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是昭宁长公主,姜嫣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日宝华殿前孤清单薄的身影。原本以为过不了几日总能再遇公主,哪知昭宁长公主的性子实在是太冷僻,入宫这么久始终不得相见,再见竟是一直拖到了今日此时。

    步伐轻快地走出书房,又走出大殿,姜嫣一眼便看见了正站在台阶下的昭宁。

    此刻虽明月高悬,但明月被浓云遮掩,光线十分朦胧,教人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看到一个淡淡的影子。影子旁边有一左一右两名宫女手持灯笼,专替她引路照亮。

    姜嫣扶着春信走下台阶,冲着昭宁行了个礼:“嫔妾见过长公主殿下。”

    昭宁是皇帝的妹妹,而姜嫣不过是皇帝的一个妾,她理当对昭宁行礼。

    昭宁的声音淡淡的:“起来吧。”她目光掠过姜嫣,转而看向跟随在她身后的薛淮:“厂臣也在这里。”

    薛淮行礼:“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昭宁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犹豫该说些什么。就在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凝滞的时候,终于思索着开了口:“我听说皇兄又发了离魂症,因此想着来走一趟,他不要紧吧?”

    姜嫣答道:“太医说皇上并无大碍,此刻皇上还在昏睡着,公主若是不放心,不如进去瞧一眼。”

    “不必了,既然还在昏睡,便不打扰了。对了……”昭宁的目光被姜嫣吸引过去,她凝神端详着姜嫣的脸,尽管看不真切,但还是从轮廓上看出她就是那日找自己替薛淮解围的女子:“我瞧着你有些眼熟。”

    姜嫣十分恭敬的收敛回目光,看向昭宁裙边上露出的脚尖:“是,那日清晨是嫔妾在宝华寺外拦住了殿下。”

    “果然是你,你如今已经是靖妃了。”她的声音轻轻地,凉凉的,正如夜晚空气中的水雾:“厂臣,这是你的手笔吗?”

    薛淮没料到昭宁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才开口道:“上巳那日,皇上在宫外偶遇靖妃娘娘,如此将娘娘带回了宫。”

    “偶遇?”她明显不信:“罢了,这些都没什么要紧的。今日厂臣既然在这里,我正好有几句话想要交待,靖妃,你且去忙罢。”

    这是要支开自己?

    姜嫣心领神会:“是,嫔妾告退。”她从容不迫的转过身,转身时,目光下意识的扫向薛淮。

    这一眼是试探?还是警示?

    连姜嫣自己都说不清楚,但总之是刻意而为。她向来敏感,感知力不差,方才三言两句间,便察觉到气氛似有不对。难怪薛淮在那样的危机的时刻会想到求长公主帮忙,他们俩之间必然有着极深的渊源。

    春信向来是宫里的百事通,姜嫣回到殿内,回头招来春信,附耳问道:“长公主和厂臣是不是很早就认识?”

    春信眼珠溜溜的在眼眶子里一转,压低声音,很谨慎的开了口:“奴婢听说厂臣最早一直在长公主的身边当差,后来才被派了出去,进了东厂。”

    最早有多早?

    姜嫣顿时全明白了。薛淮还是孩子大点儿的时候就入了宫,一直跟在长公主身边伺候,可长公主的年龄看着比他还要小几岁,如此这般,两个人岂不是一起长大,若非中间挡着一层主奴关系,岂不是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何况薛淮又是这样风采翩翩、容貌俊秀的一个人,怎么能让人不动心。耳畔忽然回荡起宝珍的那句话:若不是皇上拦着,在宫里僻出了清宁殿专供她清修,恐怕她已然削了头发去做姑子了。

    姜嫣心头猛地一跳,难不成长公主当真对薛淮动了春心?这可怎么得了!他二人的身份是天与地的差别,长公主若不肯把心从薛淮身上收回来,岂不是要苦一辈子?

    那样好的一个女儿家,那样好的年华,难道就这样白白蹉跎掉?

    姜嫣只希望事情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只希望是旁的缘故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她在心里暗暗念叨,暗暗企盼,头一次希望自己的判断出了错。

    因而当一盏茶的时间过去,薛淮重新走入殿内,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的面色不由得就冷峻起来:“公主呢?”

    薛淮回答道:“已经回去了。”

    怀着心事收回目光,姜嫣转而又道:“本宫今夜打算陪在陛下身边,可又惦记着前几日未翻完的话本子,想回宫取一趟,稍后闲了看看。永宁宫离得不远,本宫想亲自去取,权当是走走,厂臣可愿陪本宫一起?”

    薛淮没有拒绝的理由。

    两人一前一后,错开半个身的距离,一同朝着永宁宫走去。太监宫女们跟在身后,薛淮亲自替姜嫣掌灯。

    外头不似殿内,天地广阔,说什么旁人都不大能听得清,除非离得很近。姜嫣稍稍侧过头,压低声音问薛淮:“你似乎与公主交情不浅。”

    薛淮早已预感到了姜嫣心里的怀疑。女儿家的心思最是细腻,这种事情编几句瞎话哄旁人可以,可是哄身在局中的姜嫣怕是不行。他在心里暗暗进行了一番措辞,轻声应道:“是,若非当年公主一力推举,微臣怕是走不到今天的位置上。”

    “如此说来,她也算是你的贵人了。”姜嫣说完,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也是救命恩人。”

    薛淮一点头:“是。”

    姜嫣用眼角的余光瞟他:“方才看她的神态和语气,我总觉得她待你与众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是我想多了,还是……”

    耳畔迟迟没有回应。

    薛淮不能否认,却也不想承认。他与昭宁长公主一同长大,回想自己人生最初的那十来年,长公主曾是他的天。长公主笑的时候他陪她一起笑;长公主哭的时候他替她擦泪;长公主半夜梦魇,是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着她重新入睡。

    他们一同度过了那么多的日日夜夜,若说毫无情分,那他要么是心硬成了石头,要么就是对姜嫣明明白白的欺骗。

    可是情分又分很多种,太监与公主,这两个身份永远不该一同出现在纸面,更不该出现在人前。因此当他察觉到昭宁对自己存着不该有的念想时,立刻选择了后退,退去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他是真的想为昭宁好。

    昭宁并不是个有福气能被先帝捧在掌心上的公主,因此在择选驸马上,他想让她的福气能够多一点,再多一点。

    这些话他从未对旁人提起过,想同姜嫣说说,却又一直找不到对的时机。

    姜嫣的心头有些泛酸,倒不是真的怀疑什么,而是一种鬼使神差的本能反应。她清楚薛淮的心意,哪怕他不解释,自己也不会真的怨怼什么。

    迎着晚风做了个深呼吸,清凉的空气充盈了整个肺腑,在姜嫣的胸前留下冰冰凉凉的一片:“我懂了,公主从前待你一定很好。”

    “公主待微臣的确恩重如山。”

    “我想她定是十分欣赏你,不甘你白白埋没在后宫,因此才推举你走到前朝。”

    “正是如此。”

    “那她其实心里该是有一点后悔的。”

    薛淮不解她话中之意,刚想发问,姜嫣主动接着道:“她将你推的这样高,却也推的这样远,连想见你一面,也得打着探望皇上的幌子。”

    薛淮心头一紧:“微臣对公主始终心怀感激,始终心存敬意,绝无杂念。”

    “本宫明白,厂臣这样的人,本宫欣赏,旁人欣赏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否则岂不是显得本宫眼光不佳?”

    “娘娘……”

    姜嫣听出薛淮心里着急,奈何许多言语都不方便直说出来。目光直视前方,她在黑夜的掩盖下偷偷勾动唇角,舒缓了语气:“厂臣不必挂怀,心意本宫都懂,本宫的意思是待厂臣好的人,本宫也替厂臣投桃报李,用心相待。”

    次日寅时,天光未亮,天空依旧是一片浓黑。

    高淳迷迷糊糊的清醒过来时,看见姜嫣正躺在一张临时挪来的窄榻上睡着,胸口上还盖着一本翻开的话本子,想必是看到一半看累了,不知不觉的进入了梦乡。暖黄色的烛光从她的身后映照过来,顺着她身躯蜿蜒的弧线描出了一道淡淡的金边。

    高淳怕黑,因而有点烛睡觉的习惯,从前他并未觉得这个习惯有丝毫特别之处,如今看来,若非如此,自己永远不会看到如此动人的画面。

    心底里生起一阵柔软的爱意,高淳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影再次与记忆中的重合。从前阿策也是这般陪着自己从夜晚到天明,他们曾共睡一张榻,共饮一杯酒,不分彼此,亲密无间。

    外人都只道他们亲如兄弟,可只有高淳自己心里明白,他当时是实实在在地爱上了沈策。

    那年盛夏,还是太子的高滨迎娶太子妃,他与沈策在酒宴上都多喝了几杯,趁着酒兴,两人糊里糊涂的钻进一艘小船,在夜幕的掩护下泛舟洗心池上。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看着沈策闭上眼睛,沉沉的在自己身边睡过去时,高淳忽然就有些意乱情迷。夜凉如水,繁星满天,一叶孤舟,心里的少年。那缠绵了多少个日夜的欲望在此刻无限滋生壮大,终于,他倾身吻上了沈策的唇。

    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一道惊雷正冲着他的眉心劈上来。他慌乱的撤回身体,连滚带爬的往后退。他吓死了,怕死了,一个皇子,一个有前途的皇子,如何能被人非议有断袖之癖。

    若他是个女子该多好,即便不是女子,出身寻常人家也行,自己毕竟是皇子,有能力将他藏起来,在旁人都不知道的地方与他长相厮守,或许也是一种办法。

    可他偏偏是靖国公,那个威风凛凛,策马扬鞭的少年将军。他教他如何藏得住啊。

    他在心底无数次悲叹,那么多的爱意,那么多的思念,这么多年始终无处安放。明明身边围着那么多的人,可是人越多,自己就越是觉得寂寞。

    哪怕有姜嫣在侧,她虽像沈策,却不是沈策。自己每多看她一眼,对沈策的思念便多一分。

    阿策,若不是天意捉弄,我们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眼睛里泛起泪光,身上莫名地发了寒,高淳的身体在幽暗的烛光下隐隐的颤抖,忽然“啪嗒”一声落入耳朵,高淳回过神,发现是姜嫣怀里的书掉在了地上。

    姜嫣此时也察觉到动静,很快清醒过来。抬手掐了掐眼角,她正要附身捡书,余光中意外瞥见坐在那里的一动不动的高淳。姜嫣心头一惊:“皇上,您醒了,是臣妾惊醒……”

    话没说完,高淳扑身抱住了姜嫣。寒凉的空气中,高淳的身体烫的好似个火炉。

    “皇上,您……”

    “别说话,抱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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