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嫣疲惫的目光顿时一亮,她放下笔,唇角不自觉的翘起来:“你怎么来了?”

    薛淮眸色疏淡,表现得十分恭敬,仿佛面对的不是姜嫣,而是一位寻常的娘娘:“微臣听闻皇上身体不适,特意赶来。又闻娘娘在此替陛下翻阅奏折,因而现身在此,请听娘娘吩咐。”

    姜嫣默了片刻,目光掠过薛淮扫向门口站着的太监与宫女,轻声开口道:“不必守着这么些人,你们都退下吧,留厂臣一人在此便好。”

    几个人恭顺的退了出去。

    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若是以往,夜晚独身坐在殿里姜嫣会感到害怕,空荡荡,黑洞洞,烛光照不到角落里似乎藏匿着什么可怕的东西,然而当薛淮站在身侧时,她只感觉到了静,内心中难以言述的平静。

    想起自从那日永宁宫分别后,他们这是第一次见面。过了多久了,其实也没有多久,五日而已,可总觉得像是过去了五个月,五年。

    一种缠绵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姜嫣忽然动了念,伸手握住薛淮垂在身侧的手,然后往自己身边轻轻一拽。

    薛淮踉跄了一下,脸上透出些惊慌:“娘娘,不可。”

    这里毕竟是乾清宫,而非永宁宫的小天地,薛淮不敢太过放肆,然而姜嫣不怕,她握着薛淮的手不放,同时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薛淮看着她,看见她嘴唇无声的做出口型,是“想我了吗?”心头蓦地一颤,颤去了他用来装模作样的坚硬外壳。收回目光看向幽暗的角落,他静定了片刻,很郑重的一点头。

    想了,他是真想。

    这几日他时常回想姜嫣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反复回味,回味到最后几乎像是要发酵似的,思念不断地滋生壮大,疯狂蔓延,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吞噬。

    所以方才一听她在乾清宫,自己就急不可耐地想来找她,见见她,和她待一会儿也好,哪怕是一小会儿。

    姜嫣微笑着垂下眼眸,松开手,将目光重新移回到奏折上:“今儿我看奏折看得累,你帮帮我。”

    “好。”

    “旁的倒是没有什么,只是我看了这许久,当中有些细节看得有些糊涂,人名不大能对得上。”

    “娘娘若有哪里不解,直接问微臣便是,微臣自会知无不言。”

    “来人,给厂臣赐座。”

    到底也是国公府出身,姜嫣这端架子的功夫十分老练。虽未抬头,可眼角的余光却时时观察着周围的一举一动。眼看宫女搬来椅子,薛淮在自己身前坐稳当后。她放下奏折,拿起自己随手写画过的草纸,盯着上面的一个名字问道:“你且先跟我讲讲,这位周恪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何去年五月他还是吏部左侍郎,十二月却又跑去了乾州任知州,今年三月又重新调回京中,转任都转运盐使司的都转运使,这究竟是要升还是要砭?”

    此事的确很反常理,吏部左侍郎是正三品,且吏部为六部之首,参与考较百官,虽是三品,却比寻常的三品更贵重,算得上是位朝廷大员。这样的朝臣若是遭遇贬谪,一般连降三级已经算是十分严重的惩罚,奈何他这一滑直接滑去了从五品知州上,当中差了五级。然而更奇的是他只在知州任上干了才三个月便又调回京中,挂了从三品都转运使。这是个盐务衙门,肥得流油,虽是个从三品,却是个人人打破头都想抢的从三品。

    姜嫣实在搞不明白这当中是个什么脉络,朝廷用人岂能这般儿戏,来来去去,上上下下,实在是荒唐。

    薛淮明白姜嫣的疑惑,他端坐在椅子上,后背挺得笔直,好似一株坐着的青松。

    姜嫣看着他的样子,忽然就在心里感叹这太监与太监果然是不一样的。好比邓采,他跟在皇上身边虽也十分风光,但他得伺候人,被各路的权势压塌了腰杆儿,身子总是直不起来。薛淮与他不同,他有资格站在朝堂上与重臣一同论政,滔天的权势给他重塑出了一副新的骨头,让人几乎快要忘了他是个太监。

    权势真好,有了权势,才能活得像个人。

    薛淮语气平和地回答姜嫣的问题:“周恪原本是吏部尚书崔辰芳的门生,崔辰芳去年年末告老还乡。其实表面上说是告老还乡,实际上也是无奈隐退,不想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崔辰芳走后,周恪便失去了庇护,先是被户部和礼部各参了一本,紧接着又糊里糊涂地得罪了掌印刘勇,被刘勇直接砭去了地方上。不过此人行事风格倒是十分活络,虽然被贬了却不消沉,私底下做了不少工作,最终……”他顿了顿:“找到了微臣。”

    姜嫣眉心微动,压低声音问道:“你的人?”

    薛淮目光定在桌面上,坦然的一点头:“周恪算的上是个能人,此人二十三岁便中了进士,入仕后一直跟着崔辰芳,官途还算顺遂,做事也还算勤勉。微臣不忍他大材小用,因而向皇上请奏,封了他个都转运使。”

    姜嫣听着薛淮这番话,心头莫名的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并非是因他们口中所讨论到的周恪,而是她忽然想到,若是自己将来真走到了能左右用人的那一步,那么手里的刀迟早也会砍到薛淮的身上去。

    她不想看到那一幕的出现,至少现在不想,非常不想。

    看着姜嫣陷入了沉思,薛淮忍不住出声问道:“娘娘可是有什么顾虑?”

    姜嫣回过神,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没有,厂臣的思量本宫自然是信得过,并无顾虑。”目光重新挪回手里的那张纸,她沉吟着又道:“本宫还有一事不解。”

    “娘娘请讲。”

    “我大燕人口共有两万万人,为何去年一年的商税仅有三百万两?三百万两够干什么的?连重修南京旧宫恐怕都不够。”

    薛淮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垂眸思考良久,末了说道:“此事实在有些复杂,倒让微臣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了。”

    姜嫣放下手里的纸:“不方便说?”

    薛淮一摇头:“不是。”他说完,站起身,走到姜嫣的对面,两人之间隔着桌案,他在桌案上的一摞摞的奏折里找寻着什么。奏折呈到乾清宫前都已经经过底下人的整理,要找什么倒也容易。很快,他从一堆奏折中抽出其中一本,双手递到姜嫣面前:“娘娘请先看看这个。”

    姜嫣接过来打开一瞧,发现此奏折是一封弹劾奏章,是督察院右都御史王校弹劾工部员外郎孙谦也。内容为:

    臣王校,谨撰:

    陛下万寿无疆,臣等叩谢恩光。今日蒙陛下垂询,敢忝司职,谨上疏陈词,奉报国事。臣今弹劾者,乃工部员外郎孙谦也,徇私之迹,罄竹难书。盖闻孙谦也私下执商,经商版图广阔,控制池州丝织市场,蓄意扰乱地方经济,为民生之忧,朝野诸公皆有怨言。盖商业乃国家之经脉,岂容私人擅为而不加制约?如使此等行径纵容,必致风气败坏,民生涂炭。愿陛下圣明察之,严惩不贷,以安社稷,安民心也。臣谨以忠言献上,不胜翘首期盼陛下圣断,以正国纪。臣王校顿首谨言。

    此奏章内容并不复杂,王校弹劾孙谦也私下行商,几乎已经垄断了池州的丝织市场,严重扰乱了当地的经济民生。

    姜嫣看过之后起初并未察觉到薛淮的深意,直到脑海中灵光一闪,瞬间领悟到了什么。她愤而起身,狠狠地将奏折拍在桌面上:“蛀虫!全是朝廷的蛀虫,枉费他们饱读圣贤之书。”姜嫣气得直咬牙:“好一个官商勾结,藏富于商啊。能把生意摊子做得这么大,绝非一日之功,更非一人之功,这当中究竟牵扯了多少人,藏了多少税收隐瞒不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堂堂大燕要因此被蛀空了不成吗?偌大的一个国,何至于此啊。”

    她摊掌在身前,脸颊因情绪激动而浮起淡淡的红晕。

    薛淮劝慰道:“娘娘息怒。”

    姜嫣转过身背对着薛淮,心头涌现出极致的悲哀。自己曾那样拼尽力气守护着大燕,未曾想今日的大燕已经千疮百孔到这种程度。流了那么多血,死了那么多的人,到头来究竟换来了什么?

    她仰望着窗纸上映着的光团,落寞地说道:“本宫回想从前,再思及现在,觉得自己好像一场笑话。”

    薛淮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守护疆域不易,提笔治国同样很难。好在,一切都还有机会。”

    “皇上可知晓此事?”

    薛淮想了想:“微臣不清楚,方才若非娘娘将奏折截了下来,恐怕这堆奏折也就直接进了司礼监的焚烧炉里化成纸灰了罢。”

    姜嫣仰头长叹一口气,接着又是静默良久,及至待她转回身时,面容已经恢复了镇定。从容坐回到桌案前,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桌案上的奏折轻声道:“此事虽大,但是急不得,需缓缓图之,且先理清脉络,把边缘的小人物往下打一打再说。”说着,在面前铺开一张纸。

    薛淮问道:“娘娘要写什么?”

    姜嫣提笔蘸墨,抬头看向他:“我既看了这么多的东西,总得写点儿什么作出一番总结,否则岂不是白看?只不过……”她迟疑了一下:“该如何写起呢?”

    薛淮浅浅一笑:“不如娘娘告知微臣想法,微臣替娘娘整理成章。”

    “也好。”姜嫣放下笔,起身坐去一旁,将位置让给薛淮。见薛淮坐停当了,她将已经在心里措辞过的话一一道了出来。

    薛淮听过之后开始动笔书写,姜嫣起初是远远地看着,随后起身走到近前,看着他的笔尖在白纸上画下一道道墨痕。

    薛淮的字很漂亮,颇有前朝赵孟頫的遗韵。姜嫣从前十分喜爱赵孟頫的字,练得也是这样的笔体,只是她的字高淳认得,不得不改写差异较大的瘦金。

    及至最后一笔落成,薛淮提笔起身,回头看向身边的姜嫣:“娘娘看看,如何?”说着,起身让去一旁。

    姜嫣走上前细细通读了一遍,文辞顺畅,条理清晰,果然是在衙门里干久了的,笔尖上的功夫远远要超过什么都不懂的自己。

    笑着回过头,她的目光中难掩欣赏的意蕴:“厂臣的字极好,文也好。”

    薛淮笑着低下头:“娘娘谬赞。”

    大燕自开国便在宫内设立内书堂,为的就是让太监们学书习文,将来有朝一日能帮助皇帝处理朝政。虽是教授太监,但先生们的本事并不差,通常都是从翰林院里精挑细选来的教习,共有四位。薛淮的文墨这样好,想必除了先生教的好以外,自己本身也是个肯吃苦用功的。如此看来,姜嫣暗暗的心中比较,说不定自己还不如他。毕竟自己的长处并不在文墨一道上。

    姜嫣静静地端详着薛淮,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述的安宁,仿佛有他在身边,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用怕,什么时候都会有他在后面接着自己。

    心头幽幽的燃起了一股火焰,烧的她暖融融,麻酥酥。一股欲望无端升起——她想要抱一抱他,将自己藏进他的怀里。好在这个荒唐的念头只持续了一瞬间,她知道自己有时候会有些疯,却还没有疯狂到要去找死的地步。

    “时辰不早了,再不走,宫门怕是要下钥了。”姜嫣看向薛淮的目光里带了笑意。

    薛淮抬头对上她的目光:“无妨,微臣今日留宿宫中。”

    留宿宫中?

    姜嫣不禁回想起与薛淮初遇时,正是因为留宿宫中才险些被害。她微微一蹙眉:“确定可以吗?”

    薛淮倒是神态坦然:“自然可以,有娘娘坐镇,难道还怕微臣活不过今夜吗?”

    二人相视一笑,姜嫣忽然觉得若是一辈子能与他这样相对而望,也很好。

    忽然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同时伴随着说话声与脚步声。姜嫣看向门口,刚想叫个人问问是怎么回事,就见邓采打帘而入,躬身道:“娘娘,昭宁长公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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