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很快传到沈篁的耳朵里,刹那间,他只觉得五雷轰顶,视野开始扭曲,漫天的朝霞仿佛洇在天边的血,红的刺目,红的令他癫狂。

    他起初也曾怀疑过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可是消息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没多一会儿已经人尽皆知,由不得他不信。

    怎么可能呢?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不自觉的想到了薛淮,他明明说过会守护好姜嫣,这便是他守护的结果吗?

    灼热的怒火在他的胸膛燃烧,将浓稠的悲痛烧成飞灰。他攥着这把飞灰敲响薛淮的府门,打算在兴师问罪的时候扬到他脸上,然而到了门口却被告知薛淮正在城外的净月亭等自己。

    策马出了城门,不多时,已能看到净月亭的尖顶。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周围看不见往来之人。沈篁隔着老远便看见薛淮身着一袭青色道袍,做了个寻常公子式的打扮,在亭前来回踱步,旁边还停着一辆马车。

    双手用力勒起缰绳,他翻身下马,不等薛淮开口,一把攥住他的衣襟,扬手一拳猛捶在他的胸口:“我妹妹呢?你答应过我会看好她,你给我把人看到哪儿去了?”他目眦欲裂、怒不可遏,完全不受理智的控制。

    一切来得太急,薛淮根本来不及解释,刚张嘴想说些什么,又被沈篁狠狠推倒在地上。

    就薛淮在跌倒在地上的同时,一条赶马用的皮鞭从马车方向直飞出来,“啪”的一下砸在沈篁的后背上。

    姜嫣撩开车帘子,大声喊道:“沈篁你给我住手!”

    沈篁倏的回头,正对上姜嫣如刀子似的目光。热血骤然向下回落,他呓语似地喃喃道:“小妹,你没死。”

    姜嫣跳下马车,走向薛淮,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接着回头一指沈篁:“你若再敢对他不客气,我便对你不客气!”

    沈篁骤然红了眼眶,快走两步一把抱住姜嫣,眼泪瞬间淌了满脸:“你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没了。”

    姜嫣被动的接受他的拥抱,像哄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了好了,别这样,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她尴尬的扫了一眼身边的薛淮。

    薛淮连忙背过身去。

    姜嫣收敛了目光,呼出一口热气,轻声在沈篁耳边说道:“我好好的,一点儿事都没有。之所以等在这里就是想和你见一面,让你知道我一切都好。”

    沈篁缓缓直起身子,仔细的端详着姜嫣的脸:“你真没事儿?”

    姜嫣勾了勾唇角:“没事儿。”

    沈篁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快跟我说说。”

    姜嫣挽住他的手臂:“走,上车。”

    姜嫣与沈篁上了马车,薛淮则独自守在外面。

    马车里,姜嫣将事情与沈篁和盘托出。

    其实此事是姜嫣与薛淮设的一个局。由于时间仓促,薛淮虽查到此事与郭氏一党有关,但线索并不全面。好在姜嫣回想起内阁首辅叶缜曾上书请奏,提议尽快立储。她当时并不明白当中深意,直到将这些天发生的事联系到一起,脑海中原本散乱的思绪忽然融会贯通,她意识到此事或许与夺嫡有关。

    郭氏一族虽权势鼎盛,但中宫皇后久无嫡子,郭氏势必要走下坡路。郭从戎又是个不安分的,屡屡试探皇帝的底线,仗着手握兵权拥兵自重。再加上姜嫣在朝堂与他针锋相对,他的势力被不断削弱,动手反击是迟早的事。而反击最直接、彻底的手段便是逼宫,逼高淳退位,另立新君。

    他自己的嫡女郭蘅无子,他只好将目光转向有子嗣的妃嫔,除了宁嫔叶瑰意便只剩下怡妃。怡妃最初是皇后身边的宫女,知根知底,又毫无家世背景,十分容易掌控,是个极佳的选择。

    怡妃那边面对郭从戎的示好也没有理由拒绝,一旦自己的儿子登基为帝,她便是太后,到时候不必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包括姜嫣。

    两方一拍即合,可是逼宫堪比谋反,稍不留神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为了稳妥,他们打算先除掉姜嫣这个极不稳定的因素。

    同处于深宫,这件事怡妃来做最合适。她暗地里接近孟云祥,得知了姜嫣身份有假,于是立刻捅到皇帝面前。本以为此举能将姜嫣打得翻不得身,未曾想竟被她平安躲了过去。

    以姜嫣的智计与洞察力绝不可能轻易放过此事,既然已经打草惊蛇,需得尽快对她再下杀手。

    姜嫣预料到了这一点。与此同时,薛淮想起今日手下人来报库房中少了两桶火油,因而猜测对方是想纵火烧死姜嫣,于是提前做了安排,又将事情提前告知了高淳。

    高淳原本怀疑两人判断有误,直到看见永宁宫上方真的起了火。他很快作出决断——既然如此,不如就依照当初姜嫣所说的顺水推舟,欲擒故纵。先针对郭从戎暗暗做好部署,再安排姜嫣假死,以松懈他的戒备,等到他真谋反的那一刻再将他擒住,如此不仅名正言顺,胜算也远远大于与他硬碰硬。

    此刻姜嫣便是偷偷死遁出宫,暂时躲去一个隐秘的地方。而那个名义上殉主的宫女则是孟云祥,她出宫的事谁也不知道,此刻拉过来充数更显得逼真。

    姜嫣看着沈篁说道:“你现在明白了吗?”

    沈篁提着的那口气终于呼出肺腑,他目光定定的凝视着姜嫣,伸手大喇喇的一拍她的肩膀,仿佛依旧拿她看作是小弟而不是小妹:“下次再遇见这种事提前与我通气儿,你知不知道我刚才都快急疯了。”

    姜嫣抿了抿唇:“我知道,但是事情发生的仓促,实在是来不及,我只能提前过来在这里等你。”

    沈篁拧着眉头:“也罢,你打算藏多久?”

    “不知道,得看他们什么时候动手,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太久。你如今在京卫指挥使司,免不得也会被卷入纷争,到时候千万要保重自己,一定小心再小心。”

    “我明白,你不必担心我。你打算在哪里藏身?”

    “京城里人多眼杂,自然是待不得。”姜嫣侧过脸,隔着半透明的帘子瞥了一眼外面的薛淮:“薛淮在梅山那边有处宅子,僻静,人少,离京又不算远,我去那里待几日。”

    沈篁循着她的目光也看向薛淮。目光定定的望着薛淮的背影静默片刻,他刻意放轻了声音:“高淳竟放心把你交给他?连个随侍都不给你带?”

    “又不是出门游山玩水。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万一走漏了消息便是满盘皆输。”

    沈篁回过头:“也好吧,你能远离那些刀光剑影,在外面避一避是好事。只是……我还是那句话,收收心,别犯糊涂。”

    两道热气顺着鼻腔喷出来,姜嫣蹙了眉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也还是那句话,别管我。”

    “长兄如父,我能看着你跳火坑不管你吗?”

    姜嫣实在懒得看他摆谱:“我现在不跟你掰扯这些,你还有要说的吗?没有我就走了。”

    沈篁砸吧了一下嘴:“开始赶我走了?我话还没跟你说完呢,你刚才那么护他,至于吗?”

    姜嫣绷着脸,不惧与他对视:“至于,我告诉过你,他是我的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你对他不客气就是对我不客气。”

    沈篁被噎得一时无话,静默片刻后点了点头:“好,好吧,我承认他待你很好,也愿意拿他当做朋友般看待,但是他一个阉人肖想我妹妹我忍不了,我不接受!”话音落下,仿佛是怕外面的薛淮听见,他确认性地瞟了薛淮一眼,见薛淮依旧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才将目光收了回来。

    姜嫣与他四目相对:“这事儿你说了不算。”

    沈篁张嘴想要争辩,然而却被姜嫣抢先一步道:“就此别过吧,哥哥。”

    沈篁吐了口气,只得将涌到唇边的话又吞了回去:“你这些年脾气一点儿没变,依旧倔的像头驴,也罢,照顾好自己。”

    姜嫣一点头:“我知道,保重。”

    姜嫣看着沈篁下了马车,片刻后,薛淮换了进来。薛淮正好坐在刚刚沈篁坐过的位置上,目光柔柔的看向姜嫣:“都说好了?”

    姜嫣轻轻“嗯”了一声:“说好了,你没事吧?他刚才打你哪儿了?给我看看。”

    薛淮挡住她伸向自己的双手:“我没事,这几下子不算什么。”

    姜嫣因沈篁而不悦,她冷肃着脸看向一旁:“我知道你忍让他是因为我的缘故,但是大可不必,你不必受这委屈,下次他若再敢动手,你就立刻还手,狠狠的揍他。”

    薛淮唇边绽开一抹笑意:“他是你的兄长,我忍让他并不委屈。”

    姜嫣心里泛起了酸,薛淮越是退让越令自己心疼。长长的叹了口气,她起身坐去了他的身侧,伸手抓过他的手掌十指紧扣了,又将头倚靠在他肩上:“沈篁自小尊贵惯了,谁都不放在眼里。自打知道了我是姑娘身子,甚至也同我摆起了长兄如父的派头,要来做我的主。不过我才不理他,你也别理他,随他瞎闹腾去。”

    薛淮侧眼看她,看着她高高的鼻梁,挺翘的鼻尖,还有时不时眨动的双眼:“你也是自小尊贵,为何与他不一样?”

    姜嫣很自然的做了回答:“因为我是女子,在男人们眼中,女子也是低一等的。我扮过男子,也做过女人,对当中的落差深有体会,所以我觉得身份高低都是某一群人抬高自己的把戏,用来糊弄人、作践人的,根本没有意义。”

    薛淮暗暗在心里品味着她这番话,忽然像是聆听了神谕,拥塞在心头多年的浓雾蓦地散开,拨云见日,清明透彻。与姜嫣相处越久,自己就觉得她好,好的难以言喻,好的天上有,地上无。

    轻轻在她头顶落下一吻,薛淮柔情万千的开了口:“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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