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离开源城,继续朝齐国前行。

    初秋景色宜人,两边树叶斑驳,大雁南飞,鸣叫声不绝于耳。

    马车穿山而行,避开一路上的重要城镇,天黑便在传旅落脚,也不惊动当地官员。

    姒夭始终与丰臣同车,对方话少,手边还放好几本帛书,一直随手翻看,晃晃悠悠也不嫌眼晕。

    几日下来,她不再那般怕他,累便靠在车内凭几养神,偶尔揶揄几句,“上卿,我在这里打扰你吧,不如到后面的车里坐。”

    丰臣放下书,“殿下还是在我身边好,省的节外生枝。”瞧她长睫毛在脸颊落着阴影,一下下打哈欠,好心提议:“公主恐怕无聊,不如我给你读读书。”

    “读书——”她笑了笑,寻思这人年纪轻轻只会念书,浪费大好年华,“好呀,反正我懒得看,不像上卿虽然年少,心却静。”

    “公主说我少年老成。”顺手将帛书递过来,“殿下选选,这里的不少。”

    “不用,对我而言都一样。”随手压住一个角,“就这个吧。”

    他笑笑,颔首低眉,倒是副认真模样,轻轻地念:“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①。”

    竟然是首诗,她迷迷糊糊快睡着,还以为天下第一谋是看的都是些阴谋诡计,没想到也读诗。

    “我也念过。”困得眼里都是水雾,“就是不记得什么意思”

    “这首诗讲的是一个男子爱慕上祭祀巫女,心潮起伏。”

    话音未落,已瞧对面人眯着,他只好伸手给她盖丝衾,又听人家呢喃,“爱上巫女,怕是得不来结果。”

    丰臣觉得有趣,“爱恋一个人,不一定非要结果,有时只需瞧着也挺好。”

    她忽地睁开眼,雾水迷蒙地看着他,“上卿可有心仪之人?”

    丰臣一忖,摇摇头。

    “也是啊——”她又闭上眼,笑得迷人,“你年纪还小着呢。”

    “我早就不年少了。”

    “比我,就是小。”

    姒夭沉入梦里,秋阳明媚,正是酣睡好时辰,兀自嗫喏:“比我的锦弟弟,还年轻几岁呢。”

    锦是她最小的弟弟,聪慧过人,生来就被誉为神童,七八岁送到齐当质子,没多久便不在了。

    这个弟弟极乖巧,小小年纪最喜欢念诗唱歌,念楚国的诗,唱楚国的歌,在宽阔悠长的甬道,寒冷幽闭的灼华殿,甚至自己无人问津的榻边,那是通灵与天地的咒语,一场缠绵悱恻的瑰丽,护佑着楚国的山河大地。

    人小鬼大,经常逗得她忍俊不禁。

    想着想着不觉眼红,说是意外坠马,实际又有谁说得清,世道太乱,上到名门贵族,下至普通百姓,哪里才是落脚之处。

    她湿透眼眶,对面人看得清楚,丰臣坐回去,继续轻轻地:“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微风穿过,吹得帛书一动一动,他便用手压住,凝神静气,余光越过帷裳,瞧见满山遍野的铜草花②迎秋而开,蓝紫色翩然,如海浪轻翻。

    铜草花下埋宝铜,这是楚附属随国境内的铜矿山,也是他费劲心机,魂牵梦绕的东西,铜可制器皿,可铸刀剑,是列国必争资源。

    他特地绕道来瞧,看见才放心,楚幅员辽阔,物产丰富,谁能不眼热。

    土地,铜矿,还有——目光回到帛书上,又翻了一页,“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③”

    还有绚烂诡灿的文化,以及养在这里的美人。

    他眼前的美人。

    车边跟着的段瑞安忍不住眼圈打架,听里面传来温柔读书声,愈发困了。

    旁边的侍卫无聊,凑过来闲扯,“御右,跟着上卿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过读诗啊,看来这位公主定很合上卿的心。”

    段瑞安挑眼一瞧,丰臣最不喜欢嘴碎之人,对方当差时间不短,还是这么愣头青。

    何况这位六国祖宗喜怒无常,外人面前总是清俊儒雅,办起事来绝不手软,昨夜解决的那个郑国奸细,祖坟都快给挖了。

    “没事就去睡,在这里找死。”段瑞安卸下腰间扁壶,喝口酒提神,“公主那是要觐见王上,何况咱们上卿早定亲,一直洁身自好,你想活得长,就别乱琢磨。”

    那位咧嘴笑笑,“也对,听说未来的上卿夫人雪姬也是美貌倾城,雪家乃六国首富,又与丰相是世交,天作之合,怎么也比一个亡国公主强。”

    段瑞安蹙眉,满眼写着找死,对方赶紧退下。

    丰家的事岂是下人可以议论,雪姬他有幸见过,完全是个小女孩,与丰臣在一处更似兄妹,不过这几年长大,也就难讲。

    这等人物婚配,本也不依着喜好,仕途前景才是首位。

    马蹄声此起彼伏,他又开始犯困,喝得酒竟不管用,才想起自己独配的销酒骨已被郡守夫人怀素拿走,那酒十分热辣,也不知对方受不受得住。

    怀素就是性子火一般,半点沉不住气。

    他年少时是她的贴身侍卫,早知她有多娇纵,但凡想要的必须拿到,扔掉的东西也不许别人碰,顺风顺水长到大,昨晚瞧见那一幕,肯定急火攻心。

    再加上入喉烈酒,可别喝出问题。

    说起来也怪那个软绵绵的公子乐,优柔寡断哪里像弑君造反之人,做出让怀素伤心之事,死有余辜,可惜剑偏几分,一剑穿心才好。

    段御右又一连喝下半壶。

    转眼到羽国都城康陵,梧桐夜黄,霞山若火,街道两边繁华起来,商铺里琳琅满目,小吃摊烟火缭绕。

    姒夭被一股甜甜的香气勾起馋虫,睁眼瞧着不远处刚出油锅的粔籹④,饿得很。

    丰臣敲了敲马车,示意停下,让车夫去买,看她咬着热气腾腾的饼子,笑得像个孩童。

    “公主喜欢吃这个?”他挺意外,吩咐段瑞安今夜落脚在霞山青云观,又嘱咐:“不必惊动玄玉子道长。”

    对方领命,快马加鞭去准备。

    姒夭一口接一口咬酥饼子,想自己长在宫里,锦衣玉食哪里会爱这个,但上辈子过得饥寒交迫,一天吃不了半碗都快馊了的饭,真是做梦都想吃软糯酥脆的粔籹。

    马车晃悠悠,她吃得着急,差点噎住,丰臣将茶递过来,“公主慢点,我吃不了油腻,不会和你抢。”

    他笑得满眼轻松,姒夭难免尴尬,一边琢磨自己现在这幅样子,想魅惑谁都没戏。

    不过对方也不喜欢她,何必还端着,没意思。

    “民以食为天,吃饱才是人生大事。”她深吸口气,目光荡到车外,一片人间烟火,“上卿也不看看,还有多少人家卖儿卖女,只为一口饭。”

    丰臣点头,意外一个尊贵的公主却有这般感悟,人皆传姒夭乃楚国之妖,生性放/荡,惯于床榻边搅乱风云,诱惑君王,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小姑娘。

    一个满嘴咬着酥饼的小丫头,比自己大十岁,反过来还差不多。

    他想象不出她引诱男人的样子。

    “百姓之苦,始于战乱之灾。”丰臣往后靠靠,缓缓道:“中原诸国纷争数十年,家家壮丁死于沙场,良田荒废,经济萧条,留下的全是老幼妇孺,打一次仗,好几年缓不过来,刚恢复一些,再打,又要恢复,又再打——周而复始,最终你吞变不了我,我灭不了你,唯有百姓受苦。”

    “既然如此,各国何不签署条约,休战之后大家都安生。”

    丰臣笑了笑,“公主讲的是最好状态,也可以称作理想国,但行不通。中原数国本就同属于周王室,如今周室声微,各国之间自然谁也不服谁,加上人本身欲望无止,绝不会允许有人比自己做大,唯一的方法就是统一各国,只有中原大一统,百姓才可安居乐业。”

    姒夭反问,“那统一的打仗就不算打仗?难道死的人不是人!”

    “凡事总有牺牲,在所难免。”

    她不再接话,手中的酥饼也变得食之无味,自己上辈子就是那个所谓的牺牲品吧!在所难免。

    越发恨他了,视人命如草芥,满口仁义道德,还不是为了齐吞并五国做幌子。

    她满脸不服,丰臣温善道:“殿下不必动怒,齐乃礼仪之邦,从不会随意兴兵打仗,无论任何一次出征,全师出有名啊!”

    这是她说过的话,如今原封不动还回来,噎得她张不开口,当年伐郑是由于国君欲纳儿媳为妃,子弑父,天理不容,亡楚乃君兄杀父夺妃,罔顾人伦,全都违背周礼,德行败坏。

    她反正说不过他,真不走运,逃出楚国又碰见这个冤家。

    别过脸去,瞧马车进了山,秋高气爽,满眼红的黄的叶子乱飞,层层叠叠全落到人心尖,七上八下。

    “上卿准备去哪里?”她懒懒地问。

    “青云观。”

    “怎么不留宿城中?”

    “怕人来烦。”

    语气里带有一丝无奈,听得出平日多少人奉承,姒夭冷笑,“那是上卿举足轻重,叹口气也能翻云覆雨,像我这等人就无人来烦。”

    “公主过谦。”丰臣又拿起书,垂下眼帘。

    他不想继续谈话,她倒来了兴趣。

    “康陵咱们可应该多待。”说得调皮,满眼笑嘻嘻,“谁不知道上卿有个富甲天下的未婚妻,就在城内,我还想蹭吃蹭喝呐。”

    丰臣挑眼瞧,愈发觉得她有趣,“殿下在楚国什么好吃的没尝过,还在乎这些东西,真让人刮目相看啊。”

    她饿肚子的时候,他还不知在哪里逍遥。

    “我这个人嘛,享受惯了,好吃好喝不嫌多。”树上飞落鸟儿,空中盘旋打架,叽叽喳喳,她瞧着出神,“自由自在,可真好!”

章节目录

满堂兮美人(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春潭砚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春潭砚并收藏满堂兮美人(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