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生颇受学生尊敬,饶是这几个家伙不学无术,也对先生敬重几分,见何先生出面,便立刻停了手,等待先生的教训。

    当时,何先生并没有急于处理他们的争执,而是先完成了今日的学业。

    随后便让无关的孩子下了学,才从双方的角度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律玦一直等在另一个房间许久,才见何先生露了面。

    “先生。”律玦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声音很抱歉道,“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不至于,疏解学生的心结,也该是教书先生的责任。”

    何先生打量了下他身上的伤口,冲着律玦和蔼一笑。

    “你一个人单挑他们一群,倒是没吃什么亏。”

    “把我打趴下,他们就更觉得自己有理有据,所以我不能服输。”

    何先生点了点头,觉得这孩子确实倔强得很。

    “我听说了你们之间争执的原因——关于战神,你很敬仰她?”

    “对,很敬重。”

    律玦站得笔直,认真地点了点头,神情严肃。

    “其实每个人对任何事任何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观点和见解,这是生而为人的权力。”

    “但这种权力该是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的,然而他们的冷嘲热讽忽略了这一点,这是他们的无教养,所以他们该意识到自身的错误。”

    何先生带着笑,对律玦娓娓道来。

    “而你,没能控制好情绪先动了手,也有不对——你在众多化解矛盾的方式中,选择了最极端和最自私的一种,而它并不能阻止事情的终结,反而会激化它、让它愈演愈烈。”

    “律玦,一个成熟的人是不该诉诸暴力的。”

    “是先生,学生明白。”

    律玦再次恭恭敬敬地向何先生鞠了一躬。

    这些道理他可以想明白,只是情急之下,他还是没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

    “我今日所言,并非要你一昧克制自己的个性——”

    “我们并不必要为了常人墨守成规的理念,而压制自身的心性委曲求全,我们需要谨记的是,总要有冲破束缚打破常规的气魄与眼见,但凡触碰到底线的边缘,我们绝不逆来顺受愿敢为人先。”

    何先生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在律玦的肩上重重地拍了几下,语重心长。

    “律玦啊,我观察你很久,我很喜欢你的专注,欣赏你的韧劲——希望来日少年长成,你能不负所望。”

    *

    当日少煊来接律玦时,便发现了他全身的伤痕,一看就是打架留下的。

    她悄咪咪溜过去跟何先生打听了下情况,没想到争端竟然是因为自己,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律玦。

    不过听何先生的意思,事情已经妥善解决,少煊想着那便没必要再在律玦面前重新提起。

    但少煊还是不免担心律玦的情况,打算直接把他拉到药铺看看伤势。

    心里正想着要如何不动声色地绕到药铺的那条街,便听到律玦悠悠的声音飘了过来。

    “都是皮外伤,不打紧。”

    律玦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少煊知道对着这个孩子勉强不得,只好作罢。

    “那姐姐请你去那边的小吃摊填饱肚子呀?”

    少煊总觉得因为维护自己而害律玦挨了打,怪过意不去的。

    况且这孩子带着一身伤,再让人家伺候自己吃喝,也太无情了些。

    “好啊,那去吃新开的小笼包吧。”

    少煊满口答应下来,心想这孩子跟自己怪心有灵犀的。

    前几天他们进城时路过摊位,少煊瞅着那热腾腾的蒸笼和飘来的香气,不经意地夸了一句那小笼包的味道一定不错,只是一直没什么机会去吃。

    殊不知律玦当时心里就暗暗记下了她那眼馋的模样,今日刚好她主动提出下馆子,便翻了那家小笼包的招牌。

    这家铺子很火爆,两人排了很久的队才上了桌,惹得少煊肚子咕咕直叫。

    不过上菜倒是快得很,不至于让少煊饿得满街哀嚎。

    律玦从桌子上取了两个小碟,倒了些老板娘独家秘制的醋汁,用一双没用过的筷子插在小笼包中央,将其一分两半,热腾腾的白气随之冒出。

    然后律玦便将其中包括肉馅的一半放在少煊的小碟里晾着,自己则夹起了另一半包子皮。

    “小心烫。”

    少煊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笑容瞬间都快咧到了耳根。

    “很好吃哦?”

    律玦看着少煊那副满足的模样,也不由露出微笑。

    这顿晚膳吃得开心,少煊一时间忘记自己请客的主要目的,是要哄刚打完架吃了亏心情不好的律玦。

    不过饭桌上他的情绪,似乎也明快了些,两人有一言没一语地搭着话,全然未提今日学堂之内的斗殴。

    本来律玦还不知道如何面对少煊的责问,可她似乎并没有怪自己不团结同窗之类的,心里也放松许多。

    直到二人回到鹤梦潭,少煊给律玦上药的时候才觉得事态严重。

    律玦有些不好意思地脱掉上衣坐在床上背对着少煊,耳根发红,任由少煊为其上药包扎。

    而他本就干瘦的身体上又多了几处大大小小的淤青,有的发紫,有的红肿,有的甚至还渗着血,悉数看在少煊眼底,都变成了不可言说的心疼与愤怒。

    可是少煊不能替他出手教训这群毛头小子。

    ——她怎么也算是“长辈”,况且这是男孩子之间的尊严之战,她若是插了手,不光律玦面子上过不去,事情也会因此变了质。

    而想要不被欺凌,更好的方式是律玦自己举起拳头反抗。

    如此,少煊突然觉得或许是时候传授些武功给他了。

    她想起炽觞曾向自己抱怨,律玦用她所教的剑式给他捅出了血。

    若他当真学会了自己的招数,那只可能是自己练剑时偷偷躲在背后记下的。

    ——这样说来,这孩子没准颇有习武的悟性。

    *

    几日来,律玦虽然丝毫不提那天打架的事情,但少煊感受得到,他心里还是不太痛快,闷着头在树林里立练琴,也不多言语。

    先前被云绘宗的师兄弟们依着仙术欺凌打不过就罢了,如今在学堂里,几个好事的家伙也找起了自己麻烦。

    结果他还被这群没用的小子按在地上摩擦,几个人一拥而上,律玦单薄的身体仍然难以招架。

    心情越是烦躁,琴音便越是刺耳。

    他闭着眼睛,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音律间漏了一拍停顿的风声。

    他在一刹那感受到冰冷的杀意,却在接近的毫厘之间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僵硬的手指瞬间放松,本欲拨动为攻击的琴弦,又自然而然回到原有的节奏。

    配合着这如雷雨般震慑的曲调,一把剑直直地插入他前方的树干,他却毫发未损。

    “你倒是镇定。”

    少煊从他身后背着手徐徐走近,她少见地高束起长发,一身玄衣不染尘埃,面容上又多了几分冷峻。

    “你有分寸。”

    律玦弹到最后的几个音时,琴弦却突然绷断,他轻抚了断弦后,才转身望向她。

    “姐姐这身打扮,是何用意?”

    少煊将右手移至前方晃了晃,其中握了一把没见过的剑。

    “想不想跟我学学剑术?”

    少煊随手将她手中的剑扔给律玦,又轻快地绕到他身后,将扎入树干的那把取出,用另一只手轻轻擦拭它的剑刃。

    “玦儿,我不可能时刻在你身边,你得学会保护自己。”

    站在一旁的律玦有些不明所以,他心有疑虑,却依旧不动声色,顺着她的话应了下来。

    “这把剑是我前些日子出门,用碰巧寻到的金鳞石打磨的,我觉得好看,就当作入门礼物送给你了。”

    少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别让我失望啊。”

    她从最基本的招式教起,律玦故意依葫芦画瓢却画不像。

    ——这些都是他曾经偷看少煊练武时,深深印在自己脑海里的动作,他怕自己学得太快,在她面前露了马脚。

    “姐姐,这招我没太弄懂,可否再示范一二?”

    律玦一副懊恼又好学的样子,极力展示自己对武功的一窍不通。

    少煊看着他懂装不懂的模样滑稽得很,倒有几分好笑,只是完全不形于色。

    对于他表演出来的笨拙,少煊倒是很有耐心,一遍遍重复、一遍遍纠正,有时甚至对他表露出难得的严厉。

    似乎在传授武艺这方面,她是认真的。

    “姐姐,我是你教过最迟钝的一个徒弟吗?”

    此刻,少煊正站在律玦身后环住他,用自己的右手握住他持剑的右手,为他板正出剑动作,听他如此发问,她丝毫没有犹豫。

    “不知道,你是我教的第一个徒弟。”

    她的声音很轻,却在他的耳畔听得清晰,像一阵柔和的春风,不经意撩动他鬓角的碎发,又撩拨了他的心弦。

    而这副温情画面却生生被一阵笑声打断。

    “你这小子可真是没有悟性!”

    炽觞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不远处的树干上看热闹,手上还端了一碗荔枝笑,看着律玦的姿态,忍不住奚落。

    “打我的时候丝毫不手软,几分狠厉,几分无情,原来学起来却是这副不协调的模样。”

    “你少废话,别在这偷师学艺,赶紧走!”

    少煊一记眼刀便已足够让炽觞闭嘴,他仰脖干了碗里的酒,便老老实实回了鹤梦潭。

    可是经炽觞这么一说,律玦迅速从刚刚的羞涩中清醒,还没来得及生气,反倒突然反应过来。

    ——这些招式并非是按教学的速度循序渐进,原来竟都是少煊特意挑选的。

    他刚刚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和炽觞第一次见面大打出手那天,他所使用的便是偷学来的这几个招式。

    他心中几分惶恐几分失望。

    所以这一切,原来只是她的试探而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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