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朝堂上一直不安生,先是北方连日降雨,导致贺阳一带黄河决堤,受灾者达百万;再者,王璞自从去了大理寺后便死揪着陈毓立不放,表明了要与郭氏一党作对。两边争得不可开交,姜嫣也不闲着,一边想办法救灾,一边暗暗给王璞增添助力。

    以她如今的身份,许多事不必亲自动手,只需坐镇旁观即可。

    这日,她坐在窗前观雨,听着雨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屋檐落在地上。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顺势回过头,她看见严瑞冒雨踏进殿内,豆大的雨点印在他衣衫上,形成了斑斑驳驳的一片。

    严瑞朗声道:“娘娘,乾清宫差人传话,皇上请您去一趟。”

    这个时候传话,想必是有要紧事。

    姜嫣不敢耽搁,乘坐步辇来到乾清宫。这几日阴雨连绵,雨势时疏时密,空气里总弥散着一股凉阴阴的寒气,幽幽的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姜嫣体质阴寒,最是怕冷,因而早早烧起了手炉。玲珑精致的铜炉用锦布兜子套好,捧在手心里,她捧着手炉走到高淳面前。

    近些日子天气不好,高淳已有三日未上早朝。此刻他身着一袭柔软的鹅黄色的道袍站在桌案前,正低着头看着手里的某个东西入神。

    姜嫣在他身前不远处站定了,躬身行礼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高淳闻声回过头。

    若是往常,他定会立刻将姜嫣召到身边,然而今日他一反常态,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里夹杂着些许审视、探究,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茫然。

    试探着抬起头,姜嫣对上高淳的双眼。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她隐隐察觉到空气中有寒意在流动。

    究竟是怎么了?

    她最不愿意打哑谜。正当她不知所措时,高淳终于抬脚走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姜嫣垂眉敛目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手炉,双手轻轻搓着炉身:“皇上今日是怎么了,看见臣妾像是不认识了似的。”

    高淳没有回答,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在窗外忽然狂风大作时开了口:“你不是姜嫣,你究竟是谁?”

    姜嫣手上的动作一顿,紧接着又恢复了泰然:“皇上在说什么?莫不是昨夜没歇息好,当真认不清臣妾了?”她本以为高淳又犯了离魂症,然而当目光无意间扫向他垂在身侧的手时,发现他手里握着的竟是那颗摩尼宝珠。

    刹那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骨蔓延至全身。

    那曾是姜嫣随身多年的一样宝物,曾经在机缘巧合下从一高僧手中所得。此珠是佛家至宝,又名如意珠,可去苦厄,遂众生之心愿。当年离京征战前曾将此宝珠赠与高淳,回忆往昔,当时是自己作为沈策与高淳最后一次见面,这珠子是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此刻他将这东西拿出来,莫不是当真知道了什么?

    姜嫣强压下内心的惊慌,大大方方地看向那颗摩尼珠,笑着问道:“这珠子倒是新奇,此前从未见过,是皇上近来新得的好玩意儿吗?”

    高淳拧眉收回目光,将珠子放回桌上的锦盒里。双手伏在桌面上,他背对着姜嫣侧头道:“今日有人告诉朕,你的官籍是假的,身份是伪造的,入宫别有目的,你当作何解释?”

    姜嫣暗暗一咬牙,不动声色的深吸一口气:“谁说的?近些日子臣妾在前朝所承受非议与谩骂还少吗?他们是如何指责臣妾的皇上不是不知道,什么妖妃祸国,红颜祸水,敢问皇上臣妾真是祸害了谁吗?臣妾无非是利用手里的权力、遵循法度,清理掉了一些朝堂上不该存在的蛀虫,如此便成了他们口中的祸国了吗?他们在公理上驳不倒臣妾,便拿臣妾是女人来说事,如今又开始炮制谣言污蔑臣妾,难不成皇上真的要信了吗?”

    高淳转身面对了姜嫣,目光在接触到姜嫣双眼的刹那又重新垂了下去:“你不必如此疾言厉色,这些朕都知道,只是……”他一步步朝着姜嫣走过去:“朕在想,你若不是姜嫣会是谁?又能是谁?”

    姜嫣脸色冷的快要凝霜,他在高淳靠近前的一刻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皇上,臣妾心里明白,您在看臣妾的时候其实心里想着的是旁人。但只要皇上高兴,臣妾可以不在乎,可以陪皇上继续把戏唱下去,可是戏终究是戏,唱完了,便醒了罢。”

    窗外的雨越发急了,隐隐传来雷声。高淳一把揽住姜嫣的腰,将她按进自己怀里。手炉的温热在二人胸前浸散开来,高淳将脸颊轻轻的贴在姜嫣耳侧,声音隐约有些颤抖:“你听听你说的话,满宫里头除了你,哪里还有第二个人敢如此对朕讲话。江山难改本性难移,你不能怪朕相信他们而不信你,你身上哪有一丁点寻常民女的样子。”

    姜嫣闭了闭眼:“臣妾不过是性子骄纵了些,又有皇上的护持偏爱所以有恃无恐。说到底皇上心里已经认定了,所以臣妾无论说什么做什么,皇上都会不自觉地将臣妾带进心里的那个人。”

    “是吗?”高淳的声音轻成了一口气:“朕已经派人去了江州,是否是朕的误会,到时候一问便知。”

    姜嫣心头暗暗一惊:“臣妾父母双亡,幼弟早夭,皇上要去问谁?”

    高淳语气平静:“你总不会是长年生活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地方,身边总有亲友,总有邻居,朕就把他们都召过来亲口问一问,认一认,也算是替你澄清了这些流言蜚语。”

    一股股的热血直往脑门儿上冲,姜嫣不得不承认自己开始心慌了,害怕了,不自觉的将希望寄托在薛淮身上。他应该知道此事,他是最受高淳宠信的内官,他会替自己遮掩过去。

    然而高淳好像是预料到了她的想法,紧跟着补了一句:“你是薛淮送进宫的人,朕为了避嫌,特意没让他知道。”

    心里的火苗被生生掐灭,难不成自己真的就到此为止,复仇无望了吗?在背后深挖自己身份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偏偏拿自己的身份开刀?

    她自认为当初伪造身份时做得万无一失,不至于这么容易就引人起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或许是察觉到了姜嫣沉默的异样,高淳松开手臂,直起身子端详着她的脸:“你在想什么?”

    四目相对,姜嫣的声色异常清冷。既然无法左右形势,不如索性换个思路,直接攻心:“在皇上的眼里,臣妾从未存在过吗?从来都只是某个人的影子吗?”

    高淳嘴唇动了动,沉吟良久也没能作出回答。心乱如麻地背过身去,他低着头,用耳朵去感受窗外的疾风骤雨。若是她没有长着一张和沈策相似的脸,若是她只是她自己,若是……他在心中暗暗作出各种假设,无论那种假设推演到了最后,他发现自己依旧会为她而着迷。

    他与紫禁城里那些只知道顺从与依附的女子不一样。她是唯一能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像当年的沈策那样,无需任何戒备,没有任何猜疑,她是自己暗夜中的灯,倾盆大雨下的伞,是可以为自己出谋划策、与之相依取暖的人。

    自己不在乎那些朝臣们怎么诟病她,自己是皇帝,可以替她一力挡下所有的攻击,甚至想过来日她若诞下子嗣,一定立为大燕未来的储君。尊荣、权势、所有旁人梦寐以求的一切都给她。

    直到有人说姜嫣不是姜嫣,而是另一个人。会是谁?

    他不自觉地联想起沈策,可沈策是男子,是记录在勋贵名册上、将来要青史留名的靖国公府小公爷,这如何做的了假。可隐隐的,一个荒唐的念头从心底钻了出来——万一呢?万一两者是同一个人呢?

    他不敢相信天底下有如此美妙的事,因此将她召唤到面前,想当面问问她,看看她如何回应。可她却是如此地镇定,甚至还理直气壮地生了气。

    有些窗户纸是不必捅破的。有层纸遮着,大家各自安泰,姜嫣可以继续做替身;纸没了,那些隐匿在阴影里的心思便会全部暴露在了天光下,对姜嫣而言就成了一种赤裸裸的羞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自己已经失去了沈策,难不成连姜嫣也要失去吗?那岂不是太失败了,太糊涂了。

    心底忽然掀起一丝波澜,高淳回过身看向姜嫣。姜嫣的表情那样冰冷,目光那样凛冽,像把刀子一样抵在自己的眉心,令自己不由得心虚起来:“你不要这样看着朕。”

    姜嫣不理会他。

    高淳蓦地压下眉心,语调也跟着抬高:“朕对你的心意你不明白吗?朕把能给你的都给你了,满宫里谁人不知你与其他嫔妃是不一样的!”

    姜嫣扯动唇角:“臣妾没觉得哪里不一样,无非是皇上在前朝用得上臣妾,多给了臣妾几分脸面。回到后宫仍是皇上众多女人之一,是皇上的妾罢了。”

    高淳倏地愣住,仿佛真的受到了震慑。静默半晌,他缓缓开口道:“那你说,你想朕怎么样?”

    “臣妾不敢。”

    “你是嫌朕的女人太多了?”

    “没有。”

    “还是你想当皇后?”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高淳上前一步,用力握住她的双肩:“你说,你告诉朕,你说出来,你只要说出来朕都答应你。”

    他一边说,双手一边不住的摇撼。姜嫣被她晃得心焦难耐,正是忍无可忍之际,手里的手炉不慎从掌心滑落。

    啪——

    黄铜色的盖子翻开来,露出里面的燃着的火炭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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