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薛淮当时所说,永宁宫里的人都是他亲自精挑细选过的,底子都干净。再者,做奴婢的最要紧的便是一个“忠”字,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背叛主子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思来想去,姜嫣不得不把怀疑放在孟云祥的身上。

    她是自己吩咐薛淮调进来的人,再者,她是江州人,而自己的假官籍上的籍贯也是江州。自己虽然不是对江州全无了解,但是那些东西唬别人或许可以,在真正的江州人面前浑水摸鱼怕是不行。

    可是自己从未亏待过她,她有什么理由选择背叛?

    姜嫣不自觉的回想当初刚入宫时的情景,那夜电闪雷鸣,她披着被子来找自己,同自己睡在同一张榻上,像只小猫似得依偎在自己身边。那样天真、单纯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或许是自己想错了,误会了。可是自己问过春信,春信说孟云祥近日时常不见人影,问她什么也是遮遮掩掩,的确透出些异样。

    抬头看见孟云祥走了进来,姜嫣静静地注视着她,只见她举手投足间总透着一丝怯,与当初开朗活泼的模样的确有了很大差别。

    其实自打她回宫起,这种差别便显露了出来。只不过当时姜嫣只以为是身份变化的缘故,令孟云祥一时拿不准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自己。

    如今看来,是自己太疏忽了。

    默默低下头,姜嫣将手探入袖口,轻轻转动手腕上的七宝珠串。同时听见孟云祥开口道:“娘娘传唤奴婢有何吩咐?”

    姜嫣静默片刻,而后重新将目光挪回孟云祥的脸上。孟云祥静静地站在那里,阳光从她的身后映过来,衬得她正面的身子格外昏暗,仿佛立在那里的一道人影,虚虚的,淡淡的,毫无存在感。

    姜嫣轻轻呼出一口热气,招呼一旁的春信:“你下去吧,把门带上,我与云祥单独说几句话,不叫你们谁都不许进来。”

    春信轻轻一点头,依照吩咐退了出去。

    殿门“吱嘎——”一声从外面闭上,原本流动的空气被瞬间切断,变得僵滞而封闭。

    孟云祥眉头微蹙,似是有些不安。

    姜嫣下巴朝一旁的椅子一挑:“坐下说话。”

    孟云祥默默地走了过去。

    及至见她坐稳当了,姜嫣轻声道:“这些日子你在宫中过的可还习惯?”

    孟云祥轻轻一点头:“都好。”

    “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孟云祥怔愣了一下:“奴婢哪里能做的了主,一切都听娘娘吩咐便是。”

    姜嫣不想再与她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若我现在给你两条路,第一,放你出宫,给你许配一户人家。你是从我宫里出去的,多少有几分体面,大富大贵虽谈不上,但衣食无忧却是不难;第二,皇上如今罢了选秀,身边再无新人,我借此时机将你送与陛下为妃,如此正好应了你当初入京的目的。你想选哪条?”

    孟云祥目光不定,胸口微微起伏。片刻的迟疑过后,她试探着开了口:“娘娘是要赶奴婢走吗?”

    姜嫣表情冷肃:“是我要赶你,还是你的心根本不在我这里?”

    孟云祥嘴唇翕动:“娘娘……”

    “云祥,你近来做过什么,需要我点破吗?”

    孟云祥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紧接着从椅子上跌下来,扑身跪倒在地上:“娘娘,奴婢知错了,您别赶奴婢走!”

    姜嫣根本不用真的问什么,孟云祥此刻的状态已说明了一切。若她心中没有鬼,又怎会表露出如此惶恐不安的模样。

    姜嫣只觉得心寒至极,强压下心头如激浪般的情绪,她闭上双眼:“是谁?”

    孟云祥深垂着脑袋:“是怡妃,她总向奴婢打探有关您的事情。”

    姜嫣凝眉问道:“所以你就告诉她了?”

    “她说奴婢容貌好,皇上一定喜欢。许诺帮奴婢接近皇上,让皇上纳奴婢为妃,所以……”

    “你若有这种心思,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我……”孟云祥嘴唇翕动,话未出口,先流出两行清泪:“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向您开口。”

    姜嫣忍无可忍的睁开眼,端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掼在地上。

    啪——

    瓷盏四分五裂,茶水四溅,当中有一部分浸在姜嫣的鸦青色的裙摆上,瞬间形成了浓黑色的一片。她豁然起身,快步走到孟云祥身前蹲了下来,愤怒与悲哀交织,她的声音里蓄了力量:“孟云祥,你可还曾记得你唤我一声姐姐?”

    孟云祥双眼泪莹莹的看着她:“我记得,可是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无法向你开口,无法理直气壮的与你共分恩宠。我知道你待我好,想让我出宫过平凡日子,可是我害怕,我在旧宫受尽欺凌,我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无权无势只能任人宰割。你不知道我看你如今风光的样子有多羡慕,你什么都有,你有皇上爱你,后妃们人人敬畏你,朝臣们都对你存了忌惮,连薛掌印那样的人都肯站在你这一边,而我……”

    她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指向自己的胸口:“明明我和你是一起入宫的,明明我们最初都是一样的。但我后来去了旧宫,你可知我在那里过得是什么日子?那就是一座活死人墓,里面没有人,全是鬼,他们天天折磨我、羞辱我。嬷嬷们日日拿我撒气,老太监们争着抢着让我与他们作对食。”脑海中涌现起过往那些不堪的回忆,一时情绪像崩溃了似的,止不住的痛哭起来,声音越发的含混:“其实我已经落过红了,如何还出得了宫,嫁得了人。”

    姜嫣听到这话不禁也红了眼眶,某些太监们的龌龊心思、不堪提的腌臜手段自己是有所耳闻的,那简直不拿小宫女当人看。想来他们只当是天高皇帝远,进来的人向来没有再出去的,因而才敢在孟云祥身上为所欲为。

    但姜嫣还是郁气难平,她用力咽了口唾沫:“所以你要拿我当垫背,把我出卖给怡妃。”

    孟云祥慌忙摇头:“不是,她总是对我旁敲侧击,我实在没办法,只说你的口味与习惯似乎不大像江州人。我想这并非什么打紧的事,更何况以你如今的盛宠,就算真有什么,也总能应付过去。”

    姜嫣的心脏一阵绞痛:“登高跌重,你既然知道怡妃对我不利,便该想到她一旦抓住我的把柄,一定会下死手,应付过去又岂能那么容易的?”

    孟云祥目光散乱了,她定定的凝视着姜嫣,眼泪不断从眼眶中落下:“是我对不起你,但是姐姐,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害你。你当了娘娘还想着把我接回来,我心里一直对你很感激,是我一时糊涂,是我糊涂了……”

    姜嫣侧过脸,用力一吸鼻子,努力地抑制住将落未落的泪水。定了定神,她再次看向孟云祥:“在遇见你之前,我原本对所有人都存着戒备,唯独你……唯独你让我想试着放松一点,大胆去回应你的真诚。我是真的拿你当妹妹看待,也怪我,我该早一点问清楚你的心思。”

    孟云祥垂下头:“对不起。”

    姜嫣语气冰冷:“如今说这三个字又有何用。”

    孟云祥拖着哭腔:“娘娘要如何罚奴婢,奴婢都认。”

    姜嫣缓缓站起身,面对窗纸上的透进的阳光。沉思良久,轻声开口道:“你羡慕我如今的地位,却不知我其实也在羡慕你。留在皇宫是条死路,或许你如今还不理解,但是等过几年自然会明白我的用意。我会安排人尽快送你出宫,把你安顿好,你到时只需跟着他们走便是。另外,都有谁曾欺负过你,你告诉我。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没有人可以例外。”

    次日,孟云祥悄无声息地被送离皇宫。姜嫣站在城门上,目送孟云祥渐渐走远,直至背影彻底消失。

    薛淮在她身侧轻声道:“你曾经我说心软,但与你比起来,我得算得上铁石心肠。”

    姜嫣依旧盯着孟云祥消失的那个点:“她只不过是一时错了念头,谁都有行差踏错的时候,无需赶尽杀绝。”

    薛淮一点头:“好,都依你的意思办,那么旧宫里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姜嫣不带感情的回答道:“全部杖毙。”

    薛淮的眉头动了一下。

    姜嫣接着开了口:“我要么不管,既然管了便得管得彻底一点。孟云祥是我的人,敢动我的人必须要付出代价。”

    薛淮定定的凝视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眼前的姜嫣尤为迷人。她身上有着寻常女子鲜有的侠义气质,不讲道理,只论情。

    姜嫣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灼热的目光,顺势回过头:“怎么?”

    薛淮浅浅一笑:“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被你看重真的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你在□□这方面从来不会考虑得失、利弊,也不会考虑自己将承担怎样的骂名。”

    姜嫣翘起唇角:“你是这么想的吗?不觉得我太狠毒?你们男人不都喜欢温婉柔顺的女子吗?”

    “男人?”薛淮错开目光看向远方,笑得意味深长:“我哪里算什么男人。”

    “何必与我纠结这些字眼,我既然说你是,那么在我心里你就是。”一阵秋风拂面,丝丝的凉意直往领口里钻。她将衣裳裹紧了些,接着又问道:“你那边可有查出什么来?”

    薛淮回过头,表情变得严肃:“有,此事除了牵涉怡妃,似乎还与郭氏一党有关。”

    四目相对,姜嫣眉头微蹙:“怡妃与郭氏会有什么关联,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差错?”

    “再给我一点时间。”

    “好。”

    当夜,永宁宫走水,火光冲天,大火一直烧到清晨才有了熄灭的迹象。很快宫里传出消息——靖贵妃与身边的一位宫女一同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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