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雨前,天空暗沉,阴云绵延,泛着新绿的荷叶尖立在荷塘里,被低飞的蜻蜓偶然停驻,荡开一片清浅涟漪,露出底下破败的残叶,一闪而过。

    荷塘旁站着一个瘦削的人影,小腹已微微隆起,远远看去,竟与塘中枯荷融作一处。

    应舒棠看着御池边的宋漪荷,恍惚透过她看见了记忆中那个,金玉软织,众星捧月的宋贵妃,步履娉婷地踏过脚下的白玉阶石,眼含一抹泛冷的笑意,问御池宫女今年的荷花仿佛少了些......

    “应姐姐许久不来宫里,老看着她作甚?”一旁的顾成淑问。

    应舒棠收回了视线,宋漪荷进宫后她便不像之前那样常来宫里了,帝后即将前往磬山祭祖,需离京半月,她才进宫来看看。

    “也没什么,只是这虽是快入夏了,这几日的风还是大了些,她有孕在身,在风口站了太久了些。”

    “应姐姐放心,她这般聪慧的人,断然不会伤了孩子。”顾成淑举起茶杯轻啜了一口,眼中带着一抹嘲弄。

    正说着话,萧恒就同秋露儿并肩走到了她们跟前,萧恒全然无帝王神态,两人俨然一对即将分别依依不舍的寻常夫妻。

    “舒棠,你可算是进宫来了,皇后和宸妃最挂念的就是你,你这次若还是不来,我可要亲自去将军府请人了。”

    “不敢劳烦陛下,舒棠也挂心两位娘娘。”应舒棠回话道。

    “舒棠,你这句话,真是说到了我心坎里。”萧恒坐了下来,神色有些许认真。

    应舒棠微愣了下,坐得端正了些:“陛下有何吩咐?”

    萧恒摆摆手:“吩咐谈不上,只是希望,我和皇后离宫的日子里,你能多看顾着些露儿。”

    “姑祖母向来不喜欢露儿,连带着宗室都对露儿有偏见,母后又不管这些事,露儿这样的性子,即便是受了委屈也不会说。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多进宫来陪陪她,若有什么,一概推到我头上就行。”

    秋露儿面色有些泛红,轻轻扯着他的袖角:“皇上都把臣妾说成三岁小孩了,应小姐别放心上,当个玩笑话也就是了。”

    “小孩知痛了尚会哭闹呢,岂不是比你好些。”顾成淑看着她笑道。

    几人说笑了几句,御池边的宋漪荷披上了侍女取来的披风,慢慢朝这边走了过来,俯身行礼。

    “臣妾见过陛下,皇后娘娘,宸妃娘娘。”

    她本就体态单薄,此刻怀有身孕,面色憔悴,更有扶风弱柳之感。

    萧恒微微皱着眉,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随意摆了摆手:“起来吧,不是让你少走动,安心静养吗?”

    宋漪荷进宫后封了个选侍,顾成淑有意让她安分些,便远远安排在一处偏殿,甚少见人。

    她闻言后,眼眶泛红,面上显出几分惶恐,又伏了下去:“陛下仁慈,宽恕了父亲,臣妾铭感五内,谢陛下隆恩!”

    宋高岩被新昌长公主押入宫后,径直将人关进了内狱,宋高岩既非宗室也非外戚,忽然被关进内狱本就蹊跷。加之她一路高调,恨不能告诉京中所有人宋高岩与安城长公主的事,如此一番,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头百姓,几乎都知道了这桩轶事,常作谈资。

    安城长公主执宗室牛耳,此事一出,宗室哗然,当日就有几个内命妇进宫见了皇后,言语之间尽是谄媚。

    宗丞毕恭毕敬地来问顾成淑该如何处置,顾成淑思量片刻,知晓这并非上纲上线的大事,对方又是长辈,便让人在寒衣寺看着长公主思过,劝诫其潜心礼佛,莫污了修行数年的琉璃心。

    至于宋高岩,萧恒和顾成淑眼看着此事发酵地差不多了,且将他关在宫里终究不好,便革了官职,打了二十板子,把人放了出去。

    “朕宽恕宋高岩,是为了不再掀起波澜,保住安城长公主和宗室的面子,与你并无关系。你若是真的感激朕,就顺利诞下皇嗣,少在皇后宸妃面前晃荡。”

    萧恒沉着脸说完。应舒棠微微惊讶,她常想萧恒作为一个帝王来说未免过于温和,没曾想他一旦摆起皇帝的架势,还真是神情俱到,摄人心魄。

    宋漪荷连连应是,被芳草搀扶着站了起来,低着头柔声道:“臣妾自知低微,不敢污了两位娘娘的眼,只是陛下不日便将启程,臣妾腹中孩儿竟仿佛是察觉了什么一般,这几日都不大安稳,想必他是挂念着父皇,臣妾才斗胆......想来见见陛下。”

    萧恒闻言一愣,眼神不由地移到了她的肚子上,面庞软和了些,道:“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宋漪荷略显慌乱地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一双含露杏眸柔情缱绻地看了萧恒一眼,缓缓转身离去。

    几人又闲谈片刻,应舒棠眼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她穿过御花园折转往宫门处走去,见前方三两人影立于树下,可不就是刚刚见过的宋漪荷。

    应舒棠回想了一下她离开的时间,本不应该还在这里,若不是在赏景,便是在等人了。

    她不作片刻停留,波澜不惊地收回了视线,继续往前走着。

    宋漪荷站的位置本就是去宫门的必经之地,应舒棠走近时,透过余光瞥间她往前走了几步,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意料之中。

    应舒棠暗自冷笑一声,抬头静静地看着她。

    宋漪荷稍稍挺了挺身子,同样沉默地和应舒棠对视。

    不过片刻,应舒棠就已明白,宋漪荷在等着自己向她行礼。

    带着些凉意的风吹过,带起宋漪荷额边的几缕发丝,应舒棠重生后第一次好好端详起这个老相识,没了宠妃的光环,没了精致华丽的装束,没了永远可以依仗的男人,乍看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任谁都不敢相信她竟会是哪个尊荣无上的宋贵妃。

    但是应舒棠却无端的感到了一股熟悉感,因为她的眼睛里,赫然还有着那股势在必得的野心的骄傲,那才是宋漪荷。

    她穿得单薄,怀孕等在尚泛着凉意的风中,不过是为了让应舒棠给自己行礼。

    只是她刚刚还在萧恒面前伏低博怜爱,眼前此举岂非太过张扬霸道,就不担心应舒棠转头就去萧恒那儿告状,反倒让自己前功尽弃吗?这可不像是宋漪荷的作风啊。

    除非是有什么事儿,让她恨应舒棠恨到失了理智......

    “你,你大胆,见到我们娘娘为何不行礼!”过了许久,芳草大声呵道,只是说道有些磕巴,细听还有些颤抖。

    她这一嗓子倒是把应舒棠从思绪中拉了出来,慢慢看向了宋漪荷。

    宋漪荷看了芳草一眼,不平不淡道:“没规矩的东西,我不过区区选侍,应小姐何等身份,如何需要向我行礼。”

    她意在指应舒棠恃宠而骄,不把皇室放在眼里,那句“没规矩的东西”更说的是另有其人。

    应舒棠轻笑了一声,道:“宋选侍只是选侍,按理,还不应以‘娘娘’相称。”

    宋漪荷面色一僵,正要说话,却听应舒棠又说:“不过也是,宋选侍潦草入宫,身边的侍女不懂宫中规矩,也是情有可原。”

    这话叫宋漪荷瞬间白了脸色,死死瞪着应舒棠。

    “不过皇后娘娘治理后宫有方,那些没规矩的东西,总会知道规矩的。”应舒棠又笑眯眯地说道。

    宋漪荷深吸了几口气,终是按捺不住,缓缓开口:“应舒棠......”

    “宋漪荷,你今日种种,都是因为真心错付,依靠错了人,与旁人无关,愤恨伤身,为了孩子,好自为之吧。”

    宋漪荷蓦地住了口,怔愣许久,看着应舒棠的眼睛微微睁大,写满了不可置信:“你......你如何知道......”

    “你们的那套说辞,骗骗别人也就罢了。”应舒棠顿了顿,放沉了声音,又说:“你的为人行事,陛下都清楚,所以在宫里你掀不起什么风浪,安心养胎,老实度日才是正解。我知道你绝不甘心只做一个选侍,只是你若存了什么坏心思,要拿捏你的法子可是太多了。”

    宋漪荷紧紧盯着应舒棠,咬着牙,一点点扯出一个阴冷狠笑:“人人都说你良善正直,谁能想到你也会如此威胁人。”

    “今天之前或许是良善正直,之后就不一定了。”应舒棠说着,眼神慢慢落到了宋漪荷的脚边......

    不一会,宋漪荷慢慢退了开去,应舒棠带着紫堇脚步轻快地离开了,丝毫没将身后阴沉至极的目光放在心上。

    ******

    三日后帝后仪仗离京,应舒棠同顾桢夷送了人回来,约好第二日一同去郊游。

    两人在将军府前说了半天话才各自回府,顾桢夷还让人送来一筐青桔,说天气湿冷,在炉子上烤了吃最好。

    秋露儿最近染了风寒,应舒棠时不时进宫陪她说说话,回府后看看诗集,写信旁敲侧击地问问应将军何时入京,倒也还闲适。

    不知哪一日起纪京下起了连日不绝的雨,夹着丝料峭寒意,压得人喘不过气。

    应舒棠把顾桢夷送的几个桔子烤了吃了,靠着廊柱看着细密的雨丝,越看越觉得觉得那厚沉的阴云仿佛压在了自己心上,怎么都驱不走。

    一场不知何时能停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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