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的最后一天下午，大雨倾盆，从机场回到学校，地铁口滞留着不少人。
林乐多撑开一把黑伞，在暴雨里无恙地走回寝室。
舍友已经回来两个，正在讨论长假的出游，见林乐多回来，问她假期怎么过的？
林乐多心情已经平复很多，笑了笑，说就在市内玩了一圈，平平无奇。
舍友又聊起课业，林乐多拿一块干布，先把伞面擦干，再拿吹风机烘了一圈，最后沿着伞褶收好。盯着看了会儿，把书包里那把常带在身上的伞拿出来，两把伞几乎一模一样。
她翻出伞标确认，真是一个牌子、一种型号。
林乐多无端发笑，摆在桌上拍了个合照，发给伞主人：【你买了多少把？】
伞主人应该还在飞机上，两个多小时后才回复她：【挑选很麻烦。】
不一定买了多少把，但确实在反复重购这一把。
林乐多收到消息时正在图书馆，回复：【到新城了？】
对面隔了会儿回：【嗯，刚出机场。】
林乐多没心思再看书，视线留在手机上：【待会儿回新大吗？】
段屿阔坐扶梯到机场地铁站，回：【先回趟家。】
屏幕上，林乐多盯着这四个字，段屿阔也盯着这四个字，怕她觉得自己话少无趣，他犹豫了会儿，补一句、又补一句。
【明早直接去学校上课。】
【你呢】
林乐多没忍住，抿嘴无声笑了下：【你在没话找话吗？】
段屿阔：【可能是的】
林乐多脸埋进掌心，笑得没停。
不过听陈书芬说，开年后程想容没有住在桃李新村，搬去小儿子家了。
林乐多问：【程奶奶不在家，你一个人吗？】
地铁到站，段屿阔走进车厢：【嗯，回去拿点东西，顺便收拾一下。】
林乐多问段屿阔要不要去她家吃，她去陈书芬那报餐。段屿阔说不用，他晚上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去程想容那。
程想容名义上说搬去小儿子家了，实际上，儿媳去年带着孩子去英国读书后，段展平也逐渐将生意的重心转向国外。立春那天，段展平喊程想容跟段屿阔吃了顿饭，一周后自己也去了英国。
程想容拿小儿子当由头，实则自己强烈要求搬进了疗养院。
私立疗养院环境很好，不少都是子女移民、但自己觉得终归要落叶归根的老人。大家平日一起搞搞活动，聊聊闲篇，也够消磨生命。
近来天气转热，段屿阔回桃李新村给程想容收拾了两套轻薄的睡衣，和几条真丝长裙。她年轻时穿惯裙子，到老也喜欢优雅飘逸的风度。
这几天孙子不在新城，程想容参加了疗养院举办的踏青日活动，没事时还重拾起电脑，戴着一副金丝老花镜，两根食指一戳一戳，在电脑上撰起回忆录。有些记得，有些忘了，随性而至，随感而发。
晚上八点，段屿阔推门进房间时，程想容正围着披肩坐在台灯下，写到她婚后某次去营地探亲。
那年代上山还只有黄泥小道，雨后路滑，她听着狼嚎，拄着树杈，黑寂寂的，惊心动魄，但不觉害怕，豪情又紧张，脑海徘徊的都是苏子瞻那句——“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
段屿阔把衣服放在沙发上，坐等着，直到程想容摘下老花镜才出声：“我从衣柜里拿了几件你常穿的，如果要别的我明天再去拿。”
程想容问：“多多怎么样，还好吗？”
她知道孙子去了宜波，为了什么。至于其他的，他不说，她不问。
段屿阔说恢复得很好，出院已经没有大碍。然后又问起程想容，是不是早上独自离开疗养院，去了老城区的教堂？
他装在她手机上了精准定位，能实时共享她的位置信息。
程想容说是，笑起来，又说不好意思，甩掉了你安排的护工。她这大半年按时吃药，同时积极参加社会活动，病情干预得很不错，复查时连医生都说少见。
倒了两杯温红茶，程想容和缓道：“我今天早上睡醒，突然忘记你爷爷长什么样子了，就过去看了看。”
她和另一半都不信教，但是因为她想穿婚纱，所以他们当年在教堂举行的婚礼。
那些往事段屿阔听说过，家里还有录刻的光碟，他饮了口红茶：“想起来了吗？”
程想容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想起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了。”
段屿阔说：“哪天你忘了，我再陪你过去。”
程想容笑：“到时候你记得提醒我，婚礼时跳舞他踩到了我的脚，但我没有怪他。”
“好。”
笑了笑，程想容提起另一件往事，神情悠远：“小阔，你还记得吗。你刚上幼儿园的时候，爷爷天天带你认世界地图，七大洲、四大洋，哪一片是亚寒带针叶林，哪一片是亚热带常绿阔叶林。我说从小就让你学这些，会不会让你对外面的世界太好奇，以后离家太远。爷爷说，他才不想要一个闭门造车的孙子呢，好男儿志在四方。”
他记得。
后来二年级的晚上，早过了该睡觉的时候，他反锁房门还在看《亚马孙探险》。
房间里灯光是橘黄色，很温暖，一如程想容此刻清明的眼神。
程想容说：“小阔，哪天奶奶不记得回家的路了，会让护工陪着，不需要你守着。世界很大，你多去看看，去做点你想做的事。”
段屿阔没有表态，只是说：“做过了。”
自从父母去世以后，程想容已经很久没见孙子开怀笑过，她常常觉得他好像已经不会笑了。
人如果没有嬉笑怒骂，没有活生生的情绪，那不是活着，只是存在。人生苦短，她不想孙子仅仅是存在于世。
刚刚段屿阔的情绪很淡，程想容却感觉到，是开心的。
她也笑了。
-
五一假期一过，转眼快到期末月，各种考试和各项大作业如期而至，林乐多过得忙碌又充实。记录下来，剪辑成vlog发到网上，到最近已经获得五万多的关注。
郑家誉揶揄自己有个网红朋友。
林乐多回：【过奖过奖】
手机上又弹出一条消息，是段屿阔的回复。两人没有特意聊什么，十分钟前她说她要去吃晚饭了，他刚刚回了张自己还在实验室的照片，问她：【吃什么？】
又说：【我也饿了】
林乐多嘴角抿了抿，对着晚餐拍张照发过去，顺便让他快去吃饭。
这学期期末考试安排在六月底，林乐多考完没有回新城，她想要试试自己赚钱，找了份中文家教，对方是香港小孩，在国际学校念书。
每天上午两个半小时中文课，其余时间她给自己安排了不少宜波的探店，不为打卡，只是想更了解这座城市。
七月份段屿阔生日，她在手机上送去祝福，顺便得知宋其扬和陶子萱都考上了一中的好消息。
段屿阔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他去接她。
林乐多说估计在她生日之前，打算回新城呆半个月。
她以为段屿阔说的接是到机场接，或者高铁站接。半个月后的一天，段屿阔忽然问她晚饭想吃什么，林乐多随便说了个，二十分钟后他发消息让她下楼，她以为是他点了外卖，便下了楼，然后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楼下，人都傻了。
他怎么来了。
林乐多的唇角先于脑子一步露出笑，快步过去，怕自己不矜持，又怕自己太矜持：“你怎么来了！”
已经彻底进入夏天，段屿阔穿着件白T、牛仔裤，跟两个月前见面完全不一样的清隽朗落。
他说：“我的伞落在这，我来取伞。”
林乐多伸手问他讨保管费。
段屿阔：“一餐晚饭够么？”
两人晚上到学校附近一家地道的饭馆吃宜波菜。林乐多其实想过很多次他们再次见面会是什么画面，会不会局促？会不会有微妙的陌生？那时候该怎么办？
但是都没有。很自然，很自在，他们就像昨天刚道别，今天又见面了一样。
一张一米见方的桌子，两人对面坐着，林乐多去冰柜拿矿泉水的功夫，段屿阔已经帮她烫好碗筷。
她把手里的水递过去一瓶。
段屿阔伸手接过，点出：“你记得我喜欢喝冰的。”
林乐多一下心如鼓擂，不想轻易承认：“我随便拿的。”
说完又后悔了。
她就是记得，就是因为他喜欢才拿的，比起嘴硬维护住自己的面子，难道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不是更重要吗？
犹豫片刻，林乐多还是说：“随便拿的时候顺便想起来你喜欢喝冰的。”
说话时低着眼，说完觉得没气势，狠狠看了他一眼。
段屿阔的唇角动了下：“谢谢。”
“不准笑。”
段屿阔无缝切换成一张冷脸，林乐多没绷住兀自笑了。
高铁票订在八月十二，两张，她和段屿阔的。
十一号收拾好行李，林乐多本来打算中午请段屿阔出去吃顿好的，但他实验室临时有事，关于神经网络在学习过程中将信息转换成数据模型方面有问题，导师召开线上视频组会，她陪他在咖啡店坐了一下午。
时针转过快两个圈，电脑屏幕上显示会议结束，段屿阔将蓝牙耳机断连，抬眼看向对面，没有出声。
林乐多窝在沙发里，穿着条细吊带裙，捧着本书，眉眼认真，肩颈薄瘦，头发随手挽在脑后，泛着细腻光泽。
段屿阔打开手机，默默拍了张照。
此时咖啡店的唱片机缓缓流泻，正好唱到——
“从此以后无忧无求”
“故事平淡但当中有你”
“已经足够”
“你开完会了吗？”林乐多书看到一半，恍然回神，抬眼看向对面。
段屿阔嗯了声，合上电脑。
两人走出咖啡店，林乐多感觉到段屿阔似乎有些情绪。
不想他觉得抱歉，林乐多主动说起自己下午挑的那本书很好看，是非常充实愉悦的一个下午。
晚餐是段屿阔付的钱，这样他应该会好受些。
饭后没有着急回学校，两人沿着江边的防洪堤散步消食。聊了会儿刚过去的法网和温网赛况，又聊起各自专业，其实很多人都觉得段屿阔大学会选数学专业，毕竟他对数学的天赋有目共睹。
不过选择计算机专业也能理解，这年头比较吃香。
可是他看起来又不像是会因为“吃香”而选择什么的人。
段屿阔说的理由很简单。曾经伽利略认为自然界的语言是数学，但如今编程语言改变世界，他想去看看，所以就去了。
林乐多觉得段屿阔是个实干家。
她喜欢脚踏实地的人。
路过一家昏暗悠扬、颇具情调的酒吧，林乐多说走累了，两人便拐进去，这个点还早，人不多，林乐多要了杯朗姆酒做底特调，段屿阔点的是威士忌酸，不要蛋清。
黑黢黢的桌上，林乐多托着腮，眼睛像剔透的玻璃珠，很干净漂亮：“我以为你会点纯威士忌加点冰块。”
“纯的度数太高。”
“上次你喝的就是纯白兰地加冰块。”
“那天一晚没睡。”
林乐多失笑，垂眸凝着玻璃杯里蜜桃色的酒液，神思忽然跳跃，想到那晚两杯没喝完的酒，想到那晚他们曾那样不客气的含咬对方。她都快忘了。
回神，林乐多随便捡起个确实有些感兴趣的话题：“我下午听到你开组会的时候提到神经网络，神经网络就是AI吗？”
段屿阔喝了口威士忌酸，看向林乐多，确认她是真有兴趣，才在暧昧宜人的氛围里聊起些干巴巴的话题。
“神经网络是人工智能领域的重要分支，你可以把它理解成对大脑工作机制的理想化模拟。”
涉及专业，林乐多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段屿阔说：“之前名噪一时的Alphago，就是神经网络深度学习和蒙特卡罗树搜索的结合产物。”
他尽量用她能理解的语言：“深度学习可以理解为无监督的学习，蒙特卡罗树搜索是一种随机抽样方法。”
林乐多手背垫着下巴，看着他：“还有需要监督的学习？”
段屿阔点头：“叫机器学习。”
林乐多是个好奇宝宝：“那Alphago是怎么学习棋谱的？感觉很神奇。”
段屿阔说：“机器只能识别数据，需要通过把棋谱转换成特定的数据模型来学习。”
“你们下午开会就是在讨论，把需要学习的信息转换成数据的问题？”
“嗯。”
林乐多忽然想问个俗的，笑起来：“你觉得人工智能会战胜人类吗，段老师？”
段老师的回答很官方、很学术：“目前来看，深度学习主流的自回归大模型存在本质缺陷，还没到能对人类造成威胁的地步。不过神经网络如果具备反向传播机制，你可以把这个机制理解为‘知错会改’，并且能更容易的扩大规模，确实会对人类造成一定挑战。”
段屿阔晃了晃玻璃杯，饮完剩下的威士忌酸：“不过比起这个，神经网络学习的成功至少反映出很多东西都具有可以捕捉的普遍规律，这很有意思。”
鲜少从他嘴里听到“有意思”三个字，林乐多打眼看去，他也刚好瞧过来，对视着，酒精度数不高，她却觉得他有些微醺了。喝上头，言无不尽，愉悦畅怀。
段屿阔放下酒杯，自检：“我说多了。”
林乐多说：“你在别人面前不这样。”
段屿阔观察她的表情，拿不准她的意思。
林乐多喝一口酒，放下杯子，强装淡定：“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段屿阔表情淡淡的，声音能听出来被取悦，眉眼却是正人君子：“为什么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在酒，因为在你。
林乐多觉得段屿阔像只大尾巴狼，她也憋着不肯再说明白，装起糊涂：“因为醉翁意在山水之间也。”
她杯里的鸡尾酒快喝完，想着待会儿要走回去吗？手机铃响，林乐多拿起来看，蹙了下眉，下意识看向对面，有丝一闪而过的心虚。
段屿阔说：“你觉得不方便可以到外面去接，我没关系。”
本来没什么，犹豫反而显得可疑。
林乐多按下接听键，同时外放：“有什么事吗蒋同学？”
蒋之越是学校志愿者协会会长，两人当初通过植树节活动认识，后来三番五次偶遇，林乐多表现很淡，没什么回应，蒋之越追势放缓了些。但也有可能是因为最近在放暑假。
电话那头是道男声，段屿阔不经意地往手机屏幕上扫去一眼。
蒋之越说，他过几天要提前回宜波，有个书法展在宜大招募讲解志愿者，有兴趣的话，可以一起去。
林乐多先说自己在外面，有点吵，开了外放。然后说自己明天就要回新城，谢谢好意，算是婉拒。
客客气气的对话。
蒋之越问：“一个人在外面吗？”
林乐多犹豫了下，没有确定关系，只能挑选个合适的称呼：“和一个朋友一起。”
段屿阔把玩着空荡的玻璃杯，忽然杯底与桌面磕碰出声响，杯子不小心从他指尖滑脱。
林乐多看过去，段屿阔说：“抱歉，手滑。”
声音不大不小，手机对面正好能听清。
蒋之越没再说什么，通话自然而然结束。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林乐多觉得段屿阔有点奇怪，但他似乎不想表现出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问，只好装作没发现。
听完一首小野丽莎的《Cachito》，两人出了酒吧，往段屿阔酒店方向前行。
江边的步道上风大，凉快，林乐多随手把头发半扎在脑后。动作时抬起胳膊，她大臂几乎瘦得一掌可握。
段屿阔问：“出院以后有没有好好吃饭？”
循着他目光，林乐多看向自己手臂，确实是有点太瘦了：“有，但体重就是一直掉，莫名其妙的。”
林乐多也苦恼，形销骨立可不是她的追求。她蹙起眉，段屿阔插兜看着，但目光与其说“看”，用“注视”会更为准确。
林乐多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手捧上侧脸，不确定问：“怎么了吗？”
两人并肩缓步走着，段屿阔漫不经心：“学校是不是有很多男生喜欢你。”
林乐多心一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联想到刚刚蒋之越那通电话，联想到觉得段屿阔奇怪的那十多分钟，难道他的奇怪是因为……对她追求者的介意？
可通话的内容并不暧昧，她也表露过自己喜欢的是他，段屿阔介意什么呢？
林乐多不明白。
段屿阔并不强求她回答，自己接下一句：“这个问题是不是越矩了，作为朋友。”
这句又是什么意思？林乐多不喜欢猜，正想直接问段屿阔是不是有情绪？
段屿阔手机来了通电话。
大学同学，问他一个技术上的问题，段屿阔回答了一堆专业名词。
电话那边跟着他的指示配置好，顺嘴闲聊，应该是问他在干嘛，段屿阔回答“散步”，对面的下一个问题可能是和谁一起，因为段屿阔接下来这个回答是——和一个我不希望有人来打扰我们的人在一起。
对面识趣的很快挂断电话。
林乐多知道自己脸红会很明显，于是转头看向江面，装作观赏江景。
但她好像知道段屿阔在介意什么了。
蒋之越问她和谁在一起，她说是“朋友”。
跟他的回答对比，他介意她给的不够。
林乐多忽然想笑，这算什么，吃醋吗？又好像不是。想要宣誓主权？可他都不肯给她确认彼此主权的机会。
林乐多忍住不看向段屿阔，意有所指：“有人刚刚偷偷在别扭。”
段屿阔静静走着，目不斜视。
林乐多憋着坏：“是谁？是我的朋友吗？”
“不是。”
“怎么说？”
他置身事外：“你朋友的为人听说比较磊落。”
林乐多一下笑个没停。
“——叮铃铃！！”
一辆自行车从后面猛冲上来，车铃急响。林乐多来不及反应，幸好被段屿阔手疾眼快护到一旁。
段屿阔紧张：“哪里受伤没有？”
林乐多心有余悸地摇摇头：“没有。”
自行车已经绝尘而去，无法追责。
后面的路，林乐多手腕上的大掌没再松开，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亦或是别的。
林乐多撑开一把黑伞，在暴雨里无恙地走回寝室。
舍友已经回来两个，正在讨论长假的出游，见林乐多回来，问她假期怎么过的？
林乐多心情已经平复很多，笑了笑，说就在市内玩了一圈，平平无奇。
舍友又聊起课业，林乐多拿一块干布，先把伞面擦干，再拿吹风机烘了一圈，最后沿着伞褶收好。盯着看了会儿，把书包里那把常带在身上的伞拿出来，两把伞几乎一模一样。
她翻出伞标确认，真是一个牌子、一种型号。
林乐多无端发笑，摆在桌上拍了个合照，发给伞主人：【你买了多少把？】
伞主人应该还在飞机上，两个多小时后才回复她：【挑选很麻烦。】
不一定买了多少把，但确实在反复重购这一把。
林乐多收到消息时正在图书馆，回复：【到新城了？】
对面隔了会儿回：【嗯，刚出机场。】
林乐多没心思再看书，视线留在手机上：【待会儿回新大吗？】
段屿阔坐扶梯到机场地铁站，回：【先回趟家。】
屏幕上，林乐多盯着这四个字，段屿阔也盯着这四个字，怕她觉得自己话少无趣，他犹豫了会儿，补一句、又补一句。
【明早直接去学校上课。】
【你呢】
林乐多没忍住，抿嘴无声笑了下：【你在没话找话吗？】
段屿阔：【可能是的】
林乐多脸埋进掌心，笑得没停。
不过听陈书芬说，开年后程想容没有住在桃李新村，搬去小儿子家了。
林乐多问：【程奶奶不在家，你一个人吗？】
地铁到站，段屿阔走进车厢：【嗯，回去拿点东西，顺便收拾一下。】
林乐多问段屿阔要不要去她家吃，她去陈书芬那报餐。段屿阔说不用，他晚上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去程想容那。
程想容名义上说搬去小儿子家了，实际上，儿媳去年带着孩子去英国读书后，段展平也逐渐将生意的重心转向国外。立春那天，段展平喊程想容跟段屿阔吃了顿饭，一周后自己也去了英国。
程想容拿小儿子当由头，实则自己强烈要求搬进了疗养院。
私立疗养院环境很好，不少都是子女移民、但自己觉得终归要落叶归根的老人。大家平日一起搞搞活动，聊聊闲篇，也够消磨生命。
近来天气转热，段屿阔回桃李新村给程想容收拾了两套轻薄的睡衣，和几条真丝长裙。她年轻时穿惯裙子，到老也喜欢优雅飘逸的风度。
这几天孙子不在新城，程想容参加了疗养院举办的踏青日活动，没事时还重拾起电脑，戴着一副金丝老花镜，两根食指一戳一戳，在电脑上撰起回忆录。有些记得，有些忘了，随性而至，随感而发。
晚上八点，段屿阔推门进房间时，程想容正围着披肩坐在台灯下，写到她婚后某次去营地探亲。
那年代上山还只有黄泥小道，雨后路滑，她听着狼嚎，拄着树杈，黑寂寂的，惊心动魄，但不觉害怕，豪情又紧张，脑海徘徊的都是苏子瞻那句——“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
段屿阔把衣服放在沙发上，坐等着，直到程想容摘下老花镜才出声：“我从衣柜里拿了几件你常穿的，如果要别的我明天再去拿。”
程想容问：“多多怎么样，还好吗？”
她知道孙子去了宜波，为了什么。至于其他的，他不说，她不问。
段屿阔说恢复得很好，出院已经没有大碍。然后又问起程想容，是不是早上独自离开疗养院，去了老城区的教堂？
他装在她手机上了精准定位，能实时共享她的位置信息。
程想容说是，笑起来，又说不好意思，甩掉了你安排的护工。她这大半年按时吃药，同时积极参加社会活动，病情干预得很不错，复查时连医生都说少见。
倒了两杯温红茶，程想容和缓道：“我今天早上睡醒，突然忘记你爷爷长什么样子了，就过去看了看。”
她和另一半都不信教，但是因为她想穿婚纱，所以他们当年在教堂举行的婚礼。
那些往事段屿阔听说过，家里还有录刻的光碟，他饮了口红茶：“想起来了吗？”
程想容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想起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了。”
段屿阔说：“哪天你忘了，我再陪你过去。”
程想容笑：“到时候你记得提醒我，婚礼时跳舞他踩到了我的脚，但我没有怪他。”
“好。”
笑了笑，程想容提起另一件往事，神情悠远：“小阔，你还记得吗。你刚上幼儿园的时候，爷爷天天带你认世界地图，七大洲、四大洋，哪一片是亚寒带针叶林，哪一片是亚热带常绿阔叶林。我说从小就让你学这些，会不会让你对外面的世界太好奇，以后离家太远。爷爷说，他才不想要一个闭门造车的孙子呢，好男儿志在四方。”
他记得。
后来二年级的晚上，早过了该睡觉的时候，他反锁房门还在看《亚马孙探险》。
房间里灯光是橘黄色，很温暖，一如程想容此刻清明的眼神。
程想容说：“小阔，哪天奶奶不记得回家的路了，会让护工陪着，不需要你守着。世界很大，你多去看看，去做点你想做的事。”
段屿阔没有表态，只是说：“做过了。”
自从父母去世以后，程想容已经很久没见孙子开怀笑过，她常常觉得他好像已经不会笑了。
人如果没有嬉笑怒骂，没有活生生的情绪，那不是活着，只是存在。人生苦短，她不想孙子仅仅是存在于世。
刚刚段屿阔的情绪很淡，程想容却感觉到，是开心的。
她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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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假期一过，转眼快到期末月，各种考试和各项大作业如期而至，林乐多过得忙碌又充实。记录下来，剪辑成vlog发到网上，到最近已经获得五万多的关注。
郑家誉揶揄自己有个网红朋友。
林乐多回：【过奖过奖】
手机上又弹出一条消息，是段屿阔的回复。两人没有特意聊什么，十分钟前她说她要去吃晚饭了，他刚刚回了张自己还在实验室的照片，问她：【吃什么？】
又说：【我也饿了】
林乐多嘴角抿了抿，对着晚餐拍张照发过去，顺便让他快去吃饭。
这学期期末考试安排在六月底，林乐多考完没有回新城，她想要试试自己赚钱，找了份中文家教，对方是香港小孩，在国际学校念书。
每天上午两个半小时中文课，其余时间她给自己安排了不少宜波的探店，不为打卡，只是想更了解这座城市。
七月份段屿阔生日，她在手机上送去祝福，顺便得知宋其扬和陶子萱都考上了一中的好消息。
段屿阔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他去接她。
林乐多说估计在她生日之前，打算回新城呆半个月。
她以为段屿阔说的接是到机场接，或者高铁站接。半个月后的一天，段屿阔忽然问她晚饭想吃什么，林乐多随便说了个，二十分钟后他发消息让她下楼，她以为是他点了外卖，便下了楼，然后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楼下，人都傻了。
他怎么来了。
林乐多的唇角先于脑子一步露出笑，快步过去，怕自己不矜持，又怕自己太矜持：“你怎么来了！”
已经彻底进入夏天，段屿阔穿着件白T、牛仔裤，跟两个月前见面完全不一样的清隽朗落。
他说：“我的伞落在这，我来取伞。”
林乐多伸手问他讨保管费。
段屿阔：“一餐晚饭够么？”
两人晚上到学校附近一家地道的饭馆吃宜波菜。林乐多其实想过很多次他们再次见面会是什么画面，会不会局促？会不会有微妙的陌生？那时候该怎么办？
但是都没有。很自然，很自在，他们就像昨天刚道别，今天又见面了一样。
一张一米见方的桌子，两人对面坐着，林乐多去冰柜拿矿泉水的功夫，段屿阔已经帮她烫好碗筷。
她把手里的水递过去一瓶。
段屿阔伸手接过，点出：“你记得我喜欢喝冰的。”
林乐多一下心如鼓擂，不想轻易承认：“我随便拿的。”
说完又后悔了。
她就是记得，就是因为他喜欢才拿的，比起嘴硬维护住自己的面子，难道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不是更重要吗？
犹豫片刻，林乐多还是说：“随便拿的时候顺便想起来你喜欢喝冰的。”
说话时低着眼，说完觉得没气势，狠狠看了他一眼。
段屿阔的唇角动了下：“谢谢。”
“不准笑。”
段屿阔无缝切换成一张冷脸，林乐多没绷住兀自笑了。
高铁票订在八月十二，两张，她和段屿阔的。
十一号收拾好行李，林乐多本来打算中午请段屿阔出去吃顿好的，但他实验室临时有事，关于神经网络在学习过程中将信息转换成数据模型方面有问题，导师召开线上视频组会，她陪他在咖啡店坐了一下午。
时针转过快两个圈，电脑屏幕上显示会议结束，段屿阔将蓝牙耳机断连，抬眼看向对面，没有出声。
林乐多窝在沙发里，穿着条细吊带裙，捧着本书，眉眼认真，肩颈薄瘦，头发随手挽在脑后，泛着细腻光泽。
段屿阔打开手机，默默拍了张照。
此时咖啡店的唱片机缓缓流泻，正好唱到——
“从此以后无忧无求”
“故事平淡但当中有你”
“已经足够”
“你开完会了吗？”林乐多书看到一半，恍然回神，抬眼看向对面。
段屿阔嗯了声，合上电脑。
两人走出咖啡店，林乐多感觉到段屿阔似乎有些情绪。
不想他觉得抱歉，林乐多主动说起自己下午挑的那本书很好看，是非常充实愉悦的一个下午。
晚餐是段屿阔付的钱，这样他应该会好受些。
饭后没有着急回学校，两人沿着江边的防洪堤散步消食。聊了会儿刚过去的法网和温网赛况，又聊起各自专业，其实很多人都觉得段屿阔大学会选数学专业，毕竟他对数学的天赋有目共睹。
不过选择计算机专业也能理解，这年头比较吃香。
可是他看起来又不像是会因为“吃香”而选择什么的人。
段屿阔说的理由很简单。曾经伽利略认为自然界的语言是数学，但如今编程语言改变世界，他想去看看，所以就去了。
林乐多觉得段屿阔是个实干家。
她喜欢脚踏实地的人。
路过一家昏暗悠扬、颇具情调的酒吧，林乐多说走累了，两人便拐进去，这个点还早，人不多，林乐多要了杯朗姆酒做底特调，段屿阔点的是威士忌酸，不要蛋清。
黑黢黢的桌上，林乐多托着腮，眼睛像剔透的玻璃珠，很干净漂亮：“我以为你会点纯威士忌加点冰块。”
“纯的度数太高。”
“上次你喝的就是纯白兰地加冰块。”
“那天一晚没睡。”
林乐多失笑，垂眸凝着玻璃杯里蜜桃色的酒液，神思忽然跳跃，想到那晚两杯没喝完的酒，想到那晚他们曾那样不客气的含咬对方。她都快忘了。
回神，林乐多随便捡起个确实有些感兴趣的话题：“我下午听到你开组会的时候提到神经网络，神经网络就是AI吗？”
段屿阔喝了口威士忌酸，看向林乐多，确认她是真有兴趣，才在暧昧宜人的氛围里聊起些干巴巴的话题。
“神经网络是人工智能领域的重要分支，你可以把它理解成对大脑工作机制的理想化模拟。”
涉及专业，林乐多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段屿阔说：“之前名噪一时的Alphago，就是神经网络深度学习和蒙特卡罗树搜索的结合产物。”
他尽量用她能理解的语言：“深度学习可以理解为无监督的学习，蒙特卡罗树搜索是一种随机抽样方法。”
林乐多手背垫着下巴，看着他：“还有需要监督的学习？”
段屿阔点头：“叫机器学习。”
林乐多是个好奇宝宝：“那Alphago是怎么学习棋谱的？感觉很神奇。”
段屿阔说：“机器只能识别数据，需要通过把棋谱转换成特定的数据模型来学习。”
“你们下午开会就是在讨论，把需要学习的信息转换成数据的问题？”
“嗯。”
林乐多忽然想问个俗的，笑起来：“你觉得人工智能会战胜人类吗，段老师？”
段老师的回答很官方、很学术：“目前来看，深度学习主流的自回归大模型存在本质缺陷，还没到能对人类造成威胁的地步。不过神经网络如果具备反向传播机制，你可以把这个机制理解为‘知错会改’，并且能更容易的扩大规模，确实会对人类造成一定挑战。”
段屿阔晃了晃玻璃杯，饮完剩下的威士忌酸：“不过比起这个，神经网络学习的成功至少反映出很多东西都具有可以捕捉的普遍规律，这很有意思。”
鲜少从他嘴里听到“有意思”三个字，林乐多打眼看去，他也刚好瞧过来，对视着，酒精度数不高，她却觉得他有些微醺了。喝上头，言无不尽，愉悦畅怀。
段屿阔放下酒杯，自检：“我说多了。”
林乐多说：“你在别人面前不这样。”
段屿阔观察她的表情，拿不准她的意思。
林乐多喝一口酒，放下杯子，强装淡定：“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段屿阔表情淡淡的，声音能听出来被取悦，眉眼却是正人君子：“为什么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在酒，因为在你。
林乐多觉得段屿阔像只大尾巴狼，她也憋着不肯再说明白，装起糊涂：“因为醉翁意在山水之间也。”
她杯里的鸡尾酒快喝完，想着待会儿要走回去吗？手机铃响，林乐多拿起来看，蹙了下眉，下意识看向对面，有丝一闪而过的心虚。
段屿阔说：“你觉得不方便可以到外面去接，我没关系。”
本来没什么，犹豫反而显得可疑。
林乐多按下接听键，同时外放：“有什么事吗蒋同学？”
蒋之越是学校志愿者协会会长，两人当初通过植树节活动认识，后来三番五次偶遇，林乐多表现很淡，没什么回应，蒋之越追势放缓了些。但也有可能是因为最近在放暑假。
电话那头是道男声，段屿阔不经意地往手机屏幕上扫去一眼。
蒋之越说，他过几天要提前回宜波，有个书法展在宜大招募讲解志愿者，有兴趣的话，可以一起去。
林乐多先说自己在外面，有点吵，开了外放。然后说自己明天就要回新城，谢谢好意，算是婉拒。
客客气气的对话。
蒋之越问：“一个人在外面吗？”
林乐多犹豫了下，没有确定关系，只能挑选个合适的称呼：“和一个朋友一起。”
段屿阔把玩着空荡的玻璃杯，忽然杯底与桌面磕碰出声响，杯子不小心从他指尖滑脱。
林乐多看过去，段屿阔说：“抱歉，手滑。”
声音不大不小，手机对面正好能听清。
蒋之越没再说什么，通话自然而然结束。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林乐多觉得段屿阔有点奇怪，但他似乎不想表现出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问，只好装作没发现。
听完一首小野丽莎的《Cachito》，两人出了酒吧，往段屿阔酒店方向前行。
江边的步道上风大，凉快，林乐多随手把头发半扎在脑后。动作时抬起胳膊，她大臂几乎瘦得一掌可握。
段屿阔问：“出院以后有没有好好吃饭？”
循着他目光，林乐多看向自己手臂，确实是有点太瘦了：“有，但体重就是一直掉，莫名其妙的。”
林乐多也苦恼，形销骨立可不是她的追求。她蹙起眉，段屿阔插兜看着，但目光与其说“看”，用“注视”会更为准确。
林乐多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手捧上侧脸，不确定问：“怎么了吗？”
两人并肩缓步走着，段屿阔漫不经心：“学校是不是有很多男生喜欢你。”
林乐多心一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联想到刚刚蒋之越那通电话，联想到觉得段屿阔奇怪的那十多分钟，难道他的奇怪是因为……对她追求者的介意？
可通话的内容并不暧昧，她也表露过自己喜欢的是他，段屿阔介意什么呢？
林乐多不明白。
段屿阔并不强求她回答，自己接下一句：“这个问题是不是越矩了，作为朋友。”
这句又是什么意思？林乐多不喜欢猜，正想直接问段屿阔是不是有情绪？
段屿阔手机来了通电话。
大学同学，问他一个技术上的问题，段屿阔回答了一堆专业名词。
电话那边跟着他的指示配置好，顺嘴闲聊，应该是问他在干嘛，段屿阔回答“散步”，对面的下一个问题可能是和谁一起，因为段屿阔接下来这个回答是——和一个我不希望有人来打扰我们的人在一起。
对面识趣的很快挂断电话。
林乐多知道自己脸红会很明显，于是转头看向江面，装作观赏江景。
但她好像知道段屿阔在介意什么了。
蒋之越问她和谁在一起，她说是“朋友”。
跟他的回答对比，他介意她给的不够。
林乐多忽然想笑，这算什么，吃醋吗？又好像不是。想要宣誓主权？可他都不肯给她确认彼此主权的机会。
林乐多忍住不看向段屿阔，意有所指：“有人刚刚偷偷在别扭。”
段屿阔静静走着，目不斜视。
林乐多憋着坏：“是谁？是我的朋友吗？”
“不是。”
“怎么说？”
他置身事外：“你朋友的为人听说比较磊落。”
林乐多一下笑个没停。
“——叮铃铃！！”
一辆自行车从后面猛冲上来，车铃急响。林乐多来不及反应，幸好被段屿阔手疾眼快护到一旁。
段屿阔紧张：“哪里受伤没有？”
林乐多心有余悸地摇摇头：“没有。”
自行车已经绝尘而去，无法追责。
后面的路，林乐多手腕上的大掌没再松开，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亦或是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