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嫣脚步一顿,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愕然地发现对方竟是沈篁。她克制住想要飞奔过去的冲动,回头看向身侧的薛淮:“你胆子也太大了,他这张脸在宫里可不是生面孔。”

    薛淮抿唇一笑:“我知道,所以我才选在这个地方。别担心,这一路的人我都已经打点好了,不会有问题。”

    薛淮办事她从没有不放心的,不动声色的呼出一口长气,她径直朝着沈篁走过去。

    沈篁身姿笔挺,站在那里好似悬崖上的青松,他今日身着武将官服,绯色的官服上嵌着豹子补,这是四品武官服制。哪怕是不言不动,也透出几分威严的气质。

    姜嫣带着疑惑走到沈篁面前,满怀欣喜的打量着他:“许久不见,兄长近来可好?”

    沈篁微微抬起双臂,将整个身子呈现在姜嫣面前,微笑着说道:“你瞧呢?”

    姜嫣笑着一点头:“瞧着是不错,不过你这身装扮……”

    沈篁连忙端正了姿态,躬身冲姜嫣行了个礼:“微臣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佥事——沈确,见过靖妃娘娘。”

    “沈确?”姜嫣一抬眉毛。

    沈篁直起身子:“上次见面匆忙,有关我的事情来不及与你说清楚。你可还记得当年玄策军中曾有一位叫程韫之的人吗?”

    姜嫣顺势回忆片刻:“好像曾是伯父身边的一位副将。”

    沈篁一点头:“正是,他当年因为腿疾不得已离开军中养伤,痊愈后被派做他职,如今他是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使。我父亲当年救过他的命,他感念当初的恩情,不忍玄策军背负莫须有的罪名,这几年一直帮我隐藏身份,替我伪了假名改叫沈确,同时配合我谋划翻案。”

    姜嫣轻轻“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的说道:“程大人的确是忠义之人,只是京中几个要职上的官员我都有印象,我记得指挥使应该叫程洵才是。”说着,侧头看向身侧的薛淮:“我没记错吧?”

    薛淮双臂环抱在胸前:“没错,是叫程洵,我两日前刚见过他。”

    沈篁解释道:“当年玄策军旧部遭遇清算的时候,他为了避祸,在户籍上改了名字。”

    姜嫣心中了然:“原来如此。京卫指挥使司负责拱卫京师,这可是个极显眼的衙门,你在这样的衙门里不危险吗?”

    沈篁抬手在身前一比,一边引着姜嫣走向凉亭,一边柔声开了口:“倒也还好,太过出风头的事情我通常是不出面的。”

    姜嫣溜着眼角瞥他:“你不出风头,倒是敢进宫来见我,我刚才看见你差点没给吓死。”

    沈篁倒是浑不在意,他笑着缓步往前走:“有掌印大人罩着,我不怕。”

    姜嫣一听这话当即瞪了他一眼:“还是小心些吧,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少给他惹些麻烦。”

    怎么就这般护着薛淮?为了护他连自己这个哥哥也可以不见?

    沈篁诧异地一拧眉毛,回头瞟了薛淮一眼。薛淮虽然绷着脸,但唇角的笑意几乎快要压制不住,显然是心中得意。摇着头叹了口气,他轻声说道:“罢了罢了,也就这么一回,我今天入宫并非只和你叙旧,更是有要紧的事与你说。”他在凉亭前的阴影中下停住脚步,从袖口里取出一本奏章。

    姜嫣接过来瞧了一眼,发现里面写个十来个人名:“这是什么?”

    沈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而问道:“你如今已经开始替皇上出面摄政,可有想过之后的打算?”

    姜嫣垂下手臂,目光看向阳光下的淋漓碧波:“当年的事牵累了太多人,许多人无辜蒙冤,我会慢慢替他们平反,尽快把他们调回京中。”

    沈篁背过手,深以为然的一点头:“若要彻底洗清玄策军与我们沈家的污名,光靠我们几人远远不够,还得有更多人的支持,尤其是……尤其是废太子的老师。”

    姜嫣抬头看向沈篁。她知道沈篁所说之人是当年那位赫赫有名的章毓,章太傅。此人在朝中深耕多年,门生遍布整个朝堂,加之他当年连中三元,文采一流,惊才绝艳,被天下读书人视为楷模。无论是威望还是权势,至今仍无人能出其右。

    他从前辅政太子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未来权势滔天的宰辅,玄策惨案发生后,他却成了除沈家之外最大的受害者。高淳原本打算将他赐死,但碍于他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威望,改判他流放岭南,终生不得回京。

    他当时已年过五十,年迈时深陷这样的处境,当中苦痛不必多提。

    姜嫣轻轻一点头:“我明白,只是他的身份敏感,得慢慢来。”

    沈篁垂眼看向姜嫣耳垂上的掐丝花鸟耳坠,华贵不假,在阳光下却无比刺目,并不配她洒脱不羁的气质:“另外名册上的名字都是与玄策军有关的旧臣,你平时多留意一下他们。”

    “我知道,你放心吧。”

    “有你在,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如今你在朝堂上尽力周全,我在朝堂外暗中布局,我们两个同心协力,那些枉死的玄策英魂、还有我沈氏一族一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我相信那天不会太远。”

    姜嫣侧头看向天边,唇边泛起一抹笑意:“哥,你有想过当那一天到来时会是什么样子吗?”

    沈篁定定地凝视着她,心头蓦然涌起千言万语想与她说。侧眼扫向薛淮,他轻声开了口:“薛大人,我与小妹私聊两句。”

    薛淮怔了一下,他不想走,他此刻无比期待姜嫣能说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奈何人家兄妹二人聊天,自己硬是赖着不走也实在不合适。

    看着薛淮悻悻的走向一旁,沈篁来到姜嫣面前,对上姜嫣的目光:“小妹,此事若是能成,高淳会威望尽失,再做皇帝怕是不能够了,你到时打算怎么办?”

    姜嫣低下头,神色凝重的默了片刻:“我不知道,我无处可去。就算我靖国公府的门楣能重新立起来,我也再不可能做回那个小公爷沈策。咱们沈家……”她抬起头,目光里多了一抹悲凉:“只能靠你一力担着了。”

    沈篁心里酸的难受,他看着姜嫣的样子,眼前忽然就浮现起儿时与她称兄道弟,日日厮混在一起的画面。缓缓抬起手,他忍不住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有哥哥在,还怕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不成?我只是怕你到时会心软,会选择留在高淳身边。”

    姜嫣眉心一蹙:“不会的。”

    “这么坚定?那你会选择谁?他吗?”他冲着薛淮一偏脑袋。

    姜嫣深吸了一口气,刚想开口却听沈篁接着又道:“他是个太监,这辈子注定要被困在这个紫禁城里,离开这里他什么都不是。小妹,你可千万别把路走死了。”

    姜嫣明白沈篁的意思,他什么都看出来了,他这是想让自己收心。可是真心哪里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呢?若真的这般容易控制,又哪里有珍贵可言?

    姜嫣侧过身避开他的灼灼目光,不想和他探讨这个问题,只胡乱敷衍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长兄如父,我不管你谁管你。”

    姜嫣白了他一眼:“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有责任心呢?还想给我当爹,劝你趁早打消这个想法。”

    沈篁一派理直气壮的模样:“以前你是我弟弟,只要不太胡来我才不管你,现在不一样,你个姑娘家没人管怎么行。”

    姜嫣不理他。

    沈篁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结:“你逃避也没有用,这件事你早晚要面对,总之我得提醒你一句,收收心,否则……”话没说完,余光里忽然看见一艘游船从远处飘过来。

    有人来了?

    姜嫣也很快发现了游船的存在,两人一起朝着薛淮走过去。姜嫣先一步发问:“怎么回事?谁来了?”

    薛淮斜倚在石栏上,手里拿着一片不知何时揪来的荷叶,百无聊赖的撕着叶子玩儿。目光遥遥的看向远处的船,他神态自若的一扬下巴:“你看。”

    姜嫣放眼望去,就见那远处的船头站着一人,及至行近了再瞧,她意外发觉对方是叶瑰意。

    叶瑰意身着鹅黄色长衫,衣摆随风飞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阳光从她头顶上挥洒下来,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光。她脸上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长久的注视着沈篁,仿佛是刚从画纸上走出的神女。

    而沈篁也不惧与她对视,他眼睁睁地看着叶瑰意离自己越来越近,然后从面前经过,不做停留,如一阵烟雾般消失在视野,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们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却仿佛把什么都说尽了,也做尽了。

    这里不是适合久留的地方,话说完便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姜嫣与薛淮坐回到船上,沈篁则踏上另一条船,两艘船驶向不同的方向。

    姜嫣坐在船头,俯身将一只手掌没入湖水中。

    薛淮见她这样有兴致,起身凑到她身边,闲闲的说道:“这个季节来游船最好,过阵子日头太晒,即便有风也是热烘烘的。”

    姜嫣收回手,目光落在薛淮身上,忽然手指轻弹,她故意玩闹着将水洒向薛淮。

    薛淮抬手去挡:“别闹。”

    姜嫣笑着看他:“宁嫔是你安排的?”

    薛淮将手臂落回身侧:“也不算,我只是提前告诉她沈篁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来不来都随她。只是我没想到她虽然来了,却仅仅只是看了一眼,一个字都没留给沈篁。”

    姜嫣垂眉敛目的一点头:“她就是这个性子,不意外。其实看一眼,知道沈篁安好,也就够了。”说着,胡乱在裙摆上擦干手,起身坐在薛淮的身侧。冰凉的手掌托在腮上,她看向薛淮的目光里透着些许若有所思的神情。

    薛淮忍不住问道:“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收回目光直起身子,静默片刻后又重新看向他:“若是有一日,我……”她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

    薛淮有些着急了,语气轻柔的催促道:“你怎么了?”

    姜嫣抿着嘴只是一味的在笑,笑的发了怯,最后实在扛不住薛淮的灼灼目光,她看着自己翘起的脚尖,臊眉耷眼儿的叹出一口气:“罢了,是我自己瞎想。我想着若我有朝一日有的选,我想离开皇宫,也想你能跟我一起走。但我知道这太自私了些,你的身份……在外头怕是不容易。所以你别当真,听听便算了,我会再想别的辙,总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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