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上已经有了零星几盏水灯,是宫女们刚放的。今日欢庆七夕的不光是皇帝与后妃,宫女太监也同样有份儿。

    脚步轻快地走上前,姜嫣从一名小宫女的手中接过一盏灯,亲手点燃后,她走去水边跪了下来,在水灯入水后,她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在胸前,心底默念道:愿我一切得偿所愿,愿郎君薛淮一切安好。

    双眼缓缓睁开,她静静地看着水灯缓缓飘向远方,心里忽然有些落寞。今天是七夕,该与心念之人在一起,可惜薛淮不在。此刻他在做什么?身边都跟着些什么人?

    脑海里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直到叶瑰意在身后唤她:“妹妹,还没许好愿吗?”

    姜嫣连忙站起身,笑着走到叶瑰意身边:“姐姐刚才许了什么愿?”

    叶瑰意笑着看向水面上的灯:“倒也没什么,无非是希望权儿平安喜乐,顺顺畅畅一辈子。你呢?”她向姜嫣抛出了个眼风:“皇上这般宠你,怎得一直不见你的动静?莫不是……”她笑容倏地敛去,很谨慎的压低了声音:“你在避孕?”

    姜嫣挽着叶瑰意的胳膊,两人开始沿着水岸边散起了步。她小声说道:“我早不成了,景和已经替我把过了脉,我这辈子已经没有子孙福气了。”

    叶瑰意蓦地停住脚步,回过头惊诧的问道:“怎会如此?”

    姜嫣唇边泛着淡淡的笑意,似苦涩,似惆怅:“从前在边关卧冰饮雪那么些年,身子坏了也是情理中的事,我早有预料。”

    叶瑰意沉沉的叹了口气:“竟是这样,实在是可惜了。”

    “无妨,我原本也不想怀孩子。将来有朝一日,若是可以,我甚至不想留在皇宫。”

    “那也罢了,你既然有此打算,倒也好,成全了的自由,不像我,这辈子好坏都只能被困在这里。”

    两人继续朝前走,忽然后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姜嫣循声回过头,借着远处的灯火,就见来人是昭宁长公主。

    姜嫣与叶瑰意同时向昭宁行了个礼。

    昭宁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靖妃娘娘,我能同你讲几句话吗?”

    叶瑰意心领神会的看了姜嫣一眼,后又对昭宁说道:“嫔妾先回席上去了。”说着一福身,径自走了开。

    身边忽然没有了人,姜嫣面对昭宁长公主,不知怎的莫名有些心虚。思索着张开嘴,她轻声问道:“长公主找嫔妾是有何事?”

    周围并无旁人,昭宁站在原地静默片刻,半晌才迟迟开了口:“那日我与薛淮闲话,他话里话外都像是在说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子,是你吗?”

    姜嫣心头一惊,本能的想要否认:“殿下,嫔妾是皇上的靖妃,您这般问,是想污嫔妾的清白,还是想要薛掌印的命?”

    昭宁的脸笼在阴影里,模模糊糊的教人辨不清表情:“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她一时语塞。

    姜嫣将扇子扣在胸前,低头沉思了片刻:“殿下,嫔妾说句不该说的,有些事若是真不成,不如就放下吧。若是硬是提着不放,不仅苦了自个儿,对方心里也过意不去。”

    昭宁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靖妃,你心里可曾有过惦记的人吗?从小到大,你一直惦记的,让你惦记很久的人。”

    姜嫣转头看向远处湖面上的点点灯火,轻轻地叹了口气:“嫔妾若是说有,那便是对皇上的大不敬。但是殿下既然这样坦诚,嫔妾自是不该云遮雾绕地说话。其实世间情有很多种,有年少相伴的青梅竹马,也有灯火阑珊处的一见钟情,更有成婚后多年相伴相依,到最后结成可抵岁月风霜的亲情。这三个每个都是真情,谁能说哪个就一定是最好的?”

    昭宁的声音弱了下去:“可是我真的舍不下。”

    “舍不下也得舍。”姜嫣回过头,目光重新落回昭宁的影子上:“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难不成遇上点儿不顺心的,日子还不过了不成?殿下,您还这样年轻,身份又这般贵重,皇上又十分宠您,您想要什么没有啊,何必硬要求那求不到的呢?”

    昭宁的呼吸越发沉重起来:“你根本就不懂,你不懂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在深宫里自小过的是什么日子,更不懂那种自小相伴,相依为命的珍贵。”

    姜嫣愣了一下,随后苦笑了:“我如何能不懂呢?可是那又怎样呢?”

    “你懂什么!”昭宁仿佛是受了刺激,情绪变得有些激动:“你从前又没在宫里头待过。你们这些人只能看到宫里的富丽堂皇,根本不知道当中的艰难。罢了,我不同你说了,你今日便当做没见过我吧。”说着,转身快步跑远了。

    姜嫣望着她离去的背景,一时只觉得心乱如麻。

    感情这东西最是捉摸不定,喜与不喜、爱与不爱往往只在一念之间。一念之间是多么细微的距离,而且毫无道理可言。

    姜嫣从前给予过高淳自己的爱,然而如今说不爱也就不爱了,与高淳有关的一切都像是在翻一本无关紧要的的书。书中人喜欢哪个,做了什么,跟哪个有了孩子,她全都如看客一般的静静旁观,心里掀不起丝毫波澜。

    可是薛淮不一样,即便知道薛淮对昭宁无意,他俩也不可能生出任何关联,可当昭宁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心里依旧依旧泛起了淡淡的酸。

    哪有吃这种闲醋的,她不禁在心底自嘲。不过这也难怪,她的行事风格向来离经叛道,旁的女子不能做的、不会做的,她通通都做了一遍;旁的女子喜欢的、爱的,她偏偏不喜欢也不爱,唯独对薛淮这样一个太监倾心。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胆大、疯狂?

    她一边朝前迈步,一边暗暗思索,良久,心头涌出了一个朦胧的答案——大约是因为薛淮没有退路。

    没有退路的爱最是牢靠,自己可以踏踏实实把心交出去,不会在某一天发现对方背弃了自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赤诚被践踏。

    那样的践踏有一次便够了,若再有第二次,她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杀心。

    当夜,高淳难得歇在了宁嫔那里。叶瑰意自打远远的看过沈篁之后,心里的结仿佛就此解开了,虽依旧不肯对高淳献媚讨好,但倒也并不刻意回避。高淳既然要来,她便也不推辞,与高淳一同回了长春宫。

    长春宫今夜是热闹了,姜嫣闲来无事,索性去御书房替高淳看折子。折子都是从司礼监送过来的,每一本上面都有内阁的票拟与司礼监的批红,姜嫣拿到手后无非是再过过眼,若是妥当便交下去让底下人处理,若有不妥当的便挑出来,重新批示。

    旁的倒也罢了,当中重要的唯有两件事,其一是内阁首辅叶缜提议该尽早立储;其二是郭从戎请封指挥同知严佑升任都指挥使一职。

    立储这事儿姜嫣不方便染指,但既然是叶缜提出,想必是存着让二皇子高权继承大统的心思,毕竟他是高权的外公,自然要替自家人做打算。可是如今高权年纪尚小,皇长子高彬也不过只有六岁,此时提起莫不是怕怡妃抢了先机?

    怡妃出身平平,并无背景,最初也不过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叶缜究竟在顾忌什么?

    而至于郭从戎请封的事,依着姜嫣的主意自然是不允,可是不允总得有个不允的理由。

    姜嫣想到了王璞。

    王璞是她安排在都察院里的一颗棋,此时正好能派得上用场。

    姜嫣当即提笔写信,在信中吩咐王璞暗查严佑,尽快弹劾。顺手用腊封好信封,她将信交到太监魏清远的手里。

    魏清远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专在御前听差。姜嫣有意将他发展成了自己的心腹,表面上魏清远衷心与高淳,平日在薛淮手下办事,私底下却是对姜嫣唯命是从,连薛淮都未察觉到两人还有这层关联。

    说起魏清远,此人绝非什么能人,反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然而对于当权者而言,若是小人用得好,便是一把极锋利的好刀——他们往往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细微之处,往往会在不知不觉间掐住敌人的咽喉。

    这一点正好被姜嫣利用在那些御史言官们的身上,如今朝堂上对她的攻击不再如从前那般猛烈。旁人以为这不过是高淳的一力袒护的结果,实际上背后不知道藏了多少算计,多少胁迫,更有多少条人命。

    这便是权利的险恶之处,看似体面光彩,实际上藏污纳垢,污浊不堪,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这是人性的角斗场,向来只有心狠手辣者才能留存下来。

    “明早等宫门开了,立刻送出去。”姜嫣端起茶杯,对魏清远叮嘱道。

    魏清远捧着那封信站定不动,他今年二十刚过,行事已然十分沉稳老成。心里有话他并不主动明说,只等着姜嫣问了才肯开口。

    姜嫣用眼角斜睨着他:“有话便说。”

    魏清远勾动唇角,笑出一脸的谄媚:“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件事微臣犹豫着是否该向娘娘提起,因为……”他顿了顿:“事关掌印大人。”

    姜嫣一抬眉毛,顺手将茶杯放回原位,疲惫的目光里透出十足的兴致:“说。”

    桌案上的灯芯“啪”地一声爆裂开来。

    姜嫣定定地看着魏清远,就听魏清远低下头躬身说道:“鸿胪寺左寺丞闻应辉大约是想与薛掌印攀关系,从扬州重金求得一位瘦马,今夜悄悄地把那位美娇娘送进了薛掌印的府里。”

    姜嫣的眼底透出一丝寒意:“你确定人送进去了?”

    魏清远依旧垂着头:“微臣的人看得真真儿的,不会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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