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嫣心头陡然一惊。自己当真是睡糊涂了,居然漏想了这一点。薛淮虽不会当着高淳的面唤自己晏时,可是高淳没有顾忌,他想喊便喊。

    姜嫣脸上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随即遮掩道:“怕是同音不同字吧?还是你记错了?”

    薛淮思索着点了点头:“也许吧,我也隐约就记得那么一次。”他转身穿上衣裳,忽然摸到怀里有支硬硬的东西,顺手抽出来,他递给姜嫣。

    是支发簪,木头削的,顶端雕了朵祥云。

    姜嫣接过发簪莞尔一笑:“原来你这几日一直在做这个,嫌我之前用的那根木枝子太难看?”说着,干脆利落地绾起头发,将簪子斜插在脑后:“好看吗?”

    薛淮用一种欣赏的目光审视着她:“好看,比金的玉的更好看。”

    姜嫣翘着嘴角坐在榻沿儿上,伸脚去够地上的鞋:“那是啊,金的玉的你有的是,这个可就这么一支。只可惜我没什么能送你的。”

    “不必,我什么都不要。”薛淮上前几步蹲下身,直接将鞋子提到姜嫣面前。姜嫣猛地收回脚,双腿并拢蜷缩在榻上。

    “来。”薛淮伸出手,仰头看向姜嫣。

    姜嫣有些迟疑:“你……你放下就行,我自己来。”

    薛淮抿唇浅笑,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我说过,我很会伺候人的。”

    姜嫣只觉得舌头越发僵硬:“不不……不用不用。”

    “过来。”薛淮抓过姜嫣的脚,紧紧的握在手里,然后慢条斯理的替她穿上鞋袜:“怎么这么紧张?不习惯被人伺候?”他抬头看她。

    姜嫣垂下眼眸,眉心掠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伤感。她当然不是不习惯被伺候,只是一想到这样的温存很快就要到头,心里便不由得有些落寞。

    哪里来的落寞?难道是舍不得?

    荒谬的念头如闪电般一闪而过。她不是笔墨针线娇养出来的寻常闺秀,向来自诩冷情冷心、理智残酷。如今连第一步都未走出,如何能在这里就被困住脚步。

    三日后,姜嫣与薛淮离开了桃源村。

    两人刚走了没半个时辰,前方有一行人骑着马疾驰而来,所过之处一片尘土飞扬。及至对方走近了,姜嫣这才看清楚他们正是东厂的人,一共有五个。

    动作利落的翻身下马,五人一路小跑到薛淮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拳同声道:“请督公恕罪,小的来迟。”

    薛淮立刻端持起他东厂提督的做派,双臂环抱在胸前,冷脸俯视着面前的几人:“我还以为你们都死了呢,走这么老远才看见你们。”

    为首的那人忽然紧张起来,再次请罪道:“是小的办事不力,请督公责罚,但是督公您之前说让我们几个走远些,所以我们……”他无意间瞟到薛淮如刀子一般的目光,顿时就像是被噎住似的噤了声。

    姜嫣倒是听出了些眉目,她狐疑的看向薛淮的背影,站在他身后小声问道:“走远些是什么意思?你早就见过他们了?”

    薛淮摸了摸鼻子,故意装糊涂不肯答。

    姜嫣却不是个傻的,她瞬间明白自从那封信送出之后,东厂就已经知道了薛淮在这里。人早几天就来了,可薛淮偏偏赖在村子里不肯走,只命令这几个人继续守在附近。至于这个“附近”怎么就变成了这么远的地方,八成也是怕他与自己相处时的画面被不相干的人看到,这才把人都支到了这里。

    老狐狸,真有你的。

    薛淮一指为首的那人:“回去再跟你算账!”说着,他接过属下递给他的缰绳,回头又道:“你们几个先走,我随后就到。”

    “是!”五人异口同声,其中两人合乘一骑,在阵阵的漫天黄沙中跑远了。

    薛淮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朝姜嫣伸过去,作势要扶她上马。姜嫣却是一歪脑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你这么喜欢这里,不如再多待几日。”

    薛淮笑的有些为难:“我没故意骗你,我只是不想那么快回去跟他们狗咬狗。”他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对,连忙改口:“不是,是看他们狗咬狗。”

    姜嫣憋着笑,握住薛淮的手上了马。两人一骑如风般地往京城奔去。

    游船行刺一事发生后,皇帝高淳直接打道回府,出游一事作罢,而事件的主谋显王也被缉拿回京,如今被锁在废弃多年的南宫里。

    姜嫣与薛淮中间换了两匹马,到了最后一段路时,薛淮把马换成马车,以免太过招眼。的确,他东厂提督在京城是张熟脸,身边若是带这个姑娘被看见了,定要惹人非议。

    人一入京,再也不似在外头那般自由。

    马车里,二人换了套衣服,重新做了个京里人该有的打扮。

    姜嫣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薛淮坐在她身侧,附身在她耳边轻轻唤道:“晏时。”

    姜嫣睁开眼,侧头看他。

    薛淮顺势开口道:“待会儿先跟我回府,其余的事等过几日再安排。”

    姜嫣微微一笑:“都听你的。”

    薛淮目光不动,依旧落在她身上:“你不怕我是故意拖着你,要把你留在身边?”

    姜嫣做了个深呼吸,重新闭上眼睛:“你不会,你说过,你不喜欢勉强。”

    “那万一我非要勉强呢?”

    姜嫣静了片刻:“那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一字一句全是浮萍潦草,全都不往深处去,说来说去都像是隔着一层,这是刻意要与他疏离。

    薛淮偏过头看向一旁,忽然感觉虽然只是短短几日,但桃源村已成了上辈子的事情。

    “晏时。”他沉吟良久,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语气诚恳又庄重,仿佛是在对她立誓:“三日后就是上巳节,陪我过完上巳。在此之前,别离我太远,我答应你,等上巳过后,我送你入宫。”

    他说完,静静等待姜嫣的表态,可姜嫣始终是不言不动。就在他心里着急,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姜嫣缓缓开了口:“你是在考验我,还是在考验你自己?”

    薛淮心头忽然一绞一绞地疼。从前被鞭子打,被刀砍都没觉得怎么样过,如今姜嫣一句话便能令自己疼的百爪挠心。好好一个人,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心里莫名涌出一股羞恼,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的攥握成拳头。

    “停车!”薛淮忽然朝外面的车夫大喊。

    车缓缓停了下来,薛淮不置一词,作势就要走。

    姜嫣在身后急急的问他:“你去哪儿?”

    薛淮没有说话,他是东厂提督,这会儿要是再不去诏狱里闻闻味儿,醒醒神儿,这“玉面罗刹”怕是真要成“玉面菩萨”了。

    快步走在宽阔平整的大街上,两旁行人往来如流,很快,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的脸,仿佛是遇见了瘟神一般,越来越多的行人开始纷纷避让,偶有避让不及的甚至被推搡到了地上。

    踩着众人为他辟开的笔直道路,他步行走到了东厂门前。

    东厂虽名气大,门面却并不招摇惹眼。

    随着门前的两名守卫那声:“参见督公。”薛淮踏步而入,迎面看见小伍匆匆从里面跑了出来。

    小伍惊呼一声:“真的是师父!师父回来了!”他一边跑一边喊,吸引到了越来越多的人从两旁涌出来。

    薛淮没心情与他们闲聊,只随口敷衍了几句,随后便推开一扇小门走了进去。门后是专属于他的公干之所。屋子陈设朴素,桌案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来自各方的案牍,每一封都等待他的亲启。

    真是要命。

    他瞥了一眼,走入内室换上官服,刚一出来便看见小伍怀里抱着一件罩袍,正站在门前等着自己。

    小伍冲着薛淮一躬身:“师父,诏狱那边请您尽快过去审人,耽搁了好些日子,不能再等了。我已经跟他们知会过了,这回没打太狠,还留了口气,人已经给您提出来了,我这就陪您过去吧。”

    薛淮接过罩袍搭在肩膀上:“留了几口气?别话还没问完气儿就没了。”

    小伍知道师父这是在与自己打趣,笑着回道:“您放心,这次绝不会出差错,您只管审就是了。”

    薛淮垂眼看向脚下,刚准备动身往外走时,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目光重新挪回到小伍身上:“我前阵子交给你的事儿办得如何了?”

    小伍反应了一下:“您是说找那个小物件?已经找了,宫里头没有,怕是已经倒手转卖出宫了,再找怕是不容易,您看……”

    薛淮心情不佳,脸上也没个好颜色,皱着眉头呼出一口气,他的声音里带了力度:“继续查,往当铺里查,京城里的每一家都给我查清楚,当铺查不到就去黑市,我不信它能化成灰。”

    小伍一边应声称是,一边跟在薛淮身后往出走:“师父。”

    声音落下便没了下文。

    薛淮侧头瞥了他一眼:“有事儿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小伍笑着小声道:“我听说姜嫣姑娘也回来了,我想见见她,好歹那日她救我一命,我得去道声谢。”

    薛淮脚下一滞,站定在一片树荫下,转身面对小伍:“她救的你?”

    “是啊,姜嫣姑娘好功夫,是她把我从船舱里带了出来,我这才有机会跳下水。”

    “她跟刺客动手了?”

    小伍一点头。

    小伍将当时船上的情况细说了一遍,薛淮仔细听着,渐渐察觉到其中的异样。他原以为姜嫣所在的那艘船刺客并不多,毕竟上面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因此得以跑出来也是寻常,然而实际情况与自己猜想的并不一致。那些刺客都是武功十分精妙的死士,寻常人难以应对,姜嫣居然能从那样的情形中将小伍救出来,可见她不是凡人。

    薛淮的思绪渐渐朝着深处纠缠过去,直到小伍在旁边喊他:“师父,师父?”

    他回过身,一拍小伍的脑袋:“走,先去办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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