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淮倏的一怔,眼底泛出难以察觉的光。她竟真的在考虑我们的以后。

    或许从对姜嫣倾心的那一刻起,权势对于自己已经没有了意义,哪怕如今位高权重,权势滔天,自己也并未觉得有多畅快,唯一的好处只是可以更好地护她周全。

    他记得自己曾说过所求不多,只要能长长久久地看着她,哪怕站的远一点。

    可是人是会变的,薛淮定定地凝视着姜嫣的眼睛,心里忽然就起了贪念——有关玄策军惨案的隐情就当作不知道罢,就当做自己从未听过那番话。这个人,这颗心,他想牢牢地握在手里。哪怕手段并不光彩,哪怕姜嫣将来会恨自己。

    都是生来为人,都有七情六欲,好不容易盼到的光就在眼前,怎能心甘情愿地堕回黑暗里。黑暗里的滋味太苦了,自己熬了那么多年,拼尽力气走到现在,哪里还有回头的勇气。

    气息颤颤悠悠的呼出肺腑,薛淮想起曾有人含着满嘴鲜血骂自己卑鄙无耻,自己当时激愤不已,亲手用弓弦勒死了那人,然而此刻回想起来,他忽然觉得那人说的很对,自己不仅卑鄙无耻,还胆小懦弱,连正面和高淳一较高下的勇气也没有。

    可是这又哪里能怪他呢?

    高淳是皇帝,是姜嫣的青梅竹马,而自己……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他在心底暗暗苦笑,苦涩漫到了眼里,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在疼痛中张开嘴,听到了自己轻而哑的声音:“没关系,只要你肯带我走,哪里我都跟你去。”

    姜嫣目光幽幽的:“离了皇宫,你会处境艰难。”

    “我知道。”

    他在紫禁城里是权势滔天、人人惧怕的权宦,出去了只能是半男不女的阉人,不阴不阳的怪物,人人鄙夷、人人厌弃,任凭谁都可以来踩一脚。他知道,这些他都知道,可是相比能与姜嫣厮守终生,他觉得这些都没什么,都可以忍受。

    伏在膝盖上的双手攥握成拳,薛淮努力压制住心口的激荡:“但是真的没关系,我不怕他们怎么看待我,我只怕你会因我受委屈。”

    姜嫣唇边含了笑:“我不委屈,我们到时候可以选一处人少的地方,就我们两个,只是天长日久的,保不齐你会腻烦。”

    薛淮一摇头:“不会,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是消磨光阴也很好。我们可以春观万物复苏,夏看百花齐放,秋盼落日斜阳,冬天……外面下雪的时候,我给你在屋里支个炉子,我们围炉煮茶吃。”

    姜嫣被薛淮的话牵动得想入非非,粉白的脸上漾出一抹淡淡的粉红,是个女儿家娇羞的模样。

    薛淮看着她这副模样,恨不能立刻带她出宫,将方才所言变为现实。若真的变成了现实,他心头一颤,不敢想象那会有多美好。思绪在幻梦与现实中跌宕起伏,他几乎快到沉浸其中溺死过去,忽然手背上一热,是姜嫣握住了他的手。

    姜嫣今日穿着一件碧青色的对襟长衫,宽大的袖口挡住了她手上的动作,在薄薄的一层丝缎下,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薛淮的手心,像只灵活的小鸟,一动一动,动的他心里心猿意马,意乱情迷。

    他能感觉到姜嫣是真的爱自己。不是敷衍,不是作戏,眼睛不会骗人,此时此刻,姜嫣的整颗心完全属于自己。

    这样很好,不要变,千万不要变。

    船很快靠了岸,薛淮亦步亦趋的走在姜嫣的斜后方,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的又斜又长。两人步伐从容的走在金色的长街上,一高一矮,正好差一头,若不是知晓他们的身份,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们很般配。

    脚下的路很短,心里的路却很长。

    姜嫣踏进永宁宫的宫门,走了没几步,迎面看见宝珍笑意盈盈地朝着自己疾走过来。她见后面还跟着薛淮,于是行过礼才道:“娘娘,您瞧是谁来了?”说完,让到一旁。

    姜嫣抬头看过去,就见不远处的香樟树下站着一个人影,仔细一瞧,辨认出是孟云祥。数月未见,她身形清瘦了不少,神态也是怯怯的,原本粉粉嫩嫩的脸上多了几分暮气沉沉的憔悴感,姜嫣一眼便知她这是受了不少罪。

    迈开脚步快速迎过去,她在孟云祥即将跪下去的前一刻抱住了她:“太好了,终于又见到你了。”

    “姐姐……喔不,娘娘。”孟云祥眉头蹙了蹙,嘴唇一瘪刚想要流泪时,目光却无意间扫到了不远处的薛淮。双眼倏的睁大,她眼里浸满了恐惧。

    姜嫣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回头端详着她的脸,轻声开了口:“你能回来全靠薛掌印的帮忙。”

    孟云祥迟疑了一下,接着跪地行了个大礼:“奴婢多谢掌印大恩。”

    薛淮神色淡淡的:“起来吧,往后好好伺候娘娘。”

    姜嫣连忙将孟云祥从地上扶起来。薛淮缓步走到姜嫣面前,轻声说道:“司礼监里还有事,微臣这便先走了。”

    姜嫣轻轻一点头:“也好,云祥的事多谢你。这会儿天色暗了,走夜路当心些,若要去别的地方,记得多叫几个人跟着你。”

    薛淮笑着一点头,背影很快消失在宫墙后。

    姜嫣回头看向孟云祥,孟云祥今日刚刚进京,旅途劳顿,显得灰头土脸的。她回头唤来宝珍,嘱咐道:“去带云祥好好梳洗一下。”

    孟云祥不知是累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相比从前话明显少了许多,只是随波逐流式的依照吩咐做事。

    姜嫣坐在美人榻上一边看书,一边等待孟云祥。及至小半本书翻阅完毕,门被轻轻推开,孟云祥携着一股淡淡的馨香走了进来,干净体面地站在了姜嫣面前。

    姜嫣合上书,连忙招呼孟云祥坐下,孟云祥却是坚持毕恭毕敬的行了叩拜礼,及至礼毕,才安安稳稳地坐下来。

    她变了,姜嫣心里暗暗叹道。随手将书放在手边的小几上,她微微附身朝孟云祥凑过去:“你在旧宫定是受苦了,往后你就安心跟在我身边。”

    孟云祥轻轻一点头:“是,奴婢都听娘娘的。”

    姜嫣看着她:“往后私底下没人的时候,还是叫我姐姐吧。”

    孟云祥迟疑了片刻,低头说道:“那样太不恭敬,还是称呼娘娘得好。”

    姜嫣忽然觉得心头有些闷,她做了个深呼吸:“云祥,旧宫里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

    “真的没有?”

    孟云祥蹙起眉心:“真的没有。”

    孟云祥不想说,姜嫣便也不打算再强问下去:“也罢,反正如今你已经回来了,往后就跟在我身边。等过几年我会向皇上求个恩旨,把你放出宫去,让你好好许配个人家。”

    孟云祥的脸上并没有出现姜嫣预想中的喜色,始终透着惶恐不安,让姜嫣既好奇又担心。

    孟云祥轻声应道:“多谢娘娘。”

    姜嫣见孟云祥并不想与自己长谈,反正往后的日子还长,倒也并不急于这一时。缓缓站起身,孟云祥见状也随之站了起来。姜嫣顺势搂住孟云祥的肩膀,轻声在她耳边抚慰道:“好好歇息几日,这几日什么也别做,我会吩咐宝珍她们。”

    孟云祥仿佛是受宠若惊了:“我没事的,我可以伺候娘娘。”

    姜嫣坚持道:“不必,你听我的安排便是。”

    往后的几日倒也平静安稳,朝堂上琐事繁多,随着姜嫣参与朝政的时间越久,对朝政的掌控力也就越深。到底是出身簪缨世家,又在军营里混迹多年,她有着极强的政治敏感度。该回避时回避,该插手的时候丝毫不退缩。

    高淳对她并无防备,其中的缘故除了偏宠以外,更是因为姜嫣想做的恰好他想做的,只是有些事情做起来费力不讨好,既然有人愿意替他承担这份辛苦,他并不想拒绝。反正在他眼里姜嫣毫无家世背景,这样的人用着放心。

    日子很快到了七夕,每年的七夕宫中会在紫云台设宴。紫云台位于洗心池畔,最初是为了观景所设,因而其布局为四方的高台,抬头便能看见广阔的天空。

    皇帝高淳与皇后郭蘅坐在正位上,姜嫣与怡妃分坐两侧的座首,其余妃嫔则依照次序顺延下去。除此之外,昭宁长公主也难得露了面,位置被安排在了皇后身侧。

    桌上的菜色都是依照规矩由光禄寺置办的,另摆放着许多瓜果梨桃。七月七虽是个大日子,却是以游乐为主,众嫔妃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并不拘束。

    姜嫣与叶瑰意凑在一起,她端起酒杯,仰头看天,就见夜空中繁星满天,其中两颗最亮的是牛郎与织女。两颗星隔着银河相望,姜嫣看着,心里莫名就惦念起了薛淮。酒是温过的,她倏地仰头将酒吞下肚,胃里顿时漾出暖意。

    “靖妃怎的一个人喝闷酒,莫非是有心事?”对面的怡妃笑着看向姜嫣。

    姜嫣直起身子,提起酒壶将酒杯填满,双手端捧酒杯在身前,笑吟吟地朗声道:“哪里是闷酒呢?只是闻着这酒香的很,忍不住就想尝一口,来,怡妃姐姐,妹妹敬你一杯。”

    怡妃倒也不扭捏,端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时兰嫔出声道:“这酒是香,嫔妾在这里都闻到了,若非有身子,定得与各位姐姐一同品一杯。”兰嫔如今已怀胎八月,眼看着就快生了,体态十分笨重,人也胖了不少。

    姜嫣笑着看向兰嫔:“兰嫔姐姐千万忍忍,再有两个月孩子就出来了,等那时候想吃什么喝什么都使得,哪怕是宫里没有的,姐姐也尽可以问皇上要去,哪怕千里迢迢,皇上也定会替姐姐寻过来,是不是,皇上?”说着,转头看向正位上的高淳。

    高淳夹菜的手顿在半空中,他抬起头看向姜嫣,然后又仿佛心虚似得低下头,轻声应了一个:“对。”

    姜嫣莞尔一笑:“你们听听,但凡与孩子相关的,皇上没有不允的,真是教妹妹好生羡慕呐。”

    皇后温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靖妃妹妹平日里最受皇上宠爱,孩子迟早会有,也不急于一时。”

    姜嫣抿嘴笑了笑,再次端起酒杯:“那嫔妾就借皇后娘娘吉言了。”说完,又是一口酒下肚。她动作娴熟的提起酒壶,刚要倒酒,却见叶瑰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杯口。

    姜嫣回过头。

    叶瑰意摇着团扇凑近她耳侧:“怎的喝这么急?莫非真的有心事?”

    姜嫣握着叶瑰意的手掌,轻轻将她的手拨了开:“没有,今天气氛好,心里高兴,姐姐且容我放纵一回罢。”说完,在斟酒的同时,余光无意间扫到角落里的昭宁。

    今日的昭宁穿着一袭杏红色圆领短衫,下配精白色白蝶绣花马面裙,脸上施了一层薄薄的妆粉,显得格外娇俏动人。然而她仿佛是暗怀心事,只一味的动筷子夹菜吃菜,并没有要与人闲聊的意思。

    姜嫣看着她,不禁就回想起那夜她来乾清宫,找薛淮私谈时的情景。

    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嫉妒,又或是同病相怜,姜嫣端着酒杯站起身,面对着不远处的昭宁朗声开了口:“长公主鲜少露面,今日有幸与长公主同庆七夕,必得敬公主一杯。愿公主尽早觅得良人,成就一段佳话。”

    “是是。”高淳听到这话放下筷子,也顺势朝昭宁看过去:“如今在座的只有皇妹待字闺中,为兄只盼着你能早日成婚,与驸马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

    昭宁面无表情的端起酒杯,不辨情绪,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漠然:“多谢皇兄和靖妃,只是我相信缘分,缘分未到,还请皇兄不要将我随意指婚了出去。”

    这话说得高淳喉头一梗,他扯了扯唇角,没说什么,只轻轻一摆手示意她坐下。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好在高淳身边的太监邓采是个有眼力劲儿的,适时的招来舞女们献舞。

    舞女们各个容貌姣好,体态轻盈,随着奏乐声摆动腰肢与手臂。夜风吹拂起她们的衣摆,远远望去真的好似天女下凡一般。

    体轻能为掌上舞,颇具昔年赵飞燕之意蕴。

    叶瑰意眼睛看着歌舞,心思却落在姜嫣身上,她凑到姜嫣身边,以扇掩唇,小声问道:“你仿佛与长公主有些交情?”

    姜嫣也拿起手边的一把葫芦形团扇,扇面上是叶瑰意亲手为她画的一株红色山茶:“谈不上交情,你可知薛淮最早是从她宫里出来的,当初我曾为了薛淮去求过她。”

    两人四目相对,叶瑰意怔愣片刻,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唇角随之绽开一抹玩味的笑意:“原来如此。”

    姜嫣收回目光,自斟自饮,及至大半壶酒下肚,才终于有了要罢饮的意思。轻轻用手肘碰了碰叶瑰意的胳膊,她笑着问道:“姐姐可愿与我一起去湖上放水灯?”

    叶瑰意轻轻一点头:“好。”

    两人一同站起身。

    姜嫣侧身冲皇帝与皇后微微一躬身:“皇上,皇后娘娘,臣妾想与宁嫔去放水灯。”

    皇后笑微微的一点头:“去吧,今日虽是七夕,但说到底是家宴,大家都不必拘着,想做什么便去。”说完,转身看向身侧的高淳:“皇上,臣妾想同您也一起放一盏水灯。”

    高淳的目光落在酒杯上,只用眼角瞥了皇后一眼:“罢了吧,朕没那个兴致,你自己去罢。”

    皇后悻悻的回过头。与此同时,姜嫣不动声色的与叶瑰意对视一眼,两人默默地往湖边走去。

    及至下了高台,走了有一段距离,姜嫣小声问叶瑰意:“皇上待皇后总这般冷淡吗?”

    叶瑰意挽着姜嫣的胳膊:“一贯如此,不过皇后似乎也不是很在意。”

    姜嫣手里轻轻摇着扇子:“我看皇上待其他嫔妃都不算太差,怎的偏偏只有皇后受尽冷待,怕是有什么心结吧?”

    叶瑰意抬起下巴,看向远方的湖面:“或许吧。”

章节目录

与宦为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佳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佳熠并收藏与宦为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