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结束,众人作鸟兽散。

    琉璃追着衔珏的身影往山下走,只觉他此刻比以往深沉得多,无论她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

    直至两人来到西山西面的山腰凉亭前。

    此时正值酉时,乌金坠天、红霞铺天。

    望着零星南飞的孤鹜,衔珏席地而坐,从乾坤袋里拎出一坛逍遥醉,开坛便猛灌一口。

    晶莹的酒水顺着他滑动的喉结与轮廓有型的下巴流进衣领,沾湿衣袂,濡开一片片血色的花。

    衔珏双眼微眯,神情寡淡,夕阳铺洒在他面颊,显得格外寥落。

    这还是琉璃第一次从衔珏的脸上看到除了平静之外,别的表情。

    她知道他在缅怀谷雨。

    她嗅了口酒香,笑着道,“这坛酒怕是有些年头了吧。”

    衔珏唇角浮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分不清是笑还是自嘲。

    说起来,这还是四百年前,他在凡间游历时,无忧子送他的。

    他当时还推说他乃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此生都用不上。

    谁成想,再次下凡不过数日,他竟生出了一醉方休的念头。

    “我陪你喝吧。”

    琉璃也不矜持,提起酒坛、仰头猛灌。

    逍遥醉的冰爽与辛辣宛如钻入喉咙的火舌,直达胃底,在胸腔拉出一条火线。

    “爽快!”

    琉璃赞叹一声,用袖子抹了把嘴。

    许是向来身边都是循规蹈矩的仙子,这般豪爽洒脱的女子,不经令衔珏有些刮目相看。

    两人仰头望天,一边你一口、我一口地灌酒,一边看着夕阳一寸寸沉入湖底。

    不过半坛,琉璃的两颊已泛起微红。

    “其实.....其实我知道你办这场祭祀是为了谷雨,我也知道.....你很.....自责。”

    许久未沾酒地琉璃只觉浑身发燥,说话也变得口无遮拦。

    她靠着衔珏,将下巴磕在他的肩头。

    衔珏独来独往惯了,一向不喜人靠近,更别提肢体接触。

    可不知为何,琉璃却可以。

    她的身上似乎并没有刻意熏香,只凑得极近能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暖香,熟悉之感扑面而来,令他不由卸下防备。

    “其实,谷雨前世就和我结识了。”

    衔珏望着肩上熟睡的脸庞,少女鼻息喷洒的酒气宛如带了花香,他自顾自地讲着。

    “我们的起源乃是我无意间救了差点失足跌落山崖的他,那时他还只是个稚儿,但自那以后,便日日打水到我院里作为报答,一日不断。”

    “我亲眼看着他从一个黄口小儿长成俊郎青年,又从一个勤劳幸福的中年人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这世间太苦了,人的寿命又何其短暂。我劝他修道、跳出轮回,他却从山崖一跃而下。”

    “他时常对我说,若是没有亲人,这世间又有何留恋。可笑的是,他再次投胎竟执意成了一名无极宗的孤子,一心问道。”

    “我只是有时有些困惑,这人世间的'情'到底是好,还是坏?”

    衔珏将坛底剩的酒一仰而尽,回头却瞧见琉璃竟不知何时醒了,脸颊的酒晕还未褪去,却双眸清明、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他不觉唇边酝笑,“装的?”

    “我不醉,你也说不出这些话。”

    琉璃仰起脸又朝他凑近了些,两人本就挨得近,如此一来,几欲鼻息交缠。

    即便衔珏不讨厌她,也不代表能够如此近距离地忍受一个大活人。

    他刚想往边侧一侧,秋风倏动,撩起琉璃耳侧两绺发丝,恰恰拂过他的面颊,扫得他心底一痒,霎时便酒醒了大半。

    可琉璃似并未对此有丝毫察觉,又往他耳边凑了凑,像是要对他说些什么。

    柔软的发丝裹着风游荡在他耳侧,那些若有若无的隐秘触动便如探入洞穴的触手,顺着他的耳垂灌入他的体内,令他灵台发昏。

    他下意识站起。

    “所以谷雨无法复生,是为了报你前世的救命之恩?”

    琉璃清伶的声线终于传入他的耳里,衔珏不由浑身一凛。

    恰巧落日西垂,拽走水平面最后一缕光,浩天阔地骤然陷入沉寂,日月轮转,黑白交替,是诞生、也是诀别。

    不明所以的琉璃也随之站起,进而看到了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真美!”

    她不由感叹道。

    衔珏屏息,依旧沉默远眺,却似乎更能看清自己的内心,更能感受心底的波涛汹涌。

    “那你这样想,兴许谷雨这一世就是为了报你这一命之恩,待恩怨清了,下一世必能追寻到自己想要的人生。”

    琉璃接着发声,声线像透亮的瓷。

    原是想安慰一下衔珏,恰逢月升,月光如水般笼在两人身上,衔珏闻声回眸,女子灵动的双眸宛如能抚平内心的潋滟湖泊。

    他的心境在刹那间平息,嗓音冷冽得宛如消融的雪水。

    “对我不过举手之劳,我原以为他日日为我打水,恩情早已两清。”

    没想到这世间的因果竟算得这般明白。

    “这如何能两清,于你虽易如反掌,于他可谓再造之恩。若你当日不伸出援手,就再无他以后了。”

    琉璃答得认真,小鹿似的黑眸仿若能说话似的,让人看着就心底发软。

    “若真是这般,倒让我有些后悔救了他。”

    衔珏将眸光撇开,生怕再多看身边的女子一眼。

    他虽救了谷雨的前世,却只看着他尘世中沦陷、挣扎、湮灭,没有丝毫办法。

    “你不会!”

    琉璃回绝地斩钉截铁,她的脑海里不觉浮现出他数次救她的场景,“你既是衔珏,便不会见死不救。”

    衔珏掀眼,惊异于她的盲目笃定。

    “其实我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是有命数的,能活下来、带着何等使命、会走什么样的道路都是命中注定。”

    琉璃嗓音敞亮坦诚,带着些不谙世事的糯软,让人卸下防备。

    五百年前,她曾天真地认为人定胜天,妄图用生命中的全部热忱去留住一个人,现在想来不过是自不量力。

    “所以尽吾之能,尊他人命运。”

    琉璃既而又道,她生得微翘的唇线被压得平直,有种明明不甘却偏要硬抑的忸怩感。

    衔珏看着她那副心口不一的模样,唇角不觉有了松动。

    许是那夜晚风太过轻柔,不沾秋意,衔珏的心第一次有了被泡在水里的感觉。

    这种沉甸甸、湿漉漉、微微发胀的感觉,不觉令他眼眶发酸。

    那就既尽人事,且看天命吧。

    他望了眼彻底黑下去的夜,长叹一声,心下一片释然。

    “走吗?”

    琉璃也跟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沙。

    衔珏看着眼前这个总给她带来熟悉感觉的女子,他不觉联想起他与白瑜的“命债”。

    若因果当真如此锱铢必较,那前世白瑜舍命相救,这一世,他定是要付上性命不可。

    打定主意,他在不觉中朝她逼近。

    “怎么.....了?”

    感受到面前高大身影突如其来地靠近,琉璃惶恐不安,朝后退了几步,直到身后抵住凉亭的石柱,退无可退。

    虽然琉璃知道她这人特别讨人喜欢,也有很多人追求。

    只是,这也太突然了......

    “你要....”

    还不等琉璃磕巴问完,衔珏英挺的鼻骨几欲与其相触。

    难道.....?

    “我还没准备好!”

    琉璃摁住疯狂乱跳的心脏,快速飞出一句。

    衔珏伸向她身后枯枝的手也随之一愣,摘下一截桃枝,方才后知后觉地领悟到她话里的意思。

    “要桃枝,我摘给你呀。”

    琉璃回头望了眼身后空荡荡的桃树空枝,不由脸红到耳根,恨不得找不个地洞钻进去。

    “不然,你以为我要干嘛?”

    衔珏剔透的嗓音宛如滴水的玉,清脆的嘲弄感扑面而来。

    他手托桃枝运化灵力,眨眼的功夫,桃枝便被灵力打磨成一只造型古朴的发簪,簪首还被细细雕琢了一朵桃花。

    接着他划开指尖,取三滴指尖血,并种下血咒。很快被灵气包裹的指血化为一颗颗露珠大小的流光琉璃珠。

    他将这三颗琉璃珠用灵力嵌在木簪的桃瓣上,并交到琉璃手上。

    “今后,无论你遇到何等危险,只要运气于这只木簪,无论天涯海角,我都来救你。”

    琉璃接木簪的手一滞,缩了回去,正所谓无功无受禄,“作何如此?”

    “因为你的前世。”

    衔珏淡声道,尾音下降,宛如被雨打湿的芭蕉,沾了几分无可奈何。

    “不是‘情债’么?如何要救我?”

    察觉其中暗藏玄机,琉璃脑筋转得飞快,在他面前抱臂、踱起步来。

    “噢~让我猜猜,莫非跟谷雨的前世一样,不过是我无意间对你伸出援手、救了你,之后你便对我爱得不可自拔,而你想跳脱这因果的唯一办法便是因救我而死?”

    没想到她前世竟是这般洒脱不羁之人,连衔珏这般光风霁月的男子都放在眼里,琉璃的眼角挑起几分得意。

    也难怪自他们相识以来,他便对她处处关照。

    莫非,他时至今日还心仪她?

    琉璃的心底顿时涌出一大片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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