画了个圈,下周二。林乐多忽然想到什么:“你下周二去梁城参加竞赛。”

    倒没想到她会反应这么快。

    段屿阔说:“可能周六回来,也可能周日。”

    所以下周能不能说话,要看的是这个情况?林乐多就当是了,她问在哪考试,段屿阔说梁大附中。

    林乐多点点头,脱口:“那就在梁大旁边,附近美食街上有一家甜品……”她改口,“梁城的红烧肉很甜,超级甜,你记得别点。”

    周二上午,坐在去梁城的高铁上,段屿阔收到林乐多发来的一份菜单,林林总总列了十多道菜名,都是甜口菜。

    她说:【我在网上找的,你自己注意。】

    发完林乐多把手机丢到一边,拉过被子盖住脸,原来隔着网线说谎也会心虚。菜单是她凭借在梁城舅舅家的记忆,加上一些网上菜品推荐,自己列的,昨晚想了好久。

    高铁上,段屿阔盯着两眼就能扫完的菜单看了两三分钟,长按,保存进手机,迟疑片刻,没有说出自己几年前去梁城旅游过的事实。

    段屿阔:【1’s】

    他发来一秒钟的语音,林乐多点开听,是句谢谢。手机里的声音被电流处理过,和现实里略有不同。

    鬼使神差的,她又听了几遍,很……好听。

    -

    准高三生暑假只有一个月,梁敏文最近在忙,又没空管她了,林乐多自己给自己找了三个补习班。

    挑个工作日,她去了一趟心理诊室,定期会面。

    贺应琼问:“最近两个月,跟妈妈一点联系都没有吗?”

    林乐多说:“我给她发过一次消息,她没回。”

    林乐多能理解,人只有闲到无聊的时候才会想起玩开心消消乐,不是吗?

    对于梁敏文来说,她就是开心消消乐。

    少女眼里有一丝怅然,但更多是释怀和平静。

    小学时大家写作文,写以后想成为的人,别人是宇航员、明星、科学家,小林乐多字迹端正写下:想要成为妈妈那样的人。

    贺应琼像是医生询问病人症状有没有复发:“我记得你初中跟我说,小学作文里写想成为妈妈那样的人,现在再提起来,还会再流眼泪吗?”

    林乐多摇头,但并不气馁:“有些事很难,我已经学会放弃了。”

    心理咨询师最疗愈的时刻之一,就是见到来访者真正愿意改变,相信自己可以改变,并持之以恒改变。贺应琼认为自己很幸运,窥见了这样的时刻。

    不过她很清楚,自己只是旁观者,对面坐着的,才是真正在战场里搏斗的人。

    贺应琼问:“最近怎么样?”

    两人这几年定期会面,从最初的阻抗,到逐渐袒露,再到一步步改变,贺应琼应该是世界上见过林乐多崩溃次数最多的人,她很高兴,如今两人比起咨询,更像是时不时、面对面坐在一起聊个天的朋友。

    林乐多坦诚说出了那天在奶奶家的事,包括回家的后续。

    “现在想起来,已经好很多了。”她眼里的亮晶晶是真实的。

    贺应琼记性很好,笑了下点出:“你跟他关系很好?我记得你上次来也提到了他,上上次来说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完全冷漠的人。”

    林乐多也笑:“可能是因为我跟你说过,我们有一层人造的亲戚关系,他可以算是我表哥?”

    贺应琼给她倒了杯温红茶:“人不仅只活自己,也活在和别人的每一段关系里,虽然可能会在关系里受到伤害,但幸运的话,也会因此而收获幸福。”

    她说完,跟林乐多杯子碰了下:“是不是挺文绉绉的?”

    “但值得高兴。”贺应琼微笑,“人需要朋友,大诗人李白都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林乐多会心地笑。

    林乐多刚来访那会儿完全不说话,也不愿意敞开心扉,贺应琼费尽心思才撬动她的嘴,常常节选一些诗句问林乐多有什么想法?要求五秒之内说出第一反应,其中就包括这一句。

    人未经思索的,才是真实的,真实的才是需要被看见的。

    墙上挂钟显示,本次面谈还有五分钟结束。

    贺应琼又想起什么:“从奶奶家回来那天晚上哭了吗?”

    杯子里还剩一口茶,喝完,林乐多托着腮:“没有,哭不出来。”

    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哭太多固然不好,但完全压抑情绪流露,又是另一种极端。

    “哭不一定代表脆弱,只是一种情绪的发泄。”贺应琼看着她。

    “嗯,我知道。”林乐多看回去,眼神却像是上课跟老师互动,明明没听懂却假装听懂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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