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火星子从手炉中溅射出来。高淳见状,连忙抱着姜嫣将她护在怀里:“小心!”

    姜嫣脚下不稳,身体紧贴在高淳身上,双手下意识的抓住他的袍摆。侧头看向地面,只见灰白色的炭粉洒了一地,其间冒出星星点点的火光。

    一颗心在满地狼藉中缓缓下落,逐渐归了位。忽然脖颈上一热,是高淳将脸颊埋入了她的颈窝。

    高淳的滚烫的气息直喷在姜嫣的肌肤上,恳切的言语中夹杂着几分悲哀:“朕知道你心里不悦,但朕也有为难,也有迫不得已。嫣儿,高处不胜寒,朕这个皇位不知道被多少人惦记着,多少朝臣整日里为难朕、指责朕、上书骂朕,全是为了成就他们的文官清流、一世清名。无论是要名,还是要利,或是要权,他们全都得冲着朕来,他们都是朕的敌人,朕一个人哪里挡得住。有时半夜梦醒,朕看着那黑洞洞的宫殿就觉得很空,很冷,但一想到有你,又觉得这日子似乎还算有些乐趣。此生有你在侧是朕的幸事,在朕的心里,你真的和其他人不一样。”

    姜嫣没有回头,只是面无表情的开口试探:“可是皇上还是坚持要验证臣妾的身份。”

    高淳久久没有回应。

    姜嫣轻轻挣动身体,挣出高淳的怀抱。抬起头看向被水汽氤氲得半湿的窗纸,她似是在做最后的陈辞:“那皇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终究不过是个替身罢了。”说完,转身便走。

    “姜嫣。”

    姜嫣在正对殿门的位置上停住脚步,隔着竹帘,她静静地看着一股股雨水顺着屋檐急流而下。

    殿内寂静,殿外雨声喧闹。

    她在静与闹的罅隙间听见了高淳轻似叹息的声音:“你……别走,朕信你,不查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她的心里像是被剜走了一块,丝毫没有因自己攻心成功而感到得意,相反的,一股强烈的悲伤撞进胸膛,激得她险些落下泪来。

    次日清晨,天气终于转晴,礼部依照惯例,奏请皇上提前批示来年春季的选秀事宜,高淳当即提出频繁选秀非明君之举,恐落得好色昏聩之嫌,敕令从今往后再不许提及此事。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祖宗规矩哪有说变就变的道理,更何况皇帝广纳后妃繁育子嗣,意在稳固江山社稷,子孙繁茂,才不至于因后继无人而发生动乱。

    言官们一波波奏折如潮水般扑向内阁,转入司礼监,最终到达御书房的桌案上。

    姜嫣看过之后只留下两个字:“烧了。”

    倒不是有嫉妒心,只是觉得此举劳民伤财。

    姜嫣之前听闻百姓们为了帮助自家姑娘逃避选秀,在负责探寻秀女的锦衣卫到来前,会想尽办法将适龄女儿提前嫁出去,甚至曾发生过当街捉婿、当天成婚的奇闻;再者说,人马一旦撒派出去免不了要花银子。如今洪灾未过,国库吃紧,还是能省则省为妙。

    双手擦了点香膏轻轻地搓动着,姜嫣坐在椅子上,看着小太监们将桌案上成山的奏折全部清了出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她出声叫住落在最后的那个:“小公公。”

    那小太监约莫十二三上下,看脸还是个孩子,听见娘娘叫自己,他诚惶诚恐的躬下身,脑袋几乎要埋到胸前:“娘娘。”

    姜嫣端起手边的热茶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传话给掌印,说我在千鲤池边上等他问话。”

    小太监应了声“是”,转身退了出去。

    今天好不容易出了太阳,姜嫣不想总待在屋子里,因而将薛淮约在了千鲤池。

    千鲤池正如其名,里面养了一群锦鲤,因为平日里有宫人照料,不缺吃,一个个被喂得肥润无比,游动的姿态显出几分笨拙相。

    姜嫣侧脸看向春信:“你回头跟他们说说,少喂些,你瞧瞧这喂的蠢笨模样儿,哪里还有一点鱼儿该有的灵动。依我看,比起在这儿当个观赏的景,不如捞出来吃了算了,咱宫里宝珍做鱼做得最好,交给她来弄。”

    春信笑着白了她一眼:“娘娘,这鱼可珍贵呢,哪儿能捞来吃啊。”

    身后传来轻轻的嗤笑声。

    姜嫣回过头,看见薛淮正在站在不远处翘着唇角偷笑。阳光映在他脸上,他整张脸依旧是白皙的,偏偏鼻尖上微微透出了点红,像是羊脂玉下透出的一抹霞光:“娘娘好胃口,观个鱼也能看得食指大动。”

    春信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姜嫣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唇边含着一点笑意:“可不嘛,我好久没吃鱼了,最近宫里的鱼不知道怎么了,都腥气的很。”

    薛淮走到她面前站定脚步:“大约与洪灾有关,河道之间都是相连的,想必是水质变化的缘故。”

    “难怪,我倒是忘了这个。”

    “娘娘召微臣来是何事?”

    姜嫣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沉吟着开了口:“人人都道你薛掌印手眼通天,朝堂内外的事无所不知,可昨日恰恰有一件事情逃过了你的眼。不过这也不能怪你,是皇上故意不让你知道。”

    薛淮倏的敛去笑容:“什么事?”

    姜嫣知道此事一旦告诉他,他定会着急,因而刻意平和了语气,把话说得云淡风轻:“有人私下里向皇上启奏,直指我官籍做假,身份有伪。”

    话音落下,薛淮只觉得心头巨震,周身热血猛地窜上脑门。他鼻尖上的那抹红倏地褪去:“然后呢?你……”

    “我没事。”

    “你怎么可能没事?”他语速飞快,声音里蓄了力量:“对方一定是走了什么特别的路子,都是算计好了的,奔着要你命去的,否则我不可能不知道。皇上有问你什么吗?怎么问你的?有没有为难你?”

    四目相对,姜嫣笑了笑:“你不必这般紧张,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今天叫来你不是为了责问你,而是想请你帮我查清楚此事的源头究竟在哪儿,背后都有谁的参与。”

    薛淮只觉得浑身冒冷汗,怎么压也压不下去。自己真的太疏忽了,太失职了,他不敢想象这中间到底经历了一番怎样的惊险曲折,更不敢想象若此事被那些人得手,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处境。双手攥握成拳,他攥得骨节都发了白。

    皱着眉头垂着脑袋,他颤颤悠悠的吐出一口凉气:“对不起,是我的错。”

    姜嫣想牵起他的手安抚一下他,又想着光天化日,难保不会被人看见。侧脸看向水里游动的鱼群,她抿了抿唇:“不必这般自责,你我之间的关联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他们既然要针对我,自然会想尽办法避开你,这不是你的错。”

    “我去查,我这就去查,我以后一定小心,再不会出这样的纰漏。皇上那边……”他试探着抬起头,目光幽幽的落在姜嫣脸上:“我听说昨日你在乾清宫跟皇上吵起来了,连手炉都打翻了,难不成为的正是这件事?”

    姜嫣没回答,算是默认。

    后宫这么多娘娘,哪个对皇上不是极尽可能的顺从、讨好,偏偏她特立独行。万一哪日皇上真的龙颜震怒该怎么办?

    薛淮越想越觉得焦虑难安,他微微俯身,将目光保持在与她视线齐平的高度:“你这样大胆,迟早有一天会吓死我的。皇上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快告诉我,别让我着急。”

    姜嫣用闲谈式的口吻将事情概述了一遍。薛淮静静地听着,听得一颗心彻底降了温,落了定,从慌彻底变成了凉。

    寒意沁透肺腑,他双手扶上胯上的革带,低头静默沉思。难怪早朝时皇上提出不再选秀,其根源竟是在这里,若哪日姜嫣真当了皇后,皇上岂不是要为她遣散后宫?

    不是替身吗?不是可有可无吗?他怎么还就认真了呢?他明明有那么多女人,为什么偏要来抢自己的唯一?来日姜嫣若是要走,他不肯放手怎么办?

    一个阴恻恻的念头冒了出来,眼底泛出一丝杀意。

    姜嫣察觉到他的异样,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薛淮回过神,转而将头侧向一旁:“没什么,这件事我会细细查清楚,另外,你可有想过他们为何会突然对你身份起疑?”

    姜嫣思索着回答:“我心里已经存了个疑影,但还未来得及详查。”

    薛淮回过头:“是谁?”

    姜嫣看着他的眼睛:“大约是身边人。”

    薛淮皱起眉头:“你身边的人都是我亲自挑选过的,底儿都干净,难不成……”

    姜嫣笑了一下:“没事,我自己处理便好。”

    “此事事关重大,你可千万不能手软。”

    “我知道。”

    回到永宁宫,姜嫣坐在正对殿门的椅子上,阳光照射在她脚边,画出明暗清晰的一道线。她双脚往前探了探,鞋尖儿上的那颗硕大的珍珠见了天光,顺势散逸出润泽而耀眼的华光。眯着眼睛看向那道华光,她对静立在身侧的春信吩咐道:“把云祥叫过来,我有话要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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