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色越来越暗,远方忽然劈下一道闪电,伴随着轰隆隆的一连串雷鸣声由远及近,是个即将要下雨的光景。

    姜嫣不知道自己已经跪了多久,两个膝盖处隐隐作痛,地砖上散发出的阵阵寒意直往她骨头缝里钻。她叹了一口气,忽然感觉脖颈上凉了一下,是雨水落在了她的皮肤上。下雨而已,也不算什么。她的手臂落回身侧,半晌,当雨从雨丝变为了一颗颗的雨滴时,邓采打帘走了出来。

    邓采走到姜嫣身侧:“娘娘,皇上让您回永宁宫,您不用再跪在这里了。”

    姜嫣目视前方,是个无动于衷的表现:“不必,本宫就在这里等着皇上赐罪。”

    邓采劝道:“您这是何苦呢?眼瞧着雨越下越大,您万一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姜嫣神色淡淡的回了一句:“无妨。”

    眼看姜嫣这是打定主意要守在这里,邓采犹豫了片刻,转身回到殿内。不多时,殿内传来高淳的怒斥:“怎么,难道她还要朕亲自去求她不成吗?”

    姜嫣心头一沉,下一秒便看见高淳在邓采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他身子虚弱得厉害,步态虚浮不稳:“姜嫣,你是在胁迫朕吗?”

    姜嫣今日穿了一件绛纱色的长衫,几乎与黑夜融为了一体,唯有一张白净的脸轮廓可辨:“臣妾不敢。”

    雨忽然倾盆般洒下来,姜嫣转瞬之间便浑身湿透。

    高淳是真的急了,他一把夺过邓采手里的伞,撑开伞快步走下台阶:“你究竟是要做什么?”他将伞笼在姜嫣的头顶上,低头怒视着她。

    或许是身上的寒意激发了内心中的那团火,姜嫣不知怎地就生起一股悍不畏死的勇气。与其钝刀子割肉,不如直接讨个痛快点儿的。她扬起下巴,直视着高淳的双眼:“皇上,臣妾跪在这里不是为了悔过,若再选一次,臣妾还要这么做!”

    高淳低吼:“姜嫣!你放肆!”

    “您原本该是一位明君,不该因刘勇那样的人背负骂名。他做了那样多的恶事,罗织了那样多的惨剧,不杀他天理难容!”姜嫣的喉咙里几乎快要喷出火。

    高淳咬着牙说道:“你懂什么?朕怎会不知他的所作所为,可是没有了他,那些朝臣们就会合起伙来攻击朕。朕当初刚登基时若不是刘勇一力护持,怕是早被他们从皇位上踹下去了。”

    “可是如今早已时过境迁,您的地位早已经稳了,已经无需像从前那般顾虑重重。若是再不杀他,朝臣们会寒心,天下人会怨怼,百年之后子孙后代骂的可不会是刘勇,而是皇上你啊。”

    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虚弱的缘故,高淳的脸色越发惨白,他定定地看着姜嫣,忽然笑了一下:“朕许你参议朝政,你倒是要来做朕的主了?”

    姜嫣目光坚定:“皇上的前朝有御史,后宫里有臣妾,难道皇上许臣妾议政仅仅是为了顺从自己的心意吗?若是如此,那臣妾从此封口,不再多言。”

    高淳推开身旁的邓采,上前一步朝着姜嫣逼近:“姜嫣!你如此忤逆,当真不怕朕杀了你吗?”

    姜嫣脸上毫无惧色:“皇上,不寤主之善,而祸难之至,亦以君之过也。臣妾不怕死,臣妾只怕皇上犯错而不知。”

    “你觉得朕错了?可你却不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有多难!”

    姜嫣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臣妾知道,所以臣妾要帮您铲除奸佞,还朝政一个清明。若是做对了,您便是千古名君,若是错了,臣妾甘当祸国妖妃,被人骂作奸佞也在所不惜!”

    冰凉的雨水随着风打湿了高淳的衣摆,他在寒凉的雨中望着姜嫣,身上是凉的,心却莫名地在发暖。已经多久没有人敢这样对自己高声说话了,自打登基以来,自己身边再也没有了真正亲近的人。九五之尊,云巅之上,果然寒意刺骨,无人陪伴。

    “阿策,他们都说当了皇帝就会变成孤家寡人,你说是不是真的?”他又回想起当初问沈策的那句话。

    那时的沈策望着远处的灯火浅笑:“我不知道,但是无论何时,阿策都是殿下的阿策,永远会守在殿下身边。”

    高淳猛地一吸鼻子,随手俯下身,朝着姜嫣伸出手:“起来,跟朕进去。”

    姜嫣愣愣的看着他。

    高淳皱起眉:“想什么呢?走啊。”

    姜嫣收回目光,她双腿麻的厉害,几乎连滚带爬的从一洼浅浅的水坑里站起来,随着高淳一起回到殿内。

    旁边有宫女拿来一床毯子,姜嫣接过毯子,回身刚想披在高淳的肩头,甫一眼却看见高淳的后背上渗出一大片血迹。她惊呼一声:“来人,快来人!”

    高淳受了阴寒的水气,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尤其在昏黄的烛火的映照下,甚至泛起了些许蜡感。

    太监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扶回了床上,又替他更了衣擦了身,重新将他塞回进了被子里。

    姜嫣披着毯子湿着头发坐在他的身边,像只刚被捡回来的流浪猫,只是一味地垂着头不言不语,仿佛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后背上刀扎似的痛感侵袭着高淳的神经,他侧躺在那里不动,目光斜斜地从眼角射出来:“你杀了朕的人,还骂了朕一顿,朕还没说什么,怎么你倒是像是受了欺负似的。”

    姜嫣低头面对着他:“臣妾有罪。”

    高淳一勾唇角,像是品出了兴味:“什么罪?”

    姜嫣很诚恳的一抿嘴,抿出唇上的一片嫣粉:“皇上替臣妾挡箭,臣妾不知感恩,还忤逆皇上,害皇上的伤势反复,是大罪。”

    “你知道就好,算你还有点儿良心。”

    “臣妾任凭您处罚。”

    高淳收回目光,仰头叹了口长气:“罢了吧,你都要为朕担负骂名了,朕哪里还能处罚你什么。”

    姜嫣试探着抬头看他:“您不怪臣妾算计您?”

    高淳沉吟着说道:“除掉刘勇也算是众望所归,更何况人已经死了,难道还能罚你去阎王殿里讨回来不成?至于算计……”他顿了顿:“朕的确是有些伤心的,但……朕可以原谅你。”

    姜嫣心头涌起一股酸涩,她承认,自己对高淳做不到完全的铁石心肠,到底是自小相伴的情分,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忘掉那些残酷的回忆,和他重修旧好,把过往的美好重新拼凑整齐。然而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从高淳身上飘过来,在令她眩晕的同时扫清了她这个荒唐的念头。她向来自诩冷酷理智,她可以对高淳掏心掏肺,也可以待他形同陌路。

    次日宫里传来圣旨,东厂提督薛淮升任司礼监掌印,兼其原职不变。并着锦衣卫查抄刘勇府邸,除了缴获白银三百万两之外,还搜出了与朝臣之间的往来信件,其中的一封坐实了孙廷光与他之间的勾连。次日宫人来报,荣贵妃孙绪音因恐母家获罪,心中忧惧,自缢于寝宫。其他相关之人也一应获罪,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一个也跑不了。

    一时间,朝堂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除了震撼于刘勇与其一党的下场之外,更对薛淮如今的身份感到骇然。

    自大燕开国以来,从未有哪个内官能够同时兼任司礼监掌印与东厂提督。司礼监掌印负责行政,等同于内相,其职权与内阁首辅相当;而东厂提督负责检察百官,两职兼任几乎是权倾天下。

    当时薛淮与姜嫣联手对付刘勇的时候,朝臣们虽然乐见其成,可是哪个没存着点儿看好戏的心思,就等着皇上龙颜大怒,下旨判两人重罪,哪知如今竟迎来了这样的结果。

    如今看来,今日的薛淮要比刘勇更难对付,尤其是他背后的姜嫣,短短几月竟哄得皇上对她言听计从,可见是位极有手段的人物。

    朝臣们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立场,而那些没有立场的人则开始寻找立场。

    几日后的清晨,早朝刚过,姜嫣在去乾清宫的途中遇见了一名年轻男子。那男子身着青碧色朝官服制,单薄清瘦的身影静立于长街上。

    长街上人来人往,各色人等都会在此经过,与朝臣撞见倒也不稀奇。

    然而就在姜嫣的步辇朝他渐行渐近的时候,那男子提前一步跪在长街正中央,在叩拜的同时高声喊道:“微臣王璞,拜见靖妃娘娘。”

    姜嫣轻轻一抬手,步辇随之停了下来。

    站在姜嫣身侧的春信朗声问道:“请问前头是哪位大人?何故拦路?”

    王璞的额头贴在地上,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微臣是翰林院编修,想向靖妃娘娘请安。”

    姜嫣侧头给了春信一个眼神,春信立刻走到王璞身边,将他唤到姜嫣的近前。

    姜嫣回头看向王璞,不动声色的将他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遍,末了才出声道:“你说你叫王璞?”

    王璞微微躬身:“是。”

    姜嫣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神色上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本宫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你莫不是曾经那位左都御史王行简之子?”

    王璞抬头看向姜嫣,平静的眼底掠过一丝浮光:“正是在下。”

    王行简当初因阻止刘勇替皇上皇上张罗选秀,被刘勇扣上里通卖国的罪名,不仅本人被斩首,其同为官身的儿子王璞也被随意安了个罪名罢了官,扣押进天牢。如今刘勇倒台,王行简的案子得到平反,王璞顺理成章地也被放了出来。

    只不过王璞虽被重新授予官职,却仅仅授了个翰林院编修这样的闲职。他还这样年轻,还有这样多的抱负没有施展,如何能甘心?

    与聪明人讲话不必讲得太透。姜嫣知道他的心思,想着他大约为了调任已经求过曾经的故友、同僚,奈何他父亲如今没了,他自己又无权无势,没有人愿意无偿地去帮他。

    思及至此,姜嫣不仅在心里暗暗感叹,当初自己刚入宫是那般的孤立无援,没想到如今摇身一变,竟也成了旁人攀附的对象。

    时过境迁呐。

    姜嫣的目光再次转向王璞,他到底是名门出身,忠良之后,既然愿意投靠在自己门下,就此收用也并无不可。

    “既然已经请过安了,你走吧。”姜嫣淡淡的说道。

    王璞微一皱眉:“娘娘。”

    姜嫣目视前方:“本宫明白你的心思,回去等信儿。”

    王璞倏的睁大眼,紧接着后退几步拜倒在地上:“微臣恭送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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