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向北,没几日来到齐国都城,路上吃食住行由岚清负责,姒夭与甘棠只管跟着。

    前些日子战战兢兢,如今终于放下心,三五天后神清气爽,连气色都红润不少。

    风岚清在城南找到一间小屋,不大却安静,房东是个衣服铺掌柜,唤作嵩子牛,五六十的年纪,白发苍苍胖墩墩,一脸福气。

    内人倒很年轻,杨柳腰,吊梢眼,看上去不到三十,穿件白底绣牡丹袍,轻挽发髻,一枚簪子插在鬓角,阳光下闪得耀眼,娇娇俏俏。

    “两位女郎放心,我这里干净又清幽,别看没人住,隔三差五便打扫呐。”斜眼瞅风岚清,风情万种,“公子也放心,我啊,肯定给你照顾好内人。”

    风岚清闻言一顿,竹子般立在门口,冷冷回:“夫人不要误会,我们——”

    “我是他妹妹。”姒夭接话,一溜烟越过岚清,“多谢。”

    “哦,原来是兄妹。”一袭红光落到脸颊,说不出为何喜气洋洋,伸手想拉姒夭的手,被甘棠眼疾手快地抢先,“大娘,我们初来乍到,附近有没有集市啊,好买点菜。”

    “有,我带你去,一点不远。”子牛妻是个热络人,不拘小节没心眼,左不过瞧着风岚清好模样,越发热情洋溢。

    两人一前一后出屋,姒夭透过窗子往外瞧,院子里种着几颗树,几株花,叶子半黄半绿,满地凋零,一只虎皮猫儿从屋檐跳下,翘着尾巴晃悠悠,悠闲自在。

    她不喜欢这里,马车刚进巷口便心尖跳,再熟悉不过,往事接二连三脑子里打转,街边凋落的树,糕点铺子,手工作坊,还有梧桐树下那口水井,上辈子就在此处,与甘棠挤在最东边的两间小屋中,兜兜转转又回来,触景生情。

    风岚清看出她情绪低落,以为条件清苦,轻声道:“殿下暂时住在这里,时间紧迫,寻不到合适的地方,等过段日子,属下再去找。 ”

    “不用——”姒夭靠在窗边出神,淡淡回:“南城地方大,人也多,住哪都一样,如今还挑什么。”

    对方没接话,无故听出一丝凄凉来,也是啊,国亡人微,能在铁骑下逃出命来已属万幸,似乎也没有继续挑三拣四的理由。

    可他乃楚国侍卫,纵然国破家亡,只要他活着,她就是他无比尊贵的主人,断不能瞧对方受一点折磨。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那么大的国家,总有东山再起时。

    不知姒夭念的却是上辈子悲惨,只愿此生远离朝堂,过普通人的日子,好过锦衣玉食却如精心打扮的玩偶,任人摆布。

    一缕秋阳娇媚,不偏不倚落到她眼下,那颗画上的痣腾冉而出,许是被雨水弄湿,颜色淡许多,若隐若现,如将落未落的泪珠,别有一番雨打梨花之感,引风岚清兀自遐想,公主美貌倾城,不记得脸上曾有痣。

    说起来有趣,他都不敢正眼去瞧她,却凭空生出一种信心,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上却是光洁无暇,洁如天山之雪。

    风岚清安排姒夭与甘棠住下,独自去寻公子涵,好让大家早些见面。

    涵作为齐国请来的贵宾,一举一动引人注目,稍加打听,便知被安排在离王宫不远的传旅中。

    风岚清复命,涵听到姒夭已安全来齐,欣喜之余又觉心酸,如今两人好比丧家之犬,前途渺茫,忍不住叹气。

    “王妹考虑周到,危难之时不要声张,她毕竟是个女子,万一被人瞧见,唉,可惜传旅中全是眼线,我也不好出去见——”

    “公子不必担忧,依属下看,不如让公主来。”风岚清凑近,压低声音道:“天气渐冷,按习俗入冬时齐王庭会举办祭祀,齐王为笼络人心,一定会大宴天下,锦夫人需要装扮,正好以此为由让公主来。”

    锦夫人乃安国君的远房外甥女,前几年嫁给公子涵,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此次来齐祸福难料,两人将孩子留在安国,独自前往。

    计策挺好,却见公子涵沉下眸,半晌没回应,风岚清不解,挑眼迎上岚铭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下愈发迷惑。

    “公子若觉不妥,也可——”

    “不,就按你说的办。”涵清清嗓子,抬头已换副笑脸,一贯的温柔儒雅,“此计甚好。”

    离立冬还有段日子,想借裁衣去传旅,姒夭还需多下功夫。

    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好甘棠手巧,子牛娘子又殷勤,白做工不要贴补,夫妇两个乐得铺子多口人。

    她们只在后面忙活,偶尔到外面露脸,小丫头嘴甜,以前在楚王庭伺候,练得眼光独特,自古羽楚两地多美人,打扮穿衣都是最时兴的款式,加上姒夭点拨,终于派上用场,给铺子招不少客人,就连显赫的贵妇也光顾。

    门庭若市,钱直往里飞,子牛娘子更拿两人当亲姐妹,姒夭闲时思量,所谓艺多不压人,以后开个衣服铺也成,上辈子真傻,从没想过走出那一步。

    人就是如此,前怕狼后怕虎,钻在死胡同里出不来,必要重活一世才豁然开朗。

    转眼立冬快到,铺子里新进一批锦,绮,娟,素罗,又有极为稀有的貂裘貉裘,羔羊裘,价值连城。

    崇子牛小心翼翼捧着,一件一件往柜子里放,惹得夫人嗤笑,调侃着:“夫君今年买的这批货,难不成要做传家宝,藏起来不让人看呐。”

    年轻婆娘没轻重,不晓得钱难挣,嵩子牛仔细用指尖打理毛裘,哼了声,“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几件若卖不出去,咱们今后都得喝西北风,你的簪子啊,楚国袍,都别想。”

    对方顿时收起调笑之心,楚国袍华美精贵,她可惦记好久,为此饿大半年,就为拥有一袭细腰,好不容易大功告成,必要弄件试试。

    “你可不兴说话不算数呐,我连样式都看好了。”从榻边移来,声音娇嗔,“夫君,我又不要现成的袍子,裁料子照做便成,实在不行,我自己绣花啊。”

    “你绣,省省吧。”嫁给自己好几年,连基本布料都弄不明白,还不如新来的两个女郎,“夫人不如去求一求隔壁的姐妹俩,兴许还快些。”

    子牛娘子深以为然,忙不迭附和,“说的对,我看那两个丫头十分机灵,又是楚国人,绣个花不成问题。”

    “她们是楚国人——”哼哧哧站起身,漫不经心地问:“给你说的?”

    “没,这还用说,就看那一手握住的细腰,八/九不离十。前一段楚国出事,跑来的人不少,唉,也可怜。”

    “在家发牢骚就成,别到外面多嘴,如今咱们可是实打实的齐国人,国之强,平民亦有荣焉。”

    子牛娘子垂眸,知道对方在提醒自己,她原是郑国人,郑灭后逃入齐,家人俱走散,提起来又是一段伤心事。

    国与国争斗不休,引来无数仁人义士,天天讲什么大一统,礼仪之邦,复仇雪耻,口口声声为国为民,老百姓的日子却越来越苦,家里随时放着收拾好的行李,干粮总不敢吃完,只怕一夜之间他国就攻进来。

    人生的唯一念想啊,也不过就是那包细软。

    她唉声叹气,瞧窗楞下薄薄一层细雪,忽地觉得人生也就如这些雪花般,时飞时落,最终都会化为一汪水,太阳照照,什么都没了。

    腾冉之间屋门响,有人在外面喊:“贵客临门。”

    打开瞧甘棠站在庭院里,乳白袍随风飘荡,“一身锦衣华服的呐,前拥后簇,说是大司马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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