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夫人倒没想到,曲嫣然竟会有这提议,却听曲嫣然拿着那话本子,又轻声续道:“我看这话本子写得很好,还曾去问过老板,这作者是否有新作,可谁知那老板却说,作者已封笔许多年了。”

    “嘉和夫人,如此才情,为何不再写了呢?”

    嘉和夫人缄默不语,手抚摸着那话本子的扉页,忽然无限怅然起来,实则她从前在那边时,便总爱通宵达旦地去看那些小说。

    穿过来后,看见市面上成摞成摞的、富家千金为了真爱下嫁落魄书生的,气得好几晚都没睡得着觉。于是当下大笔一挥的,干脆自割腿肉,写这些有的没的来给自个儿解个闷儿。

    只是话虽是如此,此时被人这么堂而皇之地点破,嘉和夫人面上仍有些不自在。

    她沉吟一会只道:“嗯…所以,你便是从这些话本子,猜到我穿越的?”

    “倒也不是,而是我着实好奇……”

    曲嫣然掀起眼皮,眸子清冷而澄澈的,望向嘉和夫人,“这个朝代的人,竟知道什么是玻璃,什么又是香皂?什么是水泥,又什么是奶茶?”说到这里,曲嫣然话语一顿,继而红唇上扬,笑笑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如今我明了了,他们知道。他们因你而知道。”

    “夫人,你曾想过,在这里建功立业吗?”

    曲嫣然自打上回,听巧云粗略说过一些嘉和夫人的事迹后,便对嘉和夫人上了心。而那日在大堂的事发生过后,曲嫣然更觉嘉和夫人此人不一般,派人细细扫听,果不其然,发觉她这婆母,的确是个厉害的角色。

    十六岁公然拒婚,踹翻原先脑满肠肥的未婚夫,还杀去了别院,揪出那被未婚夫秘密养着的、已有六个月身孕的外室——自然,嘉和夫人去揪出这外室,倒也不至于是那么小家子气的,是为了打脸渣男贱女。

    相反,嘉和夫人倒还真是贯彻了那句“girls help girls”。

    她将这事敞亮的捅出来,直接把那外室期待渣男将来会接她与孩子的过门的美梦,戳了个粉碎。也逼得那渣男,不得不对这娘俩负起一个责任。

    十八岁那年,她翻身上马,男扮女装混进军营,跟那时意外被抓进来参军的老侯爷不打不相识,成了一对欢喜冤家。而后自由恋爱,打打闹闹的请旨赐婚,携手走进了婚姻殿堂。

    二十岁那年,她替老侯爷出谋划策,制造出玻璃,肥皂,奶茶等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横空出世,说句不中听的,她那时算是带动了整个大周朝的经济也不为过。

    嘉和夫人这一生,或许是很宏伟的一生。

    “想过,又如何。没有想过,又如何呢?到得这把年纪。我方知晓,命由天定,生辰自有造化,而人心不足。”

    祠堂里香烟袅袅,嘉和夫人听着曲嫣然平稳地叙述完自个儿这一生,只低垂下眼,分外感慨的长叹出一口气,“那年我帮的那外室,虽带着孩子嫁进了我前未婚夫家里,可后来抱着孩子来我家撒泼,说都怨我,将这事捅出来,害得她名誉尽毁,也被我那前未婚夫不喜,认定了是她与我一同串谋的。”

    “我也曾如同一些话本子里写的穿越女一般,兴过女子学院,传道受业鼓励更多的女子站起来,捍卫自个儿的权益。我还叫着我前未婚夫那外室一同去了。可她忙着带孩子,斗婆婆,实在无心来搞这些有的没的。”

    “我通宵达旦,寻来各类能工巧匠,做成的那些玻璃云云,最终也只换来圣上一个册封——嘉和夫人——一个夺去我原本姓名的册封。”

    嘉和夫人转眸看向曲嫣然,眼底情绪如同平静的深渊一般。

    只是谁也不知,这平静之下,蕴藏着什么惊涛骇浪。

    “更为讽刺的是,我夫君因此叫圣上猜忌,而后被一点点打压夺权,直至……削藩。你问我后来为何不写了,大抵便是从那时起吧,渐渐地便累了,也写不动这些跌宕起伏,又肆意爽快的故事了。”

    嘉和夫人捻着佛珠,静静地笑了起来:“在大周朝待着的这漫长的岁月里,我渐渐明白,一个朝代的进步,是一体的。落后也是。可见大周朝较之现代,缺的并不仅仅是冰箱与空调。读书……救不了周朝人。”

    鼎炉中的香烟一缕缕升腾起来。嘉和夫人说话时,不同于那日在正厅时的铿锵有力,相反,她声音极轻且慢,可说出口的话,却值得曲嫣然深思良久。

    曲嫣然若有所思,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却见嘉和夫人视线已经打了过来,瞧着她微微一笑道:“曲嫣然,你不会是穿越来大周朝的第一人,也绝不会是穿越来的最后一人。”

    “可你来到这个朝代时,绝不会想到,这是一个来过现代人的朝代。”

    嘉和夫人神情恍惚起来,握着佛珠轻声叹道:“我想,人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思想进步了,可周遭的环境却没有。而个人的力量,终究是式微的。人力无法改变整个环境,只能被一点点吞噬。”

    “你将清醒地,被一点点吃掉。”

    曲嫣然听着嘉和夫人这话,心思渐渐沉了下去,面上也划过一丝怅然若失。

    她思绪蓦地开始游离。她有时想,这世界当真是个草台班子,瞧着齐珩煜那封建又愚昧的样子,的确是很难想象,他母亲是位穿越而来,思想极其开明的人。

    她有时又想,或许嘉和夫人也没想到。嘉和夫人已经教过了,尽力了。

    她头疼起来,视线也莫名游走在了嘉和夫人手中那串佛珠上。她随着嘉和夫人的动作,看着那佛珠,一颗一颗的在她面前走过。

    “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曲嫣然轻声开口:“您当年是因何穿越来的?”

    “因何,因何……”嘉和夫人捻着佛珠,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淡然笑了起来。良久,她轻叹一声道:“我方穿越来的那会子,的确是日日都在琢磨,我究竟是怎么穿来的。怎的旁人都不穿,偏偏就是我穿了呢。”

    “我大惑不解,后来去法华寺拜佛,请教得道高僧。高僧并未给我答疑解惑,相反,他同我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曲嫣然蹙眉发问。

    “是了,故事。”

    嘉和夫人微微一笑,缓声续道:“说的是梁武帝时候,有个叫志公和尚的故事。说是某次大户人家娶亲,请了这志公和尚去诵经祈福,却不想这和尚一去,竟嚎啕大哭。”

    “嘴里还喃喃说着:古古怪,怪怪古,孙子娶祖母。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众人来贺喜,我说真是苦!”

    嘉和夫人念着这首诗,面上也不可控的,流露出一丝哀恸来。她闭上眼,捻着这佛珠子,喃喃念了句叫曲嫣然听不清的佛经:“你问我为何会来到这里,我也不知。然而我想,这世上许多事,本就是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的。你为何会来到这里,为何会与煜儿诸多纠缠,一切冥冥之中或许早有注定,由不得你。”

    “或许当真是应了那句话罢,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嘉和夫人捻着佛珠,忽然牵动唇角,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曲嫣然一时也默默无言。耳畔却莫名回想起,昔年沈安安喝得大醉酩酊时,在她耳畔喃喃唱和的那一首歌——

    【真的要忘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

    过往的一切,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匆匆从她眼前掠过。曲嫣然这个故事,她曾是听过的。

    有一年沈安安沉迷于佛学,废寝忘食地翻阅着,翻到这个有关轮回的故事时,还大惊小怪的拉着她好一通感慨。

    他说,嫣然,轮回当真是可怕。上辈子的祖孙,这辈子竟成了夫妻;上辈子的牲畜,这辈子也成了座上宾。

    女儿吃着母亲的血肉,儿子打着父亲皮鼓。

    六道轮回,无人不苦。

    曲嫣然那时听着他这一通长吁短叹的,只拿着托人从国外带来的眉笔,细细描摹着自个儿这柳叶眉,对什么轮回不轮回的,并未有多大的兴致。

    她又会怎么想到,她有天竟会堕入这轮回之苦中。

    这还真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好时光总是稍纵即逝的。

    不知不觉中,曲嫣然已在这祠堂中逗留了一下午了。

    抬眼望向窗外,只见外头烈日高悬,耀眼的阳光洒满了雪地,化了一层又一层的冰雪。

    曲嫣然瞧着,有些恍惚的喃喃低语:“春天要来了。”

    嘉和夫人便也转回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轻声叹道:“兴许罢。”

    兴许罢。

    曲嫣然心头没由来的,有些沉沉。她轻拢过外袍,同嘉和夫人道了一声别后,便提步往外走去。走到这门口,她忽地像想到什么一般的,收回了预备推门的手,转回头望向嘉和夫人,轻声开口。

    “嘉和夫人,您在那边叫什么名字?您……见过我吗?”

    曲嫣然迟疑了良久,到底是问出了口。

    嘉和夫人那厢正在吃茶,闻言动作一顿,轻轻吹散了热气,这才悠然反问道:“何故这样问?你见过我?”

    “也许。”曲嫣然微微一笑,“我在那边有过一个男友。但他门楣太高,她母亲瞧不上我,于是拿了钱让我离开他儿子。”

    “夫人您……长得与那位母亲很像。”

    “是么?”

    嘉和夫人淡然一笑,低下头喝了一口热气才徐徐道:“哦,是了。我在现代的确是有一个儿子。我与他父亲忙于工作,对他疏于管教,不曾想他背着我们暗度陈仓,竟有了这么大一个女朋友也不同我们讲。”

    “我瞧着那姑娘家世跟他差得太远,于是便给了一笔钱让她离开。毕竟你也知道,成婚,是不仅仅是两个孩子的事。你们的思想,习惯,包括三观,都与你们生活的阶层密不可分。这些不仅仅是靠爱情就能够轻松跨越的……”

    嘉和夫人说着,眼波流转,瞧着曲嫣然面上越发浅淡的笑容,嘉和夫人红唇一抿,不再说了。

    “说笑罢了。我在那边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双生姐姐。”

    闻言,曲嫣然面容和缓下来,垂下眼轻声一笑,道:“我明白了。今日便先走了。”

    “去罢。”

    外头风雪极大,并不似屋里那般暖和。

    曲嫣然被这寒风一吹,面容微僵,再也笑不出来了。她知道,嘉和夫人并没有一个双生姐姐。

    就如同……大周朝并没有沈安安一样。

    很莫名的,她突然就回想起,那年她和沈安安窝在房里一起看《食神》的画面。那个中二少年在剧情进行到高潮时,热情澎湃的跟着念叨——

    根本没有什么食神。或者说,人人都是食神。

    不自觉地勾起红唇笑了笑,万般皆是命吗?

    可她偏偏,就不愿意信了这个命。

    曲嫣然方走出这门外,便见着门外候着的巧云。巧云忙不迭地撑起这伞,匆匆跑到曲嫣然身旁为她打上。

    曲嫣然躲进这伞下,与巧云一同往祠堂外走去,谁知正要跨过这门槛,便见着一双鎏金祥云的靴子。说是见着,实则也只见着一半,余下的一半,则深深埋进这雪地里,早已见不着尽头。显然,他是来许久了。

    曲嫣然默了半晌,这才掀起眼皮子,冷不丁地望进齐珩煜这双黑眸中。

    齐珩煜正负着手,如木头桩子一般的立在曲嫣然面前,迎上她坦荡的目光,齐珩煜竟有一瞬间的不自在。匆匆别过脸去,解释道:“我听福旺说,你来祠堂探望母亲了,所以……”

    曲嫣然微微一笑,打断他:“所以呢?你来找我?”

    不待他回话,曲嫣然又有些无奈地笑叹出一声,“齐珩煜,我想你还是听不明白。我来是来找嘉和夫人的,而不是什么你的母亲。”

    “至于你……我想你或许该好生想想,你是来找什么的。”

    人人皆有所求。但曲嫣然想,如齐珩煜这样蠢钝糊涂的男人,或许并不甚清楚,自己所求是什么。

    而也果不其然,在曲嫣然话音落下后,天地间便只剩下呼啸的风雪。

    齐珩煜那双漆黑的眸子,也果然浮上一层厚重的白雾。

    浓雾经久不散,叫人看不清大雾后头该是什么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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