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嫣走下步辇,在殿外一众朝臣的注视下走进乾清宫大殿。那些朝臣们都等着向皇上奏报政务,奈何高淳今日自早朝后便头痛不止,请了太医过来也瞧不出个究竟。

    姜嫣轻手轻脚的来到高淳的床榻边,屈身行了个礼,抬头时看见高淳半靠在软垫上朝自己伸出手。双手交握在一起,她顺势坐在了高淳的身边:“皇上,可是近日太累了?”

    高淳半睁着双眼,神情始终是昏昏沉沉的,不是个清醒模样儿:“倒也不是,只是不知道怎么着,身上时不时地就不爽快。”

    姜嫣垂下目光:“那臣妾让外头的朝臣们都散了罢,等皇上好些了再来。”

    高淳闭上眼睛,脑袋朝后仰靠过去:“若是寻常事,他们在早朝就提了,不会留到现在等朕私谈。你去替朕处理罢。”

    姜嫣看了他一眼,迟疑着不说话。

    高淳掀开眼皮,露出一道细缝,疲惫的目光从眼角射出来:“怎么?”

    姜嫣小声说道:“皇上真的这般信任臣妾吗?”

    高淳一勾唇角:“你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到哪儿去了?你有治国之才,朕知道,你之前的策论朕都看过,你的所思所想,其实也是朕的所思所想。不必有顾虑,去就是了。”

    姜嫣深深地一闭眼,高淳待她越好,越是对她良心的鞭笞。祸国妖妃算什么恶名,哪里比得上她在心里赋予自己的阴险狡诈四字来的更深切刻毒。也罢,这辈子也只能如此,等死后去了阎王殿再好好做清算吧。

    又闲话了几句过后,姜嫣走出寝殿,转而进了书房。朝臣们如今多少都有些忌惮她的威势,见正位上坐着的是她,虽心有不服,却不敢当面造次。偶尔有硬要较劲的,姜嫣倒也不怕,只将对方的过往并不光彩的经历细数一番,一般说不了几句,对方当场便得下跪求饶。

    谁叫她记性太好,从薛淮那里要来的各种黑账她只瞧了一遍就印在了脑子里。

    午后,她独自坐在窗下,翻看着户部呈上来的官员任命,同时握笔在上面勾勾画画。期间有宫女进来添茶水,添过之后便离开,并不久留。片刻后,有太监进来传报,说司礼监掌印薛淮在外求见。

    如今已是掌印了。

    姜嫣唇角微不可查地勾动了一下,目光依旧在专注在手里的奏本上:“请进来吧。”

    很快,薛淮站在了姜嫣面前,依照惯例躬身行礼。姜嫣翘着唇角看他,就见他今日身着一袭绯袍,明艳的颜色衬得他整个人鲜亮挺拔,颇有几分鲜衣怒马式的勃勃英气。

    看得出来,他现在是真正地人生得意了。

    随手合上手里的奏折,姜嫣伸手递到他面前:“瞧一眼。”

    薛淮接过奏折,打开来仔细浏览了一番,半晌后抬起头看向姜嫣:“宁州知府赵松已经任满三年,按理应该升迁入京,为何否了?”

    姜嫣语气平和的回答道:“你可有看过上个月大理寺呈上来的刑册?赵松的次子打死良民、强纳他人妇为妾的事至今仍未有决断,三法司那边儿正审着呢,这么敏感的时候吏部不仅不严加审查,反倒提议他升迁,依我看不仅这赵松得贬,吏部一干人等也得细查一遍,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利益勾连,总之,这事儿我不允。”

    薛淮低头笑了一下:“成,我派人细查。”

    姜嫣接着道:“其余几个可升之人我都画出来了,旁的倒罢了,只是那个王璞……我想许他个要职。”

    薛淮想了想:“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有一缺,可把他补过去。”

    都察院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为三法司,再者他父亲从前也在都察院供职,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职位。

    姜嫣一点头:“可以,就这么安排。”

    薛淮定定的看着姜嫣,犹豫片刻还是发问道:“娘娘为何特别看重他?”

    姜嫣端起茶杯,在茶水触碰到嘴唇的前一刻轻轻开了口:“他是本宫的人。”

    薛淮怔了一下,忽然双手伏在桌面,倾身上前凑近姜嫣耳边:“娘娘有微臣还不够吗?”他的声音犹如丝丝缕缕的细雾攀缠在姜嫣耳边。

    姜嫣险些被茶水呛到,轻轻咳了几声,侧脸冲着薛淮一抬眉毛:“如今内相权势滔天,本宫哪里敢随意支使,总得寻几个使唤起来方便的人呐。”

    薛淮微一皱眉:“娘娘如今怎的与微臣这般见外?”

    姜嫣放下茶杯笑了一下:“岂会呢?”

    薛淮直起身子,看向一旁叹了口气:“今日微臣原本给娘娘准备了一份大礼,想讨娘娘欢喜,没想到啊……娘娘如此疏远微臣,实在令微臣伤心。”他皱着眉头砸吧了一下嘴。

    姜嫣笑着刮了他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别太放肆,外面有人守着呢。”说着,又从桌案上拿了本奏折打算翻开。

    薛淮回过头:“别看了,随我去个地方,我真的有份大礼要给你。”

    姜嫣心里好奇,但并未多问,只跟着薛淮离开了乾清宫,一路来到了洗心池。

    如今已是初夏,水岸边的荷叶已然快要连成片,远远望去一片翠色,煞是清新。

    姜嫣在薛淮的引带下上了一艘画舫,画舫不大,除了外面一圈够站七八个宫女太监以外,内室里只容得下三五人,平日里多是供后妃们游船赏玩之用。

    姜嫣掀开纱帘走进内室,看着画舫缓缓离岸。

    薛淮走到她身侧,两人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的坐了下来。桌子上摆着一只果盘与一套茶盏。茶盏是空的,没来得及准备茶水,但果盘里倒是装满了洗干净的蜜桃。

    蜜桃每个都硕大滚圆,尾巴尖儿上透着鲜嫩的粉色,十分诱人。姜嫣忍不住抓了一只在手里,并不吃,只是放在鼻尖上闻了一下,嗅出满肺的甜香:“你不会是单纯想和我一起泛舟吧?”她回头看向薛淮。

    薛淮目光温柔:“待会儿就知道了。”

    姜嫣没再多言,她看着手里的桃子静了一会儿,张开嘴刚要咬,却被薛淮出声拦住。

    “等等。”薛淮从袖口里掏出一柄小刀,又拿过姜嫣手里的桃子,拔开刀鞘开始替她削起了桃子皮。

    姜嫣见他削得认真,忍不住笑着说道:“我没那么讲究,咬着吃就行。”

    薛淮手上的动作未停:“有我在,哪能让你直接咬着吃。”

    姜嫣单手托腮,目光逐渐从打量变成了欣赏,舍不得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真贤惠。”

    薛淮抬眼瞟了她一下,唇边泛出笑意。这些都是伺候人的功夫,对于他而言并不算是什么光彩的印记,但在姜嫣面前他从来不想那么多,只是单纯的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锋利的刀刃轻轻切下一小块桃子,他用刀尖扎着桃子肉递给姜嫣。姜嫣用手捏着塞进嘴里,嘴里囫囵着说道:“好甜。”

    汁水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姜嫣一边咀嚼,一边笑着与他打趣道:“如今你升了掌印,你府上的门槛怕是快要被人踏破了吧,多少人得赶着向你献殷勤。”

    薛淮继续低头切桃子:“皇上升了我,却没抬你的位分,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姜嫣自嘲式的咧嘴一笑:“快别提了,皇上那日没杀了我已经算我运气好,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敢那样对皇上说话。”

    薛淮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忽然想起那日在狩猎场遇袭时,姜嫣躺在地上悲恸大哭的场面。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当时主动抱住了高淳。她当时在想什么?高淳同她说了什么?

    多希望替她挡下那箭的人是自己。

    高淳待她是不加掩饰的偏爱,是毫无底线的容忍,年深日久,耳鬓厮磨,再加上她万一有了孩子,会不会被孩子拖住脚步?会不会内疚自责?复仇的心会不会有所松动?若她知道当年的惨案并非出自高淳本意时,会不会对他旧情复燃,从此甘愿常伴在他身侧?

    刘勇死的那日,是薛淮亲自动的手。当时他惦记着姜嫣,于是随口问了有关当年玄策惨案的事情。刘勇也是个人精似的人物,他当时就察觉到了薛淮的顾虑,索性就将事情尽数讲了出来,因为他知道那个答案绝不是薛淮想听到的。

    当年之事的确另有隐情。薛淮知道自己应该告诉姜嫣,可他实在没有做好失去姜嫣的准备。若是说了,她大约再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不会再主动握住自己的手,更不会吻上自己的唇。

    心口一阵抽痛,痛得他险些要拿不稳刀,好在前方不远处就是目的地——碧波台。薛淮在船靠岸之前将最后一点带着果肉的桃核塞进嘴里。姜嫣说桃子甜,他没感觉到,反而觉得苦得舌根发麻。

    碧波台位于洗心池的偏西北方的位置,最早是用于听戏的一处地方,奈何位置太远,往来都需游船接送,因而便废弃了,如今只作闲时观景的所在。

    如今的碧波台鲜有人来,一片孤清寥落。姜嫣扶着薛淮榻上石阶,刚走了没几步,忽然看见前方的亭子里站着一个人。那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姜嫣刚要动脑子回想,却见对方已然悠悠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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