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马车上的不欢而散之后,姜嫣竟一连两日没有再见到他,日子很快到了上巳。

    上巳日,三月三,除了郊外踏春,请客宴饮之外,为取其中的“万物生发”之意,女子们常相约情郎一同出行游玩,外头大街小巷处处都是热闹的风景,等入了夜,湖上会漂水灯,若是运气再好些,还能遇见火树银花的灿烂盛景。

    回想起当时薛淮离开时的神情,再想到两日未见,姜嫣心里在愧疚之余难免有些不安。情况不妙,关系总这样僵着可怎么好,总得人得先迈出第一步。她记得薛淮曾提起过这个日子,想必会特别重视,于是赶在黄昏时分,特意换了衣服去门前等他。

    如今春回大地,不必再穿得如冬日般臃肿。

    姜嫣身着妃色斜襟长衫,头发全拢到左侧梳了个偏髻,只留了一缕头发散在胸前,那支祥云发簪也正好斜斜的插在鬓边,衬得整个人粉雕玉砌,好似当下正盛放的芙蓉。

    天色从黄昏变为一片暗色的青蓝,府里的小厮在门前点起了灯,姜嫣百无聊赖地跺了跺脚,抬头看向天边的月亮。应该是不回来了吧,她一边想着,一边转过身,作势要走。就在她准备抬脚的同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薛淮的声音:“你在等我吗?”

    姜嫣回过头,看见薛淮站在台阶下,门前灯笼里幽黄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虽肤色不显苍白,却掩盖不住他眉眼间的疲惫。她忽然就明白了薛淮两日不见并非因为自己,而是单纯忙于公务。

    她不禁在心里暗暗自嘲,嘲笑自己实在是有些自以为是。

    她看着薛淮,走到他面前,迟疑着说道:“原本想着等你一起出去转转,没想到你这几日这么疲累,那便……”

    “我不累。”他打断姜嫣的话,眼睛里忽然有了神采。

    姜嫣抬头看了眼天色:“罢了,时辰不早了,这一出去又不知要耽搁到何时,别误了你明日的事。”

    薛淮一把握住姜嫣的手:“时辰正好,天色暗些,才不会有人认出我,打扰我们的兴致。我去换件衣服,待会儿跟我从后门出去。”

    薛淮回到屋里洗了把脸,又特意选了件柳色的道袍来配姜嫣。半柱香的功夫,他带着姜嫣一起出了门。

    薛淮的宅子位于京城里极繁华的地带,当初置办的时候只想着要离宫里近些,免得在路上耽搁太多时辰,却未料当想要避人的时候,会这样麻烦。

    偷偷摸摸地从后门溜出来,两人终于走到了路上,薛淮始终不敢与姜嫣靠得太近,怕万一被人认出来会招人口舌。姜嫣反倒是主动挽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扯到身前。

    薛淮明显紧张了一下,他侧头瞥向姜嫣:“你不怕被认出来吗?”

    姜嫣看着他眉眼间淡淡的羞赧,忍不住笑了一下:“放心吧,只要不往灯下走,没人认得出你,毕竟谁能想到东厂提督大晚上会带着个姑娘在街上乱转。”

    他忽然爱上了夜晚。

    “也对。”薛淮低头偷偷去嗅姜嫣发丝上的茉莉香,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晏时,小伍说想当面谢你,船上那次多亏你。”

    姜嫣回头看了他一眼:“是他自己运气好,不必放在心上,谢什么的就免了吧,心意我知道了就行。”

    薛淮轻轻一点头:“也好。”

    姜嫣闲聊道:“我看小伍岁数不大,成日里一口一个师父叫着,对你还挺死心塌地的。”

    薛淮望着远方浅笑:“那是自然,我拿他当儿子一样对待。”

    姜嫣一抬眉毛:“你这岁数给他当兄长还可以,当父亲……”她笑着拖长语调:“着急了点儿吧。”

    “那又如何,辈分这种东西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毫无意义,去年有个六十多岁的通判硬要给我当干儿子,跪在我面前头都磕了我都没要他。看着他那张脸,再听他管我叫爹,我嫌恶心。”

    姜嫣听完咯咯直乐。

    薛淮回头见她笑,也跟着抿唇微笑。

    笑过之后,姜嫣又问:“那你为什么偏偏选了小伍?我看这孩子资质寻常。”

    “因为他跟我一样。”

    “跟你一样?”

    薛淮轻轻一点头:“我们都是被拐进宫里的。”

    姜嫣不解:“怎么个说法?”

    “我们都是被人牙子拐走,然后卖到宫里。”

    姜嫣一皱眉:“怎么会呢?入宫不是要核查户籍的吗?”

    薛淮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京城里每月都会有孩子因为各种原因身亡,人牙子里会有专门的人去打听消息,遇上哪家有丧的就给些钱,不让家人替孩子销户,这样就可以把拐来记在已身亡的孩子名下。”

    “竟有这样的勾当,没人管吗?”她回头看薛淮。

    薛淮轻轻叹了口气:“这事情牵涉面儿太广,利益勾连太深,一般人管不了,能管的又不愿意去趟这淌浑水。我虽奏请过皇上,每年减少宫人的引召,但也无法完全抹消掉这门生意。”

    姜嫣静了片刻,颇有些落寞的叹了口气:“真作孽,那你还记得你是从哪儿被拐来的吗?”

    薛淮目光柔柔的落在姜嫣身上:“时间太久,记忆早已经模糊了,不过不管是从哪儿来的,这辈子都已经这样了,我不打算回头去寻他们。”

    “原本的生辰还记得吗?”

    “壬寅年,上巳日。”

    姜嫣睁大眼睛:“那岂不就是今日。”

    薛淮微笑着:“是。”

    原来他当时做的是这个打算。姜嫣一时有些懊恼,自己当时应该多问一句,把事情问清楚。悠悠的做了个深呼吸,她收回目光看向一旁:“你应该提前与我讲清楚,让我好准备些东西,好好的替你贺一贺。”

    薛淮抚下姜嫣挽着自己手,转而握在掌心:“不必,你什么都不必做,你能跟我一起出来走一走,我……”他压下心头的微颤,声音轻似耳语:“很欢喜。”

    砰——

    远处的天空中一片光耀刺目。

    是烟花。

    姜嫣激动地跳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惊呼道:“快看,有烟花!”从前还是靖国公小公爷的时候,她看过太多的大漠孤烟,寂寥荒原,因而此生最喜欢的便是看尽繁华烟火色。

    薛淮见她如此激动,献宝似地在她耳边问道:“想看烟花吗?我知道有个很好的位置。”

    姜嫣抬头看他:“可以吗?”

    薛淮抿嘴一笑,拉着她的手快步向前走,他们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开始小跑起来。

    姜嫣一边跑,一边跟在薛淮身后笑着大声道:“元焕,快一点,要不然就赶不上了。”

    “好。”薛淮回过头,天空又是一朵烟花炸开,一瞬间,他眼里浮光闪烁,笑出一脸的天真无邪,姜嫣恍惚间看见了他少年时的模样。

    他们像两条逆流而上的鱼,逆着人群穿行,周围的一切都成了飞驰而过的缭乱风景。

    就这样一路跑到城楼前,两人终于放慢了脚步,缓了缓气息。

    薛淮侧头在姜嫣耳边轻声嘱咐道:“今天是上巳,只准有腰牌的上去,我没有腰牌,但是他们见了我,又见你和我在一起,不敢不放你过去。”

    姜嫣有些紧张:“这样行吗?”

    薛淮微笑着看向前方,很自信的一点头,露出几分孩子气。

    不动声色的松开牵在一起的手,他仿佛是有些不舍,又回头看了一眼姜嫣,随后冷肃起了面孔,朝守城楼的官兵走过去。

    姜嫣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听不清他与那官兵具体说了什么,只见三两句言罢,那官兵当真后退一步让到一旁。

    薛淮回头冲着姜嫣一歪脑袋,似是在说:“还不快过来。”

    姜嫣笑着走到他身边,刚踩上城楼的台阶没几步,忽然听闻身后又有人高声唤道。

    “呦——薛督公,真巧啊,在这儿碰上您。”

    姜嫣循声回头,就见不远处有一中年男子正定定的看着这边,对方身着常服,从头到脚透着一股孤傲挺拔的姿态,想必是朝中的某位官员。

    薛淮烦闷地一皱眉,低声在姜嫣耳边道:“你先上去,我敷衍几句,随后就来。”

    姜嫣一点头,提着裙摆往城楼上走。今日城中热闹,城楼之上也并不冷清,上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想必大多都是官眷,家中有人做官,这才能通过各种门路找来这里。

    不断有烟花在天空绽开,近的好似就在眼前,再也无需伸长脖子,平视就可以看到。

    果然是个好地方。

    姜嫣找了处角落站着,一个人欣赏着漫天光华璀璨。明亮的光一次次映在她的脸上,在她脸上渲染出深深浅浅的轮廓。

    这时,余光里出现了一道人影,正一步步朝着自己靠近。姜嫣以为是薛淮,回过头刚想喊他:“元……”

    焕字还未脱口,姜嫣心头陡然一惊,竟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高淳。

    他一袭白衣,腰间垂着一条赤色丝绦,依旧是记忆里那位长身玉立、富贵谦和的翩翩公子。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只是如今他头戴金冠,眉眼间英气逼人,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克制和压抑。

    梦游一般的,高淳伸出冰凉而柔软的双手,捧住姜嫣的脸,目光是茫然而散乱的:“阿策。”他忽然动了动嘴角,仿佛是想笑,又像是要哭:“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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