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淮静立在蜿蜒而曲折的石子路上,侧面亮着一盏宫灯,暖黄色的光辉笼罩了他半边的身子,他一半身体模糊虚无了,另一半却异常清晰。赤色蟒袍,纯金革带,再配上笔挺如青松的身姿,通身上下透出一股颇具压迫感的堂堂威仪。

    姜嫣的表情僵了一下,紧接着眉梢微扬,边往前走边开了口:“今日宴饮,内相不去作陪,怎会出现在这里,想必不会是巧合吧?”

    薛淮垂下眼眸,轻轻一抿唇。

    春信见状,很自觉的找了个由头避去一旁。

    周围再无旁人,薛淮轻声开了口:“方才在席间我便察觉到王璞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怀着心事,又瞥见他随身带着个盒子,就想到他多半是要来见你。”

    姜嫣浅浅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送了你什么?”

    “一盒辟邪香,怪好闻的。”

    “他找你何事?”

    “没什么。”

    “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姜嫣一歪脑袋:“薛大人是在审问本宫吗?”

    薛淮微微一皱眉:“自然不是。”

    胸口闷闷的,滞涩的感觉涌上喉头。他发现但凡事情与姜嫣沾了边,心里总会无端生出一种患得患失的恐惧感。就好比方才仅仅是看见了她与王璞谈话的场景,便忽然开始怀疑或许没有自己,她也能活得很好。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颤。

    感情是不可靠的,若是哪日姜嫣真的变了心,而自己又失去了利用价值该怎么办?她总是那般潇洒,那般果决,做事向来不留余地。

    心慌意乱地深吸一口气,他暗暗措辞,带着一点怨气开口道:“他能做的事我也可以,你为什么不让我帮你?”

    姜嫣看出了他心里的疑虑,在心软的同时又有点生气,自己这般不堪信任吗?为什么总能在他眼里看到那种试探的眼神?

    面色冷肃下来,她的声音里彻底没有了温度:“我这般待你,还不足以令你安心吗?”

    薛淮察觉到气氛开始变得不太对劲,舌头不自觉的发了僵:“不是,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

    “薛元焕。”她侧过身子避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的树影:“不要胡思乱想,我不想莫名其妙的接受你的审视,你这样让我会觉得有点难过。”

    她真的生气了,他暗暗地想,是自己惹她生气的。方才的底气在刹那间全化成了悔恨,他上前一步,一把捞过她垂在身侧的手:“好了,都是我不好,我错了。”他明显乱了气息:“我跟你保证,以后再不问了成吗?”

    姜嫣下颌微收,依旧不肯回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那杀伐果决的爽快劲儿哪去了?”

    他嘴唇动了动,不知该如何回答。良久,他在寒凉的晚风中开口道:“我是挨过一刀的人,下面缺了点东西,心上也跟着少了一块,但凡碰到要用心的时候,我就总是拿捏不好分寸。你体谅体谅我,别跟我一般见识。”他声音很轻,不知是不是在宴上喝了酒的缘故,嗓子还有些发哑。

    姜嫣听着,忍不住嘴角翘了一下,有点得意,又有点心酸。回头看向他那张自责且无措的脸,她问道:“我若再用点心,对你再好一点,心上少的那块儿能养回来吗?”

    薛淮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不由得一愣,紧接着很认真的一点头:“能。”

    姜嫣目光玩味:“要养多久?”

    他静默片刻,做了个最无力的回答:“不知道。”

    姜嫣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呀,三五年够不够?那七八年呢?要不然实在不行……”她唇边绽开一抹笑意,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就养一辈子吧。”

    薛淮静静的看着她,几乎要溺死在她这句话里。自己算是完了,彻彻底底的完了,姜嫣一句话能让自己飞上天,同样也能让自己下地狱。深深地一闭眼,他扯动唇角,似是在自嘲:“好,说话算话,你要把我的心养一辈子,哪日你若反悔,我绝不罢休。”

    姜嫣笑的眉眼弯弯,邪恶与天真这两个极端在她脸上达成了完美的统一:“你真的记得我跟你许诺的每一句话吗?我若将来硬是不认账,真的一点赖掉的可能性都没有?”

    薛淮抓着姜嫣的那只手蓦地一用力,迫使她踉跄一步撞在自己的胸膛上,缓缓低下头,他将唇凑近姜嫣的耳边,恶狠狠的开口道:“你敢!你若敢抵赖,我立刻拔刀自刎死在你面前,溅你一身血,我要让全天下人知道你沈晏时负心薄幸,知道尊贵无比的贵妃娘娘曾和一个腌臜的阉人谈情说爱,我要让你没脸在这世上活下去!”

    姜嫣一动不动的靠着他,良久,她在一片寂静中开了口:“这才对,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只不过我脸皮厚的很,你就算真这么干了,我还是会活下去的,我不怕被人知道。”

    又中计了,自己又被她戏弄了,可偏偏不仅不生气,反而甘之如饴。含着一点笑意直起身子,他望着漫天繁星做了个深呼吸,下一秒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随即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了个锦盒,递到姜嫣手中:“拿着,贺你的喜。”

    “是什么?”姜嫣随手打开盒盖,看见里面装着一只七宝手串。

    七宝指的是佛家七宝,分别是金、银、砗磲、蜜蜡、珊瑚、珍珠、红玉髓,七颗金属与宝石打磨成同样大小的珠子串在一起,首尾用金钩相连。

    姜嫣笑着将手串套在腕子上:“样子倒是别致,为什么送我这个?有什么说法儿吗?”

    薛淮借着微弱的灯火看着她手腕上亮莹莹的手串:“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听说这东西有灵性,能保佑人平安。”

    姜嫣抬眼看他:“你还信这个?”

    “不信,但因为是给你的,信一下也无妨。”

    姜嫣缓缓垂下手臂:“我喜欢,一定日日戴着,片刻不离身。”

    薛淮紧绷的脸上终于透出一点笑意,他轻轻点了点头。

    姜嫣静静的端详着他,真好,还是自己喜欢的眉眼,看过一次便再也忘不掉的脸,只不过似乎又清瘦了些,唇上也泛起了一层干皮。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身上恰好带着香膏,正好可以当做回礼送给他。

    伸手从袖口里掏出一枚靛蓝珐琅小银盒,她用手指轻轻拨开盒子盖,用手指沾了点香膏,伸手要去触碰薛淮的唇。

    薛淮下意识想躲。

    姜嫣轻声道:“别动。”

    他当真很乖顺的定住了,任由姜嫣手指的温度在唇上散奕开来,带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姜嫣动作未停,同时轻声解释道:“这是我前几日同几个丫头一起做的桂花香膏,原是为了擦手用的,擦嘴也使得。”说完,收回手臂,合上盖子,顺手将巴掌大的盒子塞进薛淮的手里:“拿着,天凉了,皮肤容易发皴,记得没事儿了多擦擦。”

    薛淮凝视着她,心里忽然觉得又甜又酸。暗暗回味方才唇上的触感,温温热热,香香软软,莫名就想起了与她拥吻时的感觉。

    姜嫣见他发了愣,笑着提醒道:“快回吧,皇上万一迟迟看不见你,怕是要派人过来找了。”

    薛淮若有所思的一点头:“好,我过几日有空了会去找你。”

    姜嫣笑容玩味:“找我做什么?”

    薛淮怔了一下:“没什么,只是看看你。”

    姜嫣故意作出一派天真的模样:“你可以直接说你想我,想见我。”

    薛淮的脸红了,低下头绷着嘴角:“我……我走了。”说完,抬脚便走。

    “你等等。”

    薛淮回过头。

    姜嫣冲他一招手:“你过来,我小声跟你说。”

    薛淮迟疑着低下头,就在耳朵快要凑到姜嫣的唇边时,姜嫣忽然一侧脸,蜻蜓点水般的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吻过即走,不做停留。

    姜嫣与春信回到永宁宫时,空气里飘着一股肉香气。香味将姜嫣的馋虫勾了出来,她径直走去小厨房,看见孟云祥正在灶台前忙碌。

    姜嫣站在门口朗声问道:“在做什么好吃的呢?”

    孟云祥笑着回过头:“鲜肉汤团,我特意给娘娘留了几个,娘娘您回殿里等着,我待会儿给您送过去。”

    鲜肉汤团。

    姜嫣微不可察的一蹙眉,她吃过各式各样的甜汤团,却从未尝试过鲜肉的,听起来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不过又见孟云祥是特意为自己留的,直接拒绝实在不太合适,于是只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片刻后,汤团端到眼前,姜嫣勉强吃了一个,味道虽是不错,但因为饮食习惯的问题,实在吃不下第二个。见宝珍正好走了进来,她连忙唤道:“宝珍,过来过来。”

    宝珍快步走到姜嫣身边。

    姜嫣坐在椅子上,笑着看向她:“云祥做的汤团你吃了吗?”

    宝珍一点头:“吃了,吃了两个呢。”

    姜嫣连忙将碗推到宝珍面前:“我这几个也给你,你快吃,悄悄的,别让云祥看见。”

    宝珍眼睛一亮,她惯是个爱吃的,有好吃的从没有推拒的道理。只是宝珍这边正吃着,孟云祥便走了进来。

    这算是被抓现行了。

    姜嫣抬头对上孟云祥的目光,尴尬地笑了笑:“我今个儿吃太撑了,怕吃多了不消化,所以请宝珍替我分担分担。”

    孟云祥嘴唇动了动,仿佛是有话要说,可是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说道:“也是,这东西吃多了是不好消化。”她浅浅一笑:“娘娘最喜欢什么口味的汤团?下次我换别的做。”

    姜嫣心下了然,自己根本没能瞒过这小丫头的眼睛。既然如此,她倒也不再掩饰,想了想,含着笑意回答道:“枣泥的我最喜欢。”

    夜晚,姜嫣躺在榻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手串。忽然窗外狂风大作,树叶沙沙作响,漫天都是沙尘与枯叶。

    一阵莫名地不安涌上心头,她坐起身,看着窗纸上透进来的缭乱的飞影。脑海中忽然想到那句诗——山雨欲来风满楼。

    变天了,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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