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八月十五,我与你一同嫁进永安侯府,原本这大喜的日子,齐珩煜应当与我洞房花烛,可那一夜,你却突发心悸绞痛,连夜命人将他从我棠梨院带走了去。”

    “我当初心思狭窄,还以为你是故意称病来羞辱我,眼巴巴地带着张医师杀过去,想要拆穿你虚伪的面具,谁知经由张医师诊断,你的的确确是心悸无力,虚弱得要紧!想来……还真真是我冤枉了你。”

    曲嫣然提起这一桩尘封了近三年的往事,当年的一幕幕,一时间也如同走马观花一般的在她眼前涌现。很莫名的,她忽然感到一阵胸闷气短,奋力攥紧了袖袍中的手,这才转过视线,尽可能平静地看向齐珩煜,“那次,也是你在我误打误撞与你欢好后,第二次说我心思歹毒,是吗?”

    齐珩煜抿紧了薄唇,转过了头沉默不语。

    只是这份沉默,也无异于是默认。

    曲嫣然对这份已知的答案早已是波澜不惊,平稳的收回视线,淡淡望向一旁的巧云。巧云立刻会意,捡起了地上那一份票据递交给她,“柳玉颜,那时你声泪俱下的,说我排挤了你,还字字句句向齐珩煜告我的状,说我眼里容不下你,不如让你早早离去……你那时叫得我心底对你还十分愧疚,觉得自己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然而——事实呢?”

    曲嫣然凤眼一凛,目光冰冷而精准地落到了面前的柳玉颜身上。柳玉颜被她这一眼瞪得身子莫名一抖,张口正想要辩解,却见曲嫣然已经抬手拿过了巧云手中的票据:“八月初一,你命你的贴身丫头芳月偷偷去同济堂,让大夫给你开了叫你胸闷气短的良药。到得你与我出嫁那一日,你就一并将十次的药物囫囵吞下,叫自己心脏衰竭险些猝死——”

    “柳玉颜,我不得不说,你为了与我争抢齐珩煜,当真是下了好狠的心!”

    柳玉颜闻言瞳孔放大,起身就想过去抢走曲嫣然手中的票据,然而曲嫣然胳膊一扬,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回响在正厅每一个角落:“大周朝明律规定,无论王公子弟,但凡去药房抓药,必须登记姓名,而三年前的八月初一,上头分明记载着你婢女芳月的名字——如此,你还想抵赖吗!”

    柳玉颜被曲嫣然这铿锵有力的嗓音震住,一时间身子一抖,望着她手中票据上字迹分明的票据,登时明白,自己或许再说什么,也都是无济于事了。

    而曲嫣然迎着柳玉颜难以窒息的目光,只平静的从巧云手中拿过了另一份票据:“两年前的正月初三,皇后举办百花宴,盛情邀约我与齐珩煜一同进宫。送来的请帖上本没有你柳玉颜的名字,然而齐珩煜怜惜你,却非要带着你一同入宫,而也便在入宫前的那一日——”

    “你吃坏了肚子,开始上吐下泻。虽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我谋害的你,然而府上谁人不知,那一日你吃过的东西,只有我命念云送过去的一叠糕点!”

    “念云。”

    曲嫣然话音落下,视线淡漠地落在一旁低垂着脑袋的念云身上。不自觉地,看着这个曾经跟在自己身边的丫头,曲嫣然语气和缓了些许:“念云,如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原本是同巧云一样,跟在我身边的陪嫁丫头。那年你弟弟重病,你险些被爹娘卖给人伢子换钱,是我怜惜你,救你回府留你在我身边做我的贴身婢女。”

    “三年前我的确小肚鸡肠,放心不下柳玉颜,于是特地把你指派给了她,让你时时刻刻替我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我原本以为,你我主仆应当是一条心,但,你究竟是什么时候与我主仆离心,又是被她用什么价钱收买走的呢?嗯?”

    曲嫣然语气淡淡的:“念云,你说与我听听。我很好奇。”

    “小姐!”

    听得曲嫣然这么温言细语的问话,回忆起当年那些零零散散的种种,念云再也忍受不住,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哽咽地连连叩头认错着:“小姐,念云错了!是念云财迷心窍,竟收了玉姨娘的好处屡次三番的陷害小姐!小姐,念云……念云知错了……”

    红着脸抹去脸上的泪水,念云几乎跪行着来到齐珩煜脚边,握住齐珩煜的裤腿便哽咽道:“侯爷!两年前的那份糕点,是念云听信了玉姨娘的话,故意在小姐面前说,让她送这份糕点过去示好,也好让侯爷您看看小姐大度。小姐虽嫉妒玉姨娘受尽宠爱,可心思到底纯净,听由念云这么一说,小姐便同意,可谁曾想——玉姨娘竟会想出这样陷害小姐的法子啊!”

    念云说得撕心裂肺,悔不当初,仿佛是痛恨自己当初收了玉姨娘那一锭金子做出这种事,要不然之后又怎么一次又一次的被她要挟,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步……

    “侯爷,一月前玉姨娘落水一事,也当真不是小姐推的!念云那时候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小姐根本没有动手,甚至玉姨娘也根本没有脚底打滑——是她故意摔落下去、诬陷小姐的!就连前几日小姐失踪一事,玉姨娘除却命人大肆搜寻小姐屋子外,根本没有派去一兵一卒找人!甚至包括几年前,侯爷与小姐的那一遭意外……”

    “念云某次意外听到玉姨娘与芳月的对话,得知那一日分明是玉姨娘为了跟侯爷您生米煮成熟饭,这才设计闹出的这一遭。却怎么也没想到,竟促成了我家小姐与侯爷的好事……”

    “侯爷,您真的,冤枉小姐许久了啊……”

    念云说着,整个人都沉重的佝偻下来,像是被负疚感垂得她直不起腰肢一样。

    而齐珩煜听着念云一字一句的澄清,攥紧了手中的书信,红这一双眼眸,颤着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地望向曲嫣然,那一瞬间,那个幼年明艳动人的少女,以及一身血红嫁衣,却神情落寞的新娘子,竟交替在他眼前浮现。

    这一切……竟是这样的!竟是这样的!

    齐珩煜心头仿佛被人重重一击,剧烈的闷痛叫得他声音都不住的发颤:“这些信……你当真是写给我的?”

    默默攥紧了袖袍中的手,齐珩煜不禁得又追问道:“那为什么……不给我。”

    他虽然这么问着,然而心底像是早已知道答案了一般,连问话的声音,都透着那么不可言状的无力。

    他大概是也明白,事已至此,此时他再说什么,也都是无济于事的了

    “为什么……”

    曲嫣然掀起眼皮子,目光平静且淡漠地望向他。久久,她勾起红唇,绝望而平静地笑了笑,轻声道:“那自然是因为,这并不是写给你的。”

    齐珩煜望着她。

    她目光像是穿越过光年之外,声音飘渺而又叫人捉摸不透:“我爱的那个少年,在他将柳玉颜迎娶过门之日,便在我心里,就永远的死去了。”

    齐珩煜怔愣在原处,而曲嫣然已然收回视线,决然地转过了头去。她目光平静且淡然的看向满脸怆然的柳玉颜,“你方才不是问我,我这一次出去,究竟所为何事,又是怎么,跟碧水云天的人搅合在了一起?”

    曲嫣然红唇浅淡地勾了起来,指了指散落在她身旁的票据,淡声续道:“我所求的,就是这个。”

    听到这里,柳玉颜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整个人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惊一般的,眸子颤抖的望着曲嫣然。她苍白的嘴唇微微颤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着:“他告诉你的……不,不可能,他怎么、他怎么会……”

    曲嫣然懒得去听柳玉颜这犹如蚊虫一般的呢喃,凤眼扫过柳玉颜那张我见犹怜的脸蛋,带着几分喟叹地说道:“这样美丽的一张脸,却为一个男人搞成这般,当真是可怜可叹!”

    红袖一拂,转身便朝着棠梨院走去。

    她踩过地上那些纷扬的故事底稿,踩过那些她熬了许多个大夜,用鲜血熬制的一出狗血大戏。

    这出恼人的狗血大戏,她不愿再同他们一起演了。她太累了。

    如今她什么也不想去琢磨,琢磨也琢磨不通个什么。她只想靠在枕头上混沌的睡上一觉。她实在是太乏力了。

    ……

    曲嫣然拖着这一身沉重的裙摆,任由巧云搀扶着自个儿,步步朝自个儿那棠梨院走去。

    她原本是打算回房便倒头睡了的。毕竟她这头,被这一群人闹得,也实在是疼得厉害。

    谁知人方坐上榻,余光却扫见巧云那丫头,彼时眉头正紧紧锁着,仿佛满面都写着震惊与困惑。

    虽一句话都未问出口,然而曲嫣然打眼一瞧她,便敏锐地感知到。这人正无声地在问着:怎会如此?这一切怎会如此呢?

    也不知是在说齐珩煜,还是说那个同她朝夕相处的念云。

    “怎么不会如此?”

    曲嫣然偏过头,瞧着巧云浅浅笑着:“我这里有任何的风吹草动,柳玉颜那边总是立刻便知晓了。这样的情况反复发生,我不去怀疑我身边没有奸细,都变得有些困难。”

    巧云仿佛是从未想过这件事,彼时抬起头,瞪圆了眼睛望着曲嫣然,她不曾想,自家小姐竟早就看穿了,却一直隐忍着没有点破。

    久久,她像是终于吐出胸口憋着的一口气,困惑地望着自家小姐,试探般的轻声问她:“那小姐……你,你不难过吗?”

    难过吗?想想,怎么又会不难过呢?

    人只要是被冤枉、被背叛,肯定都会很难过很难过的罢?巧云想。

    只是偷偷瞄着曲嫣然这神情,巧云总觉着,她家小姐似乎是并不怎么难过的。她面上竟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呆滞。

    实则曲嫣然在听得这问题时,还蹙起眉头,细细琢磨了一番,只是琢磨着琢磨着,她忽然惊愕的发觉,当真是怪了啊,她似乎……

    当真是不怎么难过的。

    背叛这种事,无论是旁人对她,抑或是她对沈安安,都已经发生过太多、太多次了。

    次数多到,她已然麻木下来了。

    到得如今,她也不过是轻轻的一句:哦,原来是这样吗?再无其他。

    决计不会像沈安安那样丑的,在那样多人的场合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诘问: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

    她才不会难过。

    她才不会叫自己这样出糗呢。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忽然混着外头那点点飘雪从隔壁房传来。

    曲嫣然一怔,不一会功夫,却见念云抱着一竖包袱匆匆从房外抢了进来。

    巧云见着她,原本眉心一拧,张口便想将这个叛主的给赶出去。

    却不想嘭嗵一声,念云竟红着眼,对着曲嫣然便直挺挺地跪倒了下去——

    “小姐!念云自知罪孽深重,实在没脸再留在小姐身边!念云已经同管家请辞,今日便要离开侯府,这里……是念云这些年偷偷攒下的银钱。”

    “念云自知这些钱,与小姐对念云的恩惠来说,完全是杯水车薪,但……但……”

    “但这已经是念云的全部身家了!”

    念云像是羞愧得狠了,哽咽得说不下去。她此时正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将自己那破破烂烂的小布袋子一点点扯开。里头是零零散散的银钱。

    有她这些年月俸发下来的碎银子,也有她平日里偷偷攒下的铜板;

    还有曲嫣然时不时打发给她的一些金银首饰。

    自然,还有几只她不太认得的朱钗玉环。

    想来那或许,是柳玉颜心情好时打发给她的。

    曲嫣然那厢原本已经打算睡了,听得这动静,又单手托着腮缓慢地直起身来。她压低了一双凤眸,静静瞧着这散落一地的银钱——那些钱念云或许是攒的辛苦,此时虽是自愿的拿出来了,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啪嗒往下面掉。

    曲嫣然瞧着,心底忽然升腾起几分,难以言状的痛心。

    很莫名的,她竟然想起那年冬天,沈安安母亲,拿着那张烫金的卡来找自己的情形。

    她高傲又冷漠地将那张卡仍在她面前,然后用那样居高临下的口吻问她——

    【这笔钱,够你不吃不喝攒二十年了。】

    【拿下吧,别不识趣了。】

    “……这些钱,你且收回去罢。”

    曲嫣然收回视线,也将自己这些混沌的思绪,从那个遥远的地方拖了回来。

    半阖上眼帘,淡淡说着:“左右我如今也出不去这侯府,你给我这些。于我而言,只不过是些精致漂亮,但又没用的玩意儿罢了。”

    “你既决定离开,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左右当初招你们进府,签的也都是活契,说的也是去留自由,不必强求。我只是有一事,想最后作为你我主仆的情谊,多问你一句。”

    曲嫣然抬眸,视线淡淡地打在地上的念云身上:“念云,你之后预备作何打算?你预备带着你攒的这些银钱,带回去给你那个爹,那个娘,还有那个弟弟吗?”

    “带给他们了,那你今后呢?你今后又作何打算?”

    从大府中出去的丫鬟奴才,在大周朝其实也不在少数。他们大多数都是在府邸混够了银钱,即便离开了府邸,出去也能做点小本买卖什么。

    然而念云这样,显然是不成的。

    而念云在听得曲嫣然这话后,整个人竟露出些许的茫然来。

    作何打算,作何打算……

    她经营盘算了这样久,竟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作何打算。

    木楞的张了张口,正想要胡言乱语些什么,曲嫣然却已然不想再听下去了。她轻轻一叹,挥了挥袖子,道:“念云,这世间许多事,许多人,都只不过是一场执念。既然无力解决,不如暂且放一放。放过自己,也放过彼此。”

    念云茫然地抬起头,怔愣地呆望着曲嫣然。

    忽地,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的,又忙将自己那些细碎的银钱捧起来,一路跪行着要给曲嫣然递去,“小姐……”

    “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曲嫣然却已经阖上了双眼,“都是苦命人,就别相互折磨了。罢了,去罢。”

    屋内的香炉仍袅袅升腾起香烟。

    窗外的雪落得静谧且遥远。

    念云在确定曲嫣然的确不想要她这些碎银钱后,像是莫名松了口气那样的,抹了一把面上的残泪后,便也一点点将地上那些碎银子给拾掇起来,默默退了出去。

    她一走,巧云便立刻愤愤不平地上前,砰一声关上了大门。

    或许是她关门的动作着实太狠,闹得残雪一同涌进了屋里。

    即便是屋内炭火烧着,然而丝丝的寒意,还是无孔不入的钻进了屋里。

    “……当真是假惺惺!我瞧啊,她分明便是不想给,舍不得她那些宝贝银子呢!!”

    巧云越想越气,混着嘴里呼出的白雾,恨恨地磨着牙。

    曲嫣然倒是看得开。

    她倚靠在那贵妃榻上,只半阖着眼淡淡笑起来。听着巧云替自己这通打抱不平,她单手托着腮,浅淡地笑起来:“她舍不得是真的,但想给我弥补弥补呢,倒也不见得是假的。”

    说着,她自个儿都忍不住一愣。

    久久,才轻声喟叹一声:“巧云,你说人怎么,总是这样复杂呢。”

    ……

    冬夜寂寥无声,飞雪遭寒风吹得四散飘零。

    屋内虽生着暖炉,然而或许是这把火实在烧得太久,随着啪地一声轻响,芯子被烧裂开来,火光瞬间便熄了。

    福旺原本正靠在门檐边上打着瞌睡,听着这一声轻响,瞌睡瞬间便清醒了,缩了缩脖子,立刻转身推开这门,出去重新寻暖炉了。

    咯吱——

    木门一开一阖,冰雪顷刻间都被掩在了门外去。

    嘉和夫人立在这书桌边上,掖着宽广的袖袍,心无旁骛的誊抄着佛经。听着动静,她抬起眼皮子,瞧见这坐在小桌前,拧眉翻阅着书信的齐珩煜。

    那些书信与字画,曲嫣然仿佛是不要了。

    这场闹剧结束后,她并未吩咐婢女将东西收起来或者什么。

    她就这么孑然一身地走了。仿佛这场闹剧中的所有,都与她无关那样。

    “……我早前便同你说过,昭阳这孩子虽然看着刁蛮任性,但实际上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待你更是一颗心赤诚火热。可你却偏偏不信。竟反过来觉得她心肠歹毒。”

    嘉和夫人提起这事,只觉着脑瓜子都被气得生疼。无可奈何地一叹,轻轻放下手中狼毫,意味深长地瞧了她这儿子一眼。

    “煜儿,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倒也不是她太恶毒,而是我儿太愚蠢了呢?”

    齐珩煜翻阅话本子的手微微一顿,待听清楚母亲的话后,他脸色彻底幽暗了下来。

    当真是奇了,他竟然从他母亲的口中,听出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这话仿佛是在说:如你这般蠢钝的,怎会是我嘉和夫人的儿子?

    齐珩煜脸色沉沉,抬眼望向自己母亲,张口正想反驳,不想话到嘴边,却又蓦地想起,愚蠢……

    是了,昭阳从前,也总骂他愚蠢。

    “怎的?想起你媳妇儿从前的好,如今追悔莫及了?”

    这种追妻火葬场的把戏,嘉和夫人从前倒是见得多了。

    她瞧着她儿这副失神的模样,了然地笑笑:“我晓得你想说什么,你无非就是想说:你从前也并不是不知道昭阳的好的,只是她性子太过胡闹了,常常搅得这家里家无宁日。”

    “我省得,于我这蠢儿子而言,自然是家和万事兴最重要了,不是?”

    齐珩煜被母亲说中想法,垂下眼,一时间默默无言,良久才轻吐出一口白雾说道:“从前……我的确是因为护着玉颜,叫她受了许多委屈。但母亲,玉颜毕竟……”

    “毕竟什么?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

    嘉和夫人自然也是知道那桩幼年的往事的。

    她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忽然问道:“如若当初跳进冰窟窿中救你的,并不是她柳玉颜,那你还会待她这般好,甚至将她带进府上做妾吗?”

    齐珩煜从未设想过这些问题,一时之间竟被这问题问得愣在了原地。

    屋内暖炉虽熄灭,然而屋中暖意却久久都未消散。

    齐珩煜细细思索了良久,最终只垂下眼,长吐出一口白雾,几分喟叹地回道:“……未曾想过。也并不知道答案。”

    嘉和夫人自然也料到她儿不知道了。

    她也跟着一叹,垂下眼睑,提起这狼毫,继续挥洒着笔墨。

    “煜儿,你总说一个家庭,最重要的便是和睦。家和万事兴,这也是你时常挂在嘴边的。只是在这家和万事兴之前,你似乎忘了,还有一个前提——”

    “父爱则母静,母静则子安,子安则家和,家和……方才万事兴。”

    冬夜静谧,嘉和夫人狼毫挥洒,随着最后一滴笔墨收尾,苍劲有力的五个大字赫然出现在宣纸上——

    家和万事兴。

    ……

    这个冬夜静谧而悠长。

    许是白日里发生了这样激荡的是非,曲嫣然半躺在床榻上,闲闲翻看着巧云送上来的话本子,直到这后半夜都无甚睡意。

    追风倒是又来了一遭,带回来消息说,那寻芳阁虽也被查封了,只不过查了一会子,又给放了出来。

    仿佛那燕娘的确是对这些事都不知情。

    见追风来打探,燕娘还堆着满脸的笑意,偷偷给追风塞了满满当当的一袋金子,追风本不想收——他以为这大概是想来收买他,想要他多通融通融的。

    只不过若真是谋逆大罪,谁又敢通融什么?!

    然而追风细细一瞧,发觉燕娘仿佛的确是不知情的。

    “哎木头啊,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的。我这是小本买卖。这一袋金子是你们家主子先前应得的分红!仔细点点,我可一文钱都没少她的!”

    叉着腰硬气地说完。

    燕娘却还是忍不住搓了搓手,谄媚地说道:“如若可以,你也帮忙带句话去。”

    “买卖总要大家一起做,分得的糕点才多。那永安侯若是将我们一锅端了,夫人这生意可就不好做咯!”

    “哦对了,夫人那话本子怎的不更了?我找去鸿恩书肆,那书肆竟然都关了……”

    ……

    追风是个老实的,此时一字一句地复述出燕娘的话,倒有几分惟妙惟肖的样子。

    曲嫣然听得哑然失笑,说了句“不必管她”后,便打发追风走了。

    追风原本是不想走的。

    皱着眉沉沉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这才紧了紧拳头,转身走了。

    他一走,这屋子里也陡然冷清下来。

    曲嫣然翻出了自个儿未写完的话本子,本想继续写上几笔,但瞧着这发生过的洋洋洒洒的内容,一时间停著不决,忽然想撕碎这一篇章,给重新写份儿新的。

    想想。

    她还是扔了那话本子,唤来巧云轻声道:“巧云,陪我说说话。”

    巧云忙打起精神,来到曲嫣然跟前儿,“小姐想说什么?”

    曲嫣然沉默了一息,眼珠子一转,忽地开口:“我想了一出新的故事,闲来无事,我说与你听听?”

    她此时实在是想说话得要紧。同谁说都好,说些什么都好,她实在不想这么安静地睡去。

    这冬夜悠长而静谧,巧云那丫头又一贯是个心软的,听曲嫣然这么一通平稳的叙述下来,眼眶登时便红了起来,听到最后,她竟直接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巧云哽咽道:“为什么女主这样惨。她那样好的一个人,他们为什么不肯多疼疼她?”

    曲嫣然淡淡一笑,轻吐出一口气,也问:“是啊,我也想问这个。”

    怎么就……没人疼疼她呢?

    巧云又吸了吸鼻子道:“不过那姓沈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为什么问都不问女主一句,便那样果断地认定她坏呢?难道这么多年的相识,都不能让他相信她的为人?”

    巧云这会子仿佛开了悟,蹙起眉头哼哼地批判道:“即便他先前对她那样好又如何?即便他那时哭了又能怎么?人活一辈子,都会哭的。巧云刚生下来的时候,也哭。哭得可惨烈了。可巧云也并不知道,当时有什么好难过的。”

    巧云似乎是想让曲嫣然开心一些,于是跟倒豆子一般的,嘚嘚地说个不停。

    曲嫣然听着巧云这一通朴实无华的话语,倒是莫得一愣。

    她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久久没有归期。

    这夜愈发地深沉下来。

    耳听得这烛火爆裂的声音,以及时不时传来巧云打哈欠的声音,曲嫣然也意兴阑珊地,合上了这话本子,预备洗漱一番歇息了。

    却不想,随着咯吱一声闷响,一阵寒意混着风雪窜进屋里。

    曲嫣然被冻得缩了缩脖颈,掀起眼皮子一瞧,却见齐珩煜穿着一身玄色衣袍,正背对着她,缓缓将这木门给关上去。

    他此时后背对着她,肩上还带着些残雪,原本伟岸的肩背,此时竟莫名有些佝偻了。

    齐珩煜缓缓转回身来,黑眸沉沉的望了望曲嫣然,薄唇稍抿,沉默了一阵他才又开口:“冷不冷?要不要我命人再拿些银碳过来?”

    说着,他错开曲嫣然的视线,张口便要去唤人来。

    曲嫣然瞧着,莫名扬了扬红唇,竟觉得有些可笑。

    “齐珩煜,其实你不来,我是不冷的。你这兀突突的一来,将我平白冷了一遭,现在又来做好人给我烧炭……怎的?我还该好好感谢你一番了?”

    曲嫣然眯起凤眼,目光落在齐珩煜身上,笑得意味深长起来:“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招你用在旁人身上就罢了。少拿来霍霍我罢。”

    曲嫣然话音落下后,屋子里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齐珩煜袖袍中藏匿的手攥紧,抿紧薄唇久久不发一言,他也不知,事到如今,他应该说什么,或者说,他还能说什么了。

    齐珩煜没有说,曲嫣然便也没有问。仿佛二人心照不宣地知道,即便是如今真相大白,齐珩煜也不会将柳玉颜怎么样的。

    屋内的地龙烧得火热。

    曲嫣然仿佛是刻意留出了一些时间等他,然而眼见着桌上的香烛又烧灭了一段,她抚着手中话本,到底是长吐出了一口气。

    “方才那些是非,过了便也便过了罢,我只有一事想问问你。”

    齐珩煜抬眸瞧她,“你问。”

    曲嫣然便也转眸,深深地望进齐珩煜那双黑眸,“齐珩煜,你小名当真叫安安?”

    齐珩煜大抵是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一愣之后,他攥紧袖袍中的手,皱眉回道:“我幼年体弱多病,我母亲特地去祈福,向大师求了‘安安’二字。此后几年里,我大病康复,身体康健,在之后……便不再用这小名了。”

    齐珩煜如实陈述着这一切,袖袍中的手却莫名攥紧了一些。他感到有一种没由来的惶恐,闹得他整颗心都惴惴不安。

    烛光映照下,齐珩煜望着曲嫣然那张越发苍白的脸色,心头莫名沉下去一些,“昭阳,你……你不记得了吗?”

    可若是不记得,又是怎么给他写的那些信呢?

    曲嫣然闻言,只阖上眼,勾起红唇,忽然有些诡异又哀伤的笑了起来:“不记得了,大概是不记得了罢。”

    其实她记忆里已经知道了,但偏偏就是不死心的,非要再问一遍。

    她不敢相信,原来她放在心底,小心翼翼珍藏的白月光,原来只是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枚饭粒罢了。

    这太荒谬。也太不可置信了。

    不知过了多久,曲嫣然忽然开口:“齐珩煜,我今儿收到太后的帖子,说她大病初愈,召开春日宴,邀约我们过几日一同进宫。”

    不自觉地,齐珩煜的手攥得愈发紧了。

    他预感到将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如今分明什么事也没有,他心头却偏偏乱如麻,如同被千万蚂蚁爬过一般的,烦躁痛苦,又无计可施。

    齐珩煜攥着拳头,掀动薄唇正要开口,却听到一道过分冷清的声音陡然响起——

    “这次进宫,我们便请旨和离罢。”

    “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吗?可以,我成全你,也……”

    “成全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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