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乐多醒来,天亮了,手机手电筒还亮着,揉揉眼,看到床头柜上静静摆着一只小小的木质底托夜灯。

    林乐多呆呆盯了半分钟。

    段屿阔从外面回来,她不禁脱口:“怎么来得这么早?”

    怕他误以为责怪,又补一句:“不多休息一下吗?”

    段屿阔穿着件黑色冲锋衣、白T恤、牛仔裤,休闲随意,说:“睡不着,就过来了。”

    段屿阔刚刚去主治医生那了解她的恢复状况,然后去了趟医院食堂,把保温饭盒放下,问:“感觉好点吗?”

    好多了。林乐多今天已经能自己坐起来,还下床刷了个牙。

    吃早饭时,她说:“明天可以不用请护工,我恢复很多了。”

    林乐多的精神头跟昨天比判若两人,脸上恢复血色,嘴唇被米汤浸湿,透出健康莹润的红。

    段屿阔移开视线,无有不可:“听你的。”

    林乐多略略一顿,面不改色地“嗯”了声。

    吃完早饭,两人又到楼下花园里散步。

    凤仙花开得秀丽摇曳,中央一棵雄壮的大榕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林乐多昨天状态不佳,无心观赏,今天再见,被它扑面而来的生命力震撼得错不开眼。

    她拿出手机,记录下这一帧。

    转头看到段屿阔也在拍,他拍景色很有自己的品味,林乐多问:“我可以看一下吗?”

    段屿阔未置可否,反问:“确定想看?”

    语气好像是什么看了她会后悔的东西。

    但一棵树,他能拍成什么让她看完会后悔的样子?

    再看他的神态沉稳自持,林乐多手伸到他面前:确定,我想看。

    段屿阔调出照片,把手机放在她手心。

    看到第一眼,林乐多就后悔了。

    照片是蓝色冷调,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视角,他没有拍树,而是在拍她的侧影。侧影的她在认真拍树,嘴角不自知有笑。

    林乐多镇定地把手机还回去:“拍的挺好看的,要不是穿着病号服,可以发朋友圈了。可以发我一张吗?”

    不一会儿,她就收到段屿阔发来的照片,保存进手机里。

    心跳仍在咚咚作响。

    前前后后,在花园散了一个多小时,觉得应该运动达标,林乐多准备回病房休息。

    忽然手机震响,陈书芬打来一通视频电话。

    林乐多穿着病号服,一接就暴露,只能任其没有响应自动挂断。

    段屿阔在旁边问:“需要穿我的外套应付一下么。”

    安静了会儿,林乐多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不跟家里人说?”

    从昨天到现在,一句都没问过。

    “你不想说的,我不会问。”

    好像,他总是很懂她。林乐多弯了弯唇:“谢谢。”

    “一个微创的小手术而已,没必要让大家专门来一趟,大费周章。”

    从小到大,林乐多听得最多的三个字就是“要懂事”,她已经习惯自己把问题都解决。不过不再像小时候一样,是为得到一句“懂事”的夸奖。

    只是因为习惯。

    也因为相信,她相信自己有能力解决这些事。

    段屿阔把外套脱下,放到林乐多身旁,有必要纠正她一点:“我不觉得大费周章。”

    林乐多怔了下。

    段屿阔已经拿起手机,在回复学生一道圆锥曲线题的变形解法。

    林乐多套上外套,假装自己在公园里玩,给陈书芬回了通电话。

    段屿阔的外套她穿着格外宽大,得挽起袖子,袖筒松垮地挂在她手腕上。深邃的黑色布料裹着一截白皙细腻,段屿阔收起手机,看了眼,又一眼。

    当天晚上做梦又梦到了这一眼。

    这样旖旎的梦段屿阔做过两次,第一次是林乐多,第二次也是。

    早上梦醒,他下了床,直接到浴室冲了半小时凉水澡。

    林乐多的急性阑尾炎没严重到插引流管的地步,术后第四天,除去伤口被拉扯时还会痛,已经没有太大不适,医生说可以吃点半流质了。

    林乐多仰躺着,正发呆想要吃点什么,收到一通郑家誉打来的电话。

    郑家誉兴师问罪来的。她今天才知道,林乐多在外地一个人做完了阑尾炎手术,为什么一点都不跟她说?她分明可以来照顾。

    郑家誉无论如何要买票过来,快收假了也要来,只能看一眼也要来。

    林乐多说自己已经好很多,快要出院,让郑家誉不要过来。

    郑家誉只问一句:“多多,如果我一个人在外地,动手术,你会不会过来?”

    林乐多觉得这个问题不需要问:“会。”

    但眼下情况不一样,她都快要好到能出院了。

    郑家誉说:“我一定会去照顾你的心情,就像你一定会来照顾我的心情一样,你明白吗?”

    林乐多忽然哑口无言。

    “谢谢你,家誉。”

    “……”

    “怪肉麻的。”

    两人皆笑起来。

    林乐多认真说:“家誉,真的不用过来,我在医院有人陪着。”

    郑家誉问:“谁?”

    “赵峥没告诉你?”

    一瞬间轮到郑家誉心虚:“你怎么知道是赵峥告诉我的?”

    赵峥昨天下午来医院探过病。

    他是最早知道她做手术的,也是唯一知道她做手术的。

    林乐多说:“除了他还能有谁知道。”

    郑家誉不留痕迹试探:“有,在医院陪着你那个人也知道。”

    “段屿阔也是赵峥告诉他的。”

    电话里空白一段,郑家誉似乎是反应了一阵,随即爆发:谁?段屿阔?这么久了他还惦记着你?我的天他是不是太爱了,你们俩都断联那么久了,他还连夜从新城跑去宜波陪你?

    “没有,他刚好在宜波有事。”林乐多解释。

    “他说的?他骗你的!”郑家誉笃定说,“三十号下午我还在大学城碰到他,一号早上就在你病房里了,难道不是连夜赶过去的?”

    “……”

    林乐多一沉默,郑家誉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干脆点到为止。

    最后郑家誉确定林乐多真的没事,身边也有人陪着,才放下心,约定暑假要健健康康的见面。

    电话挂断,林乐多对吃什么不再关心,肚子里揣满了乱糟糟的心情。

    段屿阔到病房时,床上没有人,隔壁床老奶奶说:你妹妹出去好一会儿啦。

    段屿阔径直下楼,到花园,在榕树下的铁艺椅上找到林乐多。

    她在看书。

    感觉有人坐下,林乐多转脸看向身旁,看到是段屿阔,眼神并不意外。

    四目对视片刻。

    两人有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他确定她就在这,她确定他会找来。

    是林乐多先笑着偏开视线,段屿阔随即看向草地,也失笑。

    刚刚努力了那么久,字都进不了脑子,现在估计更看不进去。林乐多干脆插上书签,把书合上,问:“今天怎么才来。”

    段屿阔意外地看向林乐多。

    她今早意外的活泼,意外的不客气。

    ——其实不是,至少在他来之前不是。

    但相视一笑后,林乐多乱七八糟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变得轻盈。

    林乐多嘴角还有些盈余的笑意:“我随口一说,你有事忙的话就先去忙,已经耽误你两三天了。”

    段屿阔说:“没事,早上起晚了。”

    “昨晚做美梦了?”

    段屿阔似是似非地“嗯”了声。

    林乐多拿不准是还是不是,换个话题:“吃早饭了吗?”

    段屿阔说还没有。于是两人起身,缓步走到医院的食堂。

    看见林乐多拿了份小米粥,段屿阔问:“能吃这些了?”

    “嗯,早上医生来查房,说恢复情况良好,可以吃些半流质。”

    排队结账,段屿阔慢一步,站在林乐多后面,工作人员问林乐多微信还是支付宝,段屿阔说:“一起付。”

    林乐多正要打开付款码,动作一顿,最终还是没跟段屿阔客气。

    “那我先去占位置等你?”

    这几天,两人之间,他一直是比较自然的那个。她忽然不再拘谨,互动变得双向,气氛好像回到高中。

    段屿阔一时不确定梦到底醒没醒:“嗯,拿勺子了?”

    林乐多看一眼餐盘,然后看向他:“没有。”

    “我去拿。”他说。

    “好。”她笑。

    走到消毒柜前,满脑子是林乐多刚刚满意弯起的眼睛,段屿阔本来要拿勺子,错拿成一只汤碗。走了两步,又折返,改拿回勺子。

    面对面坐下,段屿阔把勺子递过去:“今天心情那么好?”

    林乐多接过:“大病初愈吧。”

    也说得过去。

    喝着小米粥,两人安静但不尴尬,像故事里写的那种美满日子里一个平淡又温馨的早晨。

    粥喝一半,林乐多差不多饱了,对面段屿阔的吃相一如既往的慢条斯理,又大快朵颐。分明是矛盾的两个词,被他融合得赏心悦目。

    她捏着勺柄在粥里搅晃,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隐忍下去。

    后天收假,明天是五一假期最后一天,林乐多咨询了主治医生,得到明天可以出院的准许。

    靠在病床上,林乐多问正拿着笔记本在忙的段屿阔:“你带身份证了吗?我想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段屿阔抬头。

    段屿阔在这学期加入了一位意向导师的实验室,人工智能方向,手头上正在处理一个他自己训练的神经网络,在信息转换成数据的过程中出现了点问题。

    不确定林乐多是不是因为无聊才找的话题,段屿阔合上电脑,不再在病房工作。

    林乐多看到他的动作,赶紧说:“你忙你的,我没什么要紧事。”

    段屿阔说:“想看什么?姓名?地址?身份证号?”

    手机屏幕上的飞机票订购页面还差一个身份证号,林乐多感觉被透视,把屏幕摁熄:“就不能是想看你的身份证照片?”

    段屿阔从双肩包夹层里摸出身份证,两指夹着递过去。

    身份证是新办的,照片跟本人别无二致,只是拍照时眼神盯着一个地方,照片里的人看起来更锐利,不好接近。

    林乐多默念几遍身份证号,准备待会儿在手机上输入。

    段屿阔说:“返程的票我已经买了,明天下午两点。”

    林乐多很难不疑问:“你怎么知道我在买票?”

    段屿阔坐姿松弛,神态分明是笃定,却说:“猜的。”

    林乐多噎了下,转瞬又想笑:“那你猜我明天会不会去送你?”

    会。

    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出于礼节,以他对她的了解,她肯定会送。

    段屿阔知道,但只是看着她说:“我希望你会去。”

    “……”

    林乐多转开眼,看向空处,克制住自己差点想要一路把他送回新城的冲动。

    第二天办完出院手续,才上午九点多。

    出院前,林乐多又一次问医生,她多久可以正常饮食,□□.裸的眼神仿佛在期盼医生说出:今天。

    医生说,今天,肯定不行。

    她坚强地笑了笑。段屿阔在旁边默默撇开脸,忍俊不禁。

    最后从医院出去,林乐多拐进一家砂锅粥店,只点了份青菜肉末粥。

    离下午飞机起飞还有四个小时,两人赶上五一的尾巴,在机场附近一家影院看了场五一档电影。

    剧情平平无奇,林乐多事后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只记得中途她向段屿阔确认他航班的具体时间,她凑过去,他贴过来,影厅黑黢黢的,两人头挨在一起,是亲密到会心跳的距离。

    今天是返程高峰,航站楼里走的送的,人如潮涌。

    值完机,段屿阔没有行李要托运,可以去安检,林乐多送到这也可以止步。

    段屿阔交代:“这两天再忍忍,吃的清减些,养一养。”

    “嗯。”

    她两颊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段屿阔手痒,不能捏,也才发现无肉可捏。

    他说:“身体恢复以后多吃点肉。”

    林乐多腹诽她又不是小孩:“知道了。”

    无关痛痒的对话,听着比她前两天喝的米汤还没营养。

    林乐多是有话直说的性格,忍不住问他:“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要说的?”

    她眼里的情绪不像是打算在下一句接——没有就快走吧。

    而是真的在等待什么。

    段屿阔挑了句能说的:“最近气温会反复,注意保暖。”

    “段屿阔。”

    林乐多吞咽了下,放弃试探,单刀直入:“要不我们俩试试?”

    ——要不我们俩试试?

    ——我们俩试试好吗?

    ——我们俩还能试试吗?

    这两天她话到嘴边,几度想问。

    林乐多还是没有信心发展好这段关系,但这一次她忽然不想再眼睁睁放弃。她鼓起勇气想试试。

    但没想到,段屿阔讶然后拒绝了她,语气分不清是“不满”还是“不满足”。

    “我不想跟你‘试试’。”

    林乐多一时情急,赶问:“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了?”

    “喜欢。”

    他坦然到林乐多哑然一瞬,后知后觉自己的反问像个恃宠而骄、不给就闹的小孩。

    可是喜欢的话,为什么不答应跟她试试?

    段屿阔伸手,终于有明目捏上林乐多的脸颊,和以前一样柔软细腻的触感。他想这一趟不算空手而归,至少此刻如愿以偿。

    “等你想好了我们再说。”

    他手指使了点力,像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谜题。

    段屿阔转身走进安检口。

    林乐多立在原地目送,不懂,她这还不算想好吗?

    食指动了动,挂着份重量,她后知后觉发现段屿阔的伞忘记拿了,还在她手上挂着。

    林乐多马上电话打过去,对面很快接通。哑了下,她干干地说:“你的伞忘记带了。”

    隔着道安检口,两人遥遥对望。段屿阔身形修长挺拔,远远看着,在人来人往里格外出众。

    林乐多感觉到他在看着她。

    她听到段屿阔在电话里说:“外面在下雨,留给你的。”

    “……”

    林乐多忽然很想问他,能不能不要走。但不能问,他必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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